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身影在亭角一闪就如流星一般消失不见了。
院子里是一片嘈杂声,翻倒桌椅声、器物破碎声还夹杂着惊慌的哭喊声,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只剩一片压抑的泣涰声。
灰色的院墙角下种着两棵青木树,院中跪着几十个人,看着四周拿着明晃晃刀的卫士,眼中惶然,身体颤抖不已。
“请吧,秦大人,迟了的话柯王殿下就要怪罪下官了。大人这么地英明,应该不是会让我们为难吧。”一个穿着褐青锦衣,腰束金丝红束带的中年男子从院子偏门跨了出来,又回身对门内的人笑说道。
听得门内的人冷哼一声,跨步走了出来,只见他墨眉如峰,星眼如剑,虽穿着平常的儒士服,却清如泉中寒月,寂若岩上孤松,唯有仰望之,不敢逼视之。
跪在院中的仆人见到他,不由地纷纷直起身颤声喊道:“大人”。
旁边的卫士将其中一个的头按下去,叫道:“不许动,活得不耐烦了!”
秦大人微微向跪着的人摆了摆手,院子里顿时都安静下来。
“各位跟着我秦某人受累了,我在这里向大家致歉。”说着弯腰深深拜了下去。
“大人。”一个青衣人跪爬过来,“大人恩重如山,老奴万死难报其一,大人何需再说这等折煞奴才们的话。”
闻言,秦大人颇为动容,望着院子里跪着的众人,长叹一声。
“老爷莫要伤怀,是非黑白,天日昭昭。”一个身着云雁细锦衣,头插凤头古玉长钗,风姿若雪的女子从偏厅中走了出来,如画的眉目带着坚韧不屈。
秦大人伸手拉住妇人的手,微微颔首:“正如夫人所言。”说完又低声问妇人:“寮儿已随姬师兄走了吗?”
秦夫人点点头,一层淡淡的雾气蒙上眼睛,想着与自己的孩儿难有再见之日,心中一恸,泪水盈眶,几欲流下,咬牙竭力抑住心底与子离散之痛,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眉尖还挑着几分清冷。
这时,秦大人伸手将跪在身前的青衣人拉起,缓声道:“王管家快起来,本欲给你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料有今日之祸,你们日后自己再谋出路吧。”
王管家身后一片哭泣声。
“不,我王善保生死随大人。”王善保说着又跪将下去。
这时褐青锦衣冷笑道:“主仆情深的戏不用上演了,反正一个都饶不了,来人啦,全部给我带去崁清坞关起来!”
“戚东渠,这事与他们有何干系,你抓他们又有何用!“秦大人厉声质问道。
“通敌卖国的罪够诛连九族了,他们是你府中的仆人家奴岂能月兑得了干系。”戚东渠浓眉向上一挑,脸上一笑道。
“我们大人忠君爱国,其心可昭日月,你们不要污蔑他。”王善保怒目圆睁反驳。
“是不是污蔑,还轮不到你这个奴才来说话。”戚东渠看向秦大人,阴狠的目光中带着得意之色,“珂王爷手中有的是证据,还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背负通敌叛国骂名的证据。”
“你们这是陷害栽赃,你们这帮毒害忠良的奸臣,总有一日会遭到报应的。”王善保愤恨地望着戚东渠。
戚东渠顿时大怒,抬脚踢在王善保胸口,王善保仰倒在地,嘴角流出腥红的血丝。
秦大人剑眉一挑:“戚东渠,我真后悔当初皇帝要惩办你时,我念你还有一丝良知为你求情开月兑,想不到你竟然会恩将仇报。”
“秦大人。”戚东渠阴阴一笑,微微眯起三角眼,露出痛恨的目光,“如果当初不是你力谏皇帝要律官去调查我克扣军粮一事,我怎么会被皇帝贬去漠北五年?在那偏远贫瘠的荒蛮之地,日日受着风沙日毒之苦时,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你以为留我的命我就会感激你了吗,只会让我更恨你!不过,好在有珂王爷垂青,将我调回京城,还提拔我当上行尉使,要不然今天我怎能报得了当日之辱,漠北之仇。果然是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哈哈。”
戚东渠高声地笑着,走近秦大人继续道,“不过你却永无翻身之日了,因为你不可能有任何翻身的机会,皇帝在西北督战尚未回京,如今掌管京畿大权是珂王爷,珂王爷向来秉公执法,对通敌卖国之人更是痛恨之极,只怕会来个先斩后奏,以儆效尤,肃清朝野。所以,秦继你就乖乖地等死吧。”
“好个珂王爷,假公济私诬陷忠良,网罗侫臣把持朝政,这等无耻奸诈之人,自会有人来磨,今后恐怕将日日活在惊惶不安中。”秦夫人一字一句,声声如刀。
戚东渠一时被秦夫人凛然如霜的气势所慑,未出言反驳。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失态,心中暴怒不已,“言语再犀利又有何用,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秦大人,请吧,莫误了下官交差的时间。”戚东渠欲推搡秦继,却还未碰到秦继衣襟半分,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挡回去。
