(十一)
“我们,走不了了。”
他一脸凝重看着她。而她神色间显了一丝失落,方又抿了抿嘴,回道:“在山庄,也很好。”
在你身边,哪儿都好。她心里头装的是这句。
莫尹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惨淡一笑:“该来的总会来,四年安逸的时光竟是我们赚了。”
小圆子不知他话中何意,听他说“我们”,便暖了一下,而仰头时,却见他墨色的眼眸中似凝结了一层薄冰,萦绕着寒冽之气,如这天,布满了风雨来前的阴霾。
几日后,陆于辰的棺椁被抬了回来。
原是那日,得了消息后,陆于鉴派莫尹去了事发之地,送了他回来。
庄里一干人等均着白衣麻布,哭泣声哀哀。秦氏携女自娘家赶回,一入灵堂便直扑在棺椁上,哽咽无语。
陆于鉴一旁说了些劝慰的话,但禁不住又湿了双眼,幸得莫尹扶了一把,方才站稳。
晚间,众人聚于明德堂。
秦氏忽跪于陆于鉴前,泪雨连连,说必要查清是何人下了毒手。
莫尹搀扶她起身,待其略平复后,方说道:“我细细查了二叔身上的伤,乃是一掌毙命,这掌法……”
他顿住了片刻,复又言道:“这掌法近似于……玄暝神功,只一掌,便震碎了胸骨和心脉,非常人所及。”
说罢,堂内一片静寂。
玄暝神功,魔教玄岭教的武功招数,已消逝江湖多年,如今复见,可知魔道死灰复燃。
“凶手可有留下什么痕迹?”陆于鉴问。
莫尹摇了摇头,回道,他在陆于辰出事的客栈询问了几人,都不曾注意到那日有什么动静,查看了周遭,也未有可疑之处,可见,下手之人必是高手。
几位庄里的老人却都是见过世面的,说此事已不仅仅是本庄的事了,应知会盟主和其他门派。
陆于鉴点了点头,命人取了冰块等放于棺椁四周,这才散去。
岚清阁。
小圆子见莫尹回了,便搅了一把热水帕子递了过去。
莫尹锁眉沉思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件,竟是那把梅花匕首。小圆子诧异道,这如何来的?
莫尹未答,将匕首收好,而后负手立于窗前,许久。
小圆子只当他因二庄主的事儿,难免伤心和烦忧,便不扰他,退了出去。
二更时,莫尹劝了秦氏回屋休息,自个儿守在了灵堂。
看陆于辰遗容苍白、双腮凹陷,他叹了叹气,心想道:你说的话竟应验了,终是受我连累。
四年前,那个清冷的夜。
他怀抱着一个女孩,叩开了洛成庄的门。
陆于鉴起先未认出是谁,只是莫尹喊了一声“世伯”,他才看清了他的脸,确是他义弟之子无疑。
尚未问得情由,莫尹便跪在他跟前,哀求他救了那女孩。
陆于鉴方注意到他身旁的孩子,约莫十岁模样,本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但不知遭了什么事,竟是脸色发青,气息微弱。
莫尹并未与他道明实情,只说这女孩是他路上遇见的,与他有救命之恩,闻得庄里有枚丹药唤作“聚灵”,可护得心脉,便赶得来,盼能救了她的性命。
陆于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自打听闻他家遭了变故,便四处寻人却探听不到任何讯息,心想,他定是怕连累了自己,故而不来投靠,如今为了那女孩寻来,如若不救,怎对得起他离世的义弟。虽这“聚灵”只此一枚,却也是人命要紧。
思索了片刻,他扶起莫尹,说应了他的请求无妨,但要他忘却之前全部的事,留在庄里,做他的义子。
莫尹一愣,却也反应过来,陆于鉴是想给他一个安稳人生。可这是他早已打算抛却的。忽地,身旁的女孩咿呀了一声,许是难受地很。他脸色一忧,沉了心,说,只要孩子没事,他便全听庄主的。
此时陆于辰进了屋,闻得其兄收了莫尹做义子,便叹了口气,说道:“留他,只怕有一日便要祸及他人了。”
莫尹眼神一滞,他知自己的身份,或会给庄里惹了麻烦,便低头不语。
倒是陆于鉴说,江湖上并不知他与洛城庄的干系,今后不许提他的姓氏便可,只说姓莫,是故人之子,自然无人察觉。
莫尹原是他的名,他本姓林。江州林府,便是他的家。
之后,女孩捡了性命,却忘了先前的事,看她无亲无故的,就被陆于鉴留在庄里当了丫头。未免引人怀疑,陆于鉴并没将她与莫尹之间的干系告之他人。
女孩有了新的名字,小圆子。可巧的是,她原本的名字中亦有一个“媛”字。
陆于辰对莫尹和小圆子一直存着戒心,故而头一年莫尹并未将她安在身边,等事情淡了,方找了理由,留了她。
如今想来,陆于辰担心的却成真了。
清晨,莫尹回到房中,却无睡意。他自书架子上的暗格内取了匕首,料想陆于辰在找寻碧儿时,得了这东西,那下手之人必定是识得这坠子上的玉佩,陆于辰死前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思及此,他模了模断了坠子的残线,眉宇间更平添了几份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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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日后,陆续有一些门派至山庄吊唁,而盟主谌江依旧指派穆恪前来。
私下无人时,穆恪细看了陆于辰的伤痕,不由地眉心紧锁。
“怎样?你也觉着像是玄暝神功?”陆于鉴问道。
穆恪微点头,与莫尹对视一眼后,又长叹了口气,缓缓道:“看来,平静的时日不长了。”
陆于鉴自是捏紧了拳头,眼眶有些发红。莫尹喊来梅管家,将他送了回屋。
灵堂外,夜已深,月光清冷,凉风拂过,留下一片诡异的寂静。
穆恪逆光而立,看不清他神色,却能感到蔓延其身如寒冰一般的幽冷之意。
“怎么了?”莫尹问。
穆恪一字一字地说道:“他,终于出手了。”
“谁?”
