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的一个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携带着垃圾和尘土往李秋水身上扑打,肆虐地掀起她的短衫,疯狂地撕扯她的头发,转瞬之间,她面前的地摊上就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街上的行人像遇到打劫的强盗那样,惊慌失措地往家跑,他们以为一场大雨会不期而至。
李秋水默默整理着地摊上的那点家当--香烟、小孩玩具、小食品之类,把它们分门别类装进若干个纸箱里。她看到几片青叶在眼前飞舞,这才意识到风的确有些凉了,凉风将燥热的空气一扫而光。对于即将來临的这场大雨,李秋水并不感到唐突,反而有一种期盼的心理。与她的摊子相隔不远的老康吸着烟,望着她蹶起忙碌。老康的摊子大,货物也全,用一间屋子大小的帆布篷子罩着,因此老康不担心刮风下雨,他一年四季就住在篷子里。此刻老康一定非常想过來帮她的忙,但她不叫他,他又不好意思过來。见她收拾妥当后,老康冲她咧嘴笑笑,沒话找话说:“我刚进了一车西瓜,这一下雨,就不好卖了。”
李秋水努力不去接老康的话茬,她推起三轮车,只是说:“要下雨了,我得走了。明儿见。”
她住的房子是她原先的丈夫赵天呈单位的,灰色的四层楼,已经很破旧了。在楼门口前,李秋水看到一个男人东张张西望望,像是在找人。李秋水不由警觉地打量了那人几眼。这一阵子,总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同女儿赵冬來往,很让她心里不踏实。幸好,那人沒有久留,而是踱到别处去了。
这场期盼中的大雨却沒能降下來,仅仅是落了几个铜钱大的雨点。天黑之后,风也小了,云也淡了,空气重又变得干燥了。李秋水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见客厅里的窗户沒关严,一块玻璃在刚才的大风中震碎了。而女儿赵冬却躺在她的小房间里睡大觉,她戴着网状的,穿着几乎透明的短裤,她蜷缩在床上的样子像一只正在冬眠的大蛇。那台老式的绿漆斑驳的台扇蹲在桌子上,开足了马力旋转,发出的嘈音像个小型拖拉机那样刺耳。李秋水的火气立马就窜了上來,她踢了踢门,猛地抬手拽下电扇的插头,大声喝斥道:“赵冬,你死了吗!刮大风了,你连窗户都不知道关!”
赵冬翻了个身,很不高兴地说:“我死了倒好,免得你天天看我不顺眼。”说罢,赵冬像什么事都沒发生那样接着睡,把个圆圆的对着她。女儿房间的墙壁上、窗子上贴满了中外电影明星的大照片,桌上的玻璃板下也是,各种姿式各种神态的都有,乍一看这里像个电影展览馆。让那些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的明星们呆在这个寒酸的家里,真是委屈他们了。李秋水不由长叹一声,返身到厕所里尿了一泡长长的黄尿,然后用凉水一遍一遍地洗脸。每次生气都是这样,洗过几遍脸,她的火气就消了。李秋水原先的脾气是很火爆的,有点宁折不弯的劲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女儿赵冬长大成人后,她的脾气变得比以前好多了。而女儿的脾气却变得令她越來越不能接受,母女二人发生冲突就成了家常便饭。她想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到什么年纪说什么话。
李秋水站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呆,就去厨房忙饭。她将晚饭摆上餐桌时,赵冬仍不想起床,她就进去好说歹说把她拽起來,拉到餐桌前。赵冬撇撇嘴说:“天天就吃这样的烂饭,沒劲!”赵冬扒拉了几口饭菜,就把筷子放下了。
李秋水强压着火气,说:“你还想吃什么样的饭?山珍海味咱吃不起呀。”李秋水其实想说你***一分钱挣不來,都是老娘风里來雨里去,靠摆个小摊挣点小钱养活你,容易吗,可你还挑三捡四的,还想不想让老娘活命?……李秋水想到这里,眼睛不由罩了层雾气。她停止嘴嚼,放下筷子,低下头去,抹了把脸。赵冬自知理亏,又把筷子拿起來,塞进母亲手里,自己也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李秋水再明白不过了,女儿这一阵子老是和她过不去,原因就是她想自费上艺术学院,但学费需要一万元!让她上哪儿弄这么多的钱?她当然沒有答应她,娘两个就为这事闹上了别扭,双方都暗暗叫劲。见母亲气色平缓下來后,赵冬说:“妈,你要想开点,攒钱有什么用?不如痛痛快快拿出一万让我上学,说不定我将來就成了大明星,到那时候,你就过神仙日子吧!”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呀……”李秋水敷衍道。
可能赵冬觉得还有说服母亲的希望,不想搞僵,就沒有发作,咬牙忍住了。吃完后,还帮助李秋水收拾了一下碗筷,这在以前是很少见到的。
晚上看电视时,赵冬对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恨得咬牙切齿,不停地换台,说要是让她出演某个角色,肯定比谁谁强得多。电视是十年前买的,十四英寸,图像模糊,声音也不好,按赵冬的话说,该送博物馆了。但李秋水现在沒有能力换新的。李秋水因受女儿的熏陶,也不喜欢看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当她看到某个台正在演歌剧时,示意赵冬就看这个得了。虽然看了不知多少遍了,连某些唱段都能背下來,但现在仍然感到亲切。赵冬耐着性子陪母亲看了一会,打着哈欠说:“这个剧思想太陈旧,已经过时了。你看喜儿,傻不傻呀,放着黄世仁这样的大款不去傍,非要嫁给穷光蛋大春,这不是自找倒霉吗?你瞧她还哭,哭啥呀……”末了,又补一句:“**!真是个傻x!”
李秋水愕然地看着赵冬进了她的小房间。女儿的这种观点她实在无法接受,但只要女儿晚上不出去疯,她就是放火烧房,李秋水也不想阻止她了。过了一会,赵冬又探出头來说:“我再给你几天时间想想,你要还是不想掏,我就自己去想办法。不就一万块钱吗,嘁!”
听赵冬的口气,像在对她的母亲下通牒。李秋水愣在那里,半天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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