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大人赴詹松军营会晤战将军那天落了今年第一场雪。依安常大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每有我不能控制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雪天。
安常大人一行在会面地点詹松山野等候,十几个随从皆是棉衣帛裤,很快让雪水浸湿。安常大人坐在大盖伞下,不发一语,脸上没有情绪。战将军依笺上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战将军稳坐马鞍之上,斜睨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安常大人,眉毛一挑,他身后的几十个士兵即围上来,很快把安常大人这边的人控制住。
战将军不冷不热道:“你小子勇气可嘉,皇上一定再次对你服服帖帖了。你说,我今日把你杀了,他会怎么样?”
安常大人抬头看着战将军,好似思考着,“将军大人,把我杀了不足以使皇上对你刮目相看,这个你是知道的。”
战将军皱起眉头,阴郁地盯视安常大人,那种眼神,奇善觉得,战将军随时会拔刀挥向安常大人。此时刻,战将军或许在做最后的衡量,拿捏着安常大人这条命的份量。
安常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即使眼前扑来一场酷烈的大火,他面上也是不动声色,保持着至上风度迎接死亡,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两方对峙,如果没有必杀之的决心,战将军无疑要吃亏。
这一次倒不一样,安常大人显现出符就的态度来。
他站起身,将怀中的暖炉递给后面的侍从,向战将军抬了抬手,说:“将军大人,屈尊下来,我们说说实在话怎么样?”说着温和一笑,扫视一圈战将军的带来的重兵。
战将军冷哼,抬高嗓门道:“本将军从来这里,就不见大人行朝礼,我无所谓,这要是传出去,可就是对皇上的蔑视了。”
安常大人辩驳道:“将军大人一来就这么大阵丈,我心下正糊涂,不知道将军大人的意思。”战将军急促大笑一声,轻蔑地说:“你的胆子也还是有限嘛,何必充英雄。”
他望着安常大人拂袖行了一礼,便翻身下马,打量安常大人身上披的厚重狐裘,脸上一点血色没有,知道他长途赶来,天气恶劣,加上恐惧于自己,实在难为这个人。这么想着,战将军感到很舒服。他跨了两步,坐在太师椅上,让随从把自己喝的酒拿来。
“这里比城里可冷得多,安常大人素来娇弱,恐怕难熬吧?哈哈。”
安常大人回道:“谢将军大人关怀,詹松这地界实在蛮慌。皇上才说将军大人在这里为大衡训练国强,劳苦功高。”
战将军鼻子里哼一声,拔开瓶塞喝下一口酒,讥讽道:“所以他叫你来是做慰劳的功夫的?安常大人,你很会做这些见缝插针的事情,骨子里的奴性非常明显。以前本官说你是御前的一条狗,还抬举你了。”
“将军大人武人出身,口才与辞令倒好得吓人,是不是私下请了西席在府里教授?”战将军向来看不起文人,听他这么说啐了一口,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安常大人笑道:“我糊涂给忘了,将军大人与文正大人是挚友,相交深极,大概近朱者赤,很有道理。”
战将军瞪起虎眼,月兑口而骂:“胡说八道……”忽然醒悟,缓下气,“我看你是忘记了什么事罢,才敢在这里伶牙俐齿。”
安常大人疑惑道:“我忘了什么事——是了,和你说笑话把正事给耽误了。皇上有旨意在我这儿呢。”在的人听罢都跪下,唯战将军坐着一动不动,知道他不会跪,安常大人也没理他,正色道:“战将军心坏天下,勤俭躬敏,朕心甚慰。念爱卿一片玉壶冰心,赐——”他看向搬东西上来的随从,“孔雀金翎一件,软金甲三套,千里驹一匹。”
众人听得如坠云雾,在底下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圣旨。战将军手掌磨着腰间的刀炳,说:“皇上有心啊,安常大人,回去替我叩头谢恩吧。”
安常大人轻轻笑出声来,“皇上说了,免将军的谢恩。”
战将军脸上有怒气崩现,示意下属把金弓递上来。他站起身皮笑肉不笑道:“安常大人,看看本官百步穿杨之功如何。”说着迅速拉弓瞄准安常大人,咻地一声在众人未反应前射出一箭。
那一箭穿过安常大人头上的玉冠,重重钉在他身后数十步远的松树上。玉冠崩裂碎成数片,安常大人瞬时披头散发,而战将军举起未出鞘的刀击在他胸口,将他摔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百来号人马从坡下围拥上来,一下子困住了这头的人势。战将军这边的兵器一一被缴,转攻为质,不能擅动。
安常大人站起来,脸上有严酷的怒气,眸色一转,奇善一剑架在战将军的颈边。
战将军用力格开身上的剑,怒道:“让你的人滚远点!”