穆恪背过身去,迎了月光,沉吟片刻,方回道:“六年前,血洗冥月楼,相同的手法。”
“你是说,冥月楼亦是遭玄暝神功……”莫尹顿了顿,并未说下去,联想到六年前的冥月楼,乃是被火舌而吞,难不成却是玄岭教杀人灭口?
穆恪侧头看了看莫尹,淡淡言道:“我只说是相同的手法,并未说这是玄暝神功,因先前陆庄主在,未予道明。”
莫尹闻言却是一怔,便问,如何知晓不是玄暝神功?
穆恪叹息一笑道,江湖中竟有几人见过玄暝神功?只都是道听途说罢了,而他却见过。
他所说,莫尹自是信的,因他也并未见过玄暝神功,仅是听闻而已,但这断骨碎心的掌法,除却玄暝神功外,竟还有人使得,真是天外有天。那么,冥月楼一事,若不是玄岭教所为,下手之人便是意图嫁祸,可之后何故放火焚之,多此一举?想到此处,他疑惑地看着穆恪,片刻后,恍然大悟:“莫不是放火焚楼的,另有他人?”
见穆恪未答,他便知应是如此,原是有人血洗冥月楼后,嫁祸于玄岭教,后又被人一把火毁了痕迹,冥月楼一案便成了悬案,而究竟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此时,穆恪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了这么多,该听听三庄主的。”
莫尹似有疑问地看着他。
他却淡然一笑:“别告诉我,二庄主之死与她无关。”
莫尹思索片刻,沉吸了一口气,言道:“那玉坠子是她母亲走时留给她的,一直由我存着,时间久了,觉着不妨事便交还与她,却不料阴差阳错地到了二庄主手上。想来,陈潇一事,虽面上就这么过了,暗地里却有人一直盯着咱们山庄。”
凉风瑟瑟,莫尹紧了紧衣领子,仰头方见月亮已隐在云里,天黑压压的,望不到尽处,似让人无力深陷其中。
此时,闻得一稚女敕柔和的声音轻唤了一声三庄主,两人齐齐看去,却是小圆子。
“想一辈子留她在身边?”穆恪忽问道。
莫尹似未听到他说的,只直直地朝小圆子走去。
穆恪仍伫立在那儿,仰头望天。许久,待月光重现,方一笑,缓步离开。
岚清阁,烛火莹莹。
小圆子看莫尹这几日甚是疲累,没了胃口,便一早起来,熬了一锅土茯苓灵芝草龟汤,想着给他调补调补。
见他喝了好几口,她心里落定似的,微笑着敛手而立。
“待过阵子,再走吧。”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目光停留在舀汤的勺子上。
小圆子嗯了一声,轻声问道:“还是去南方吗?”。
莫尹这才微微抬头看她,烛光下,她双眸清澈如水,神色温和沉静,已然是个端庄清丽的女孩。他忽然意识到,她也会长大,而他却有意地忽略了,总想着她一直会是那个跟在他后头的女娃。
那么,想一辈子留她在身边吗?思及穆恪方才所说,他顿住了,
心蓦地漏了一拍,便立刻掩了那一瞬的复杂神色,却又对上她柔和的面容,于是,淡淡地回道:“你想去哪,那咱们就去哪。”
小圆子似没听清,却又觉得是这话儿,明明是这般淡漠的神情,却字字透着宠溺,她不懂了,只怔怔地站在那儿。
窗外,幽暗的月色,更显出这一室的柔和光亮。
另一头,穆恪回到了沉萧阁,行至床沿,却闻得淡淡的合欢花香,原是枕心里塞了些花瓣,安神宁息最好不过。
他唇边微微扬起一丝弧度,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