正惊愕时,秦夫人凤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休要脏了我家老爷的衣服。”
戚东渠心中又恨又怒,面上阴冷一笑,“原来秦夫人是深藏不露。猎骑组,好好照顾秦大人和夫人,不可有任何差迟。”
三日后传出秦氏满门抄斩。
两个月后皇帝率西北军胜利归来,心中虽有疑虑,却木已成舟。更何况还有大小十几个官员的联名上书,皇帝深知牵一发则动全身,只责备珂王处理有欠妥当,便再无其他举动。同年六月,政绩卓然、廉洁正直的刑部侍郎祈向然请辞回乡。
时间如流水淙淙,十五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春日微阳,扬州太守梅府后院,春花吐蕊,彩蝶翩飞,燕语莺啼,弯弯的拱桥下细水长长。
在疏疏垂柳下一张圆形大理石桌边坐着一个上着苏绣月华锦衫,下穿烟云蝴蝶裙,头插一支镂空兰花珠钗,年纪约模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转动着一双亮晶晶的乌眸,冥思苦想着什么。未几,如雪的葱指拍了拍额头,又微微叹了口气,皱了皱眉,红菱小嘴也嘟了起来。
细细的鹅卵石小道上走来一个留着总角的小女孩,“小姐,让人好找啊,夫人正在找你呢,赶紧过去吧。”
那小姐不高兴地一扭身,撇撇嘴道:“左不过是谁的花样描得好,叫我照着样子绣呗。”说着眉头又皱了皱,连连摆手道:“最烦这个了,不去的好。我要想想怎样说服爹娘让我去金陵宝姐姐家玩才好。”
小丫头抿嘴笑道:“小姐这次可错了,是表少爷来拜访老爷和夫人。”
小丫头的话还没说完,那小姐早跳了起来,往大厅奔了去。
大厅上,梨花木雕成的坐椅上,扬州的太守梅自寒正满面笑容地对下方一锦衣少年道:“存之,已有大半年未见你父母了,他们还好吧?”
那少年欠身微笑道:“回姑父,家父、家母身体尚好,只是对姑父、姑母十分想念。”
梅自寒微笑欲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偏厅传来。
“纪表哥,你怎么才来啊,上次不说过要带我也出去的么,你怎么就忘了,这次我是一定要跟你去了的。”少女冲进了客厅,不纪存之回神,少女又走到梅自寒身边,拉着梅自寒的衣袖道:“爹,这次你不能说不行,上次娘都同意了,就是你说大哥要回来,没让我跟表哥去,这次你可不能再找什么借口了,便是你找了借口我也不听了。”
梅自寒摇头长叹,可见女儿太娇纵了也不好。
少女见父亲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知道又是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失望了,连忙亲昵地挽住父亲的手臂道:“好爹爹,知道你最疼环儿了,你就答应吧,好爹爹。”
杨州太守梅自寒为官是素有清名,但溺女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概就是此情此景吧。
梅自寒已知纪存之这次要去西北诸州例行商铺询视,本来让环儿跟着去也无甚事,只是女儿实在是太会惹事了,一路上怕会给纪存之添加麻烦,另外西北气候远不比江南这般温暖宜人,心中也不愿女儿去吃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昨日收到长子梅唯之的家书,家书称环儿将红鸾星动,珉王齐湛不日将登门求亲。
说起珉王齐湛,前几年上京为皇帝贺寿时见过几面,不仅为人温文尔雅,气度不凡,难得的是毫无王公贵族的骄侈奢华,堪称是俊雅无双,恍若谪仙。
那日在皇家宴席上,自己还曾想不知哪个女子将有这等的福份嫁与他,不料他居然相中了自己的女儿,当真是喜从天降。
虽然自己的女儿除了有那么一点点爱惹事外,还有女红方面有点差强人意外,不识礼仪法则外,还有不过,还是有很多其他可取之处的,比如说琴艺,就连孤傲的沅琴公子都说环儿的琴中趣如高山流水、明月清风般慰人心怀。
唉,想到这么一个可人的女儿即将远嫁,心中也实在不舍的很。
当然,这些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因为她近日迷上去茶楼听江湖奇说,一心一意想做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女,若她知道即将嫁与珉王为妃,将来可能要面对的是大小姬妾争宠斗艳,恐怕现在就会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
“爹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梅环儿摇摇梅自寒的手臂不满道。
梅自寒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温和道:“环儿,不要闹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像什么话,大家闺秀向来都是呆在家里绣花弹琴的,哪有抛头露面的道理。”
梅环儿抬头望着父亲高声反驳道:“爹爹,你不讲理,为什么宝姐姐可以到各行走啊,难道她就不是闺女了?”