安常大人弹去身上的尘土,轻蔑地望着眼前的局势,“一介武夫,只晓得动手动脚。”他朝山下看了一眼,继续说道,“看来你只适合在军营里生活,既然如此也别回去了。我在皇上面前一定将你的衷心表明白。”说罢整整大麾,带着一纵人马径直走了。
战将军詹松山受辱,心中愤恨不过,想不到安常大人嚣张跋扈,虚伪卑鄙至此,他一时轻信,没能摘下他的脑袋,实在是此生大憾。
安常大人依元统帝旨意,归程折路至皇延寺探视虞琯公主。
虞琯公主自上次表情衷,遭到安常大人无情拒绝,加上许婚与皇后之事,心灰意冷而绝望出宫,避居于此,真的是恢复圣山寺的清简起居,每日只是作佛做课。
安常大人在皇延寺前下马车,无源住持与德高望重一辈都出门相迎,给元统帝请过安后,迎安常大人入内。
“此次来原也只是略坐坐,给虞琯殿下请安即走,并不多扰,老方丈且不用铺忙。”安常大人说。
无源住持恭顺道:“大人说的是。但时辰已近中午,敝寺略备素食,大人与各位施主用了膳去,才是体恤敝寺了。”
“如此感谢老方丈了。”
安常大人在大殿礼了佛,来到会客厅吃茶,等候虞琯公主传见。
他吃了半盏茶,里头传出话,说:“殿体微安,不便见客,安常大人请回罢,殿下知大人意愿了。”
安常大人便站起来问:“殿下玉体欠安,可看过大夫了?”
“只是小症,大人不必挂心。”
安常大人听到这里,便吩咐奇善,“你去传殿边伺候的人来见我,同那两个太医也叫来。”
奇善依命去,很快领了五个人来。安常大人先见了随驾的太医,问虞琯公主的病情,太医说是风寒之症,又问余下亲侍。
虞琯公主只是不愿见安常大人才托辞抱恙,这些亲随的人哪里能讲实话,安常大人为此不能心安。寺中执事早命人备下清净院落,让安常大人用膳歇午。
安常大人打消行程,预备呆一日,明日再回阳京,另遣人回去复旨。
虞琯公主知道安常大人在寺内住下,心中早已大乱。一边遭相思之苦折磨,一边自尊之心刚强,不愿屈就。一日间饭也吃不下,抄经书总出错,脑子里空茫茫也念不出佛经。
傍晚,安常大人来请见,虞琯公主让侍女回说自己已睡下。安常大人走后,她即懊恼落泪,独自坐到天暗尽,心思委顿,神魂不见,再也难坐,便开了门走出院子,也不叫侍婢,孤身一人往前头来,到得安常大人下榻处。她像小偷似地无声无息溜进院门,猛然看见安常大人,差点撞在柱子上。
安常大人一声青衣,站在庭院里,手执蜡烛,给石砖盆里点灯。虞琯潜在樟树后面,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她日日苦思着他,知道即使相见也是枉然,终究不能敌过此人狠硬的心肠,唯此一望,做遐思。
次日,虞琯公主隔帘接见了安常大人,“我在这里很好,请皇兄放心,勿多挂念。”安常大人应答是,再也无话,便说了保重之类的话,行礼告别,准备行程,返回阳京。
他在皇延寺边上遇见了周毓聪,两下撞见,都有些发怔。
周毓聪一身布衣,背着书袋,从乡道不急不缓地行来。安常大人勒住马,示意他不用行礼。
“这个时辰,三公子不是从城里来的罢?”
周毓聪点头,指了指身后隐在竹林那儿的一幢木屋,回道:“我住那里。这儿清净,是读书的地儿。”
安常大人明白过来,也只是一笑,说:“世上唯读书与清净难求,三公子的生活令人嫉羡。”
“是,大人日理万机,倒是眼红我们这些闲人。”
两人道别,安常大人一行策马而去,周毓聪往皇延寺走,心想安常大人容色上是十年如一日地漂亮,可是身上终究显出岁月的疲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