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经历显见是心情不错。宣授了圣旨,见薛