梅自寒尴尬地望了一眼纪存之,训斥道:“你宝姐姐不一样,她要帮助父兄打理全国各地生意,当然得到处走,再说她还有一身的好武艺自然无虞,你是除了惹事外,什么都不会。我跟你娘正寻思着,你年纪也不少了,要给你寻户好人家嫁了,我与你娘也就安心了。”
梅环儿听前面的话还气鼓鼓的,听到后面脸上一红,一跺脚,甩开父亲的手,“就知道爹爹没好话。”说完甩手扭身跑了。
纪存之离开梅府已半日了,随马信步在去往江都的道路上,远处的黛山叠叠重重,迷迷蒙蒙。
自十三岁起便学着帮助父亲料理商铺,至今已有七年,各商行掌柜对自己现已完全信服,只是自己对于商道其实兴趣不大。
妹妹宝之曾出言相问,“哥你的志向是什么?”
沉吟了很久,才轻声念出:“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成阳。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宝之闻言低叹一声,俩人复不再言。
正黯然出神间,忽觉背后疾风射来,身形微侧,两指接住了暗器,却是一小绽银子。
哪个败家子居然拿银子当暗器使。
“表哥,真是厉害。”清脆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纪存之回身看时,梅环儿正从一片矮灌木丛中从容地走出来并拍手称赞。
她头发用一根黑缎带高高地束着,身穿一件云青格子锦服,腰系一条白玉绶带,活月兑月兑的一个风流俊俏的少年郎。
“环儿,你。”
“我可是溜出来的哦,谁叫爹爹说话不算话,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他了。”梅环儿有些不满地厥厥嘴继续道:“所以,我这次一定要跟你好好地闯江湖。”好好地这三个字还特地加重了发音。
“我不是去闯江湖,我是去行商,察看各地商铺的经营情况。”纪存之立即解释。
“没事,反正是各地走走看看,住客栈,喝酒吃肉,遇到不平的事管上一管,然后再顺便看看各地商铺运营情况,这是把闯江湖与行商结合起来,更有趣呀。”梅环儿看着纪存之越皱越深的眉头,继续道,“大不了,你行商,我闯江湖好了,两不耽误。”
看到她一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纪存之突然觉得头大起来。这个表妹实在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还以为闯江湖,是一件简单好玩的事呢。
“环儿,你还是赶紧地回去吧,要不然姑父母要急坏了。”纪存之连忙好声相劝。
谁知梅环儿恍若未闻一般,自顾道:“我们还是赶紧地走吧,我已经留下书信告诉爹娘了。”然后又朝她刚走出的那片灌山丛道:“小娟,快出来,我们要上路了。”
只见梅环儿的贴身丫头小娟,一身书童打扮走了出来,后面还牵了两匹马。
小娟有些不安,向纪存之行了个礼。
“你们这是”纪存之不仅头大而且头痛得厉害。
“你们胡闹些什么,快些回府。”
“我们好不容易出来,哪会这么容易就回府,这样不毁了我梅女侠的名声吗?”
你梅环儿能有什么名声,闯祸闯得鸡飞狗跳,天人变色的名声吗?
不过,此时此刻,纪存之可不敢说,他只能再次好言好语道:“环儿,江湖凶险万分,你又不会武功,万一受了什么伤害的话,你爹娘该会担心啊。”
“谁说我不会武功,宝姐姐教了我好几个月呢。”梅环儿毫不担心道:“苏州三少爷家的那几个行凶的恶仆不就是我出手惩治的,还有那个张宝儿的小**,现在看到我吓得掉头就走了。是吧,小娟。”
“是是。”小娟连忙附合地点点头。
那些空有武力毫无武技的人当然容易打发,问题是江湖中的从来都是刀光血影,岂是你梅环儿的那三脚猫功夫就可以对付的。
“我是不会带你去的,你快些回去吧。”
“你不带就算了。”
纪存之心底一松。
“我跟小娟自己去,反正我们出来,现在也不打算回去,小娟我们上路。”梅环儿恃无忌惮地拍拍手冲小娟说着,牵过来一匹马跨了上去。
“等等,算了,还是跟着我吧。”纪存之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姑父那里我也担待不起。”
梅环儿奸计得逞冲小娟得意地一笑,然后讨好地对纪存之道:“表哥,你放心,我跟小娟绝不给你惹事,绝不给你添麻烦,你就当是带我们去长长见识,我跟小娟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的,等闯完江湖回来,我们再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柱香”
“停停停,我可担待不起,你们只要给我不闯祸,我就给你们烧香了。”纪存之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还有,我们不是去闯江湖,是行商,巡铺而已。”纪存之觉得很有必要再次纠正。
“是是是,是行商,不是闯江湖,顺便打抱不平而已。”梅环儿也是个好学生,立即掺与了自己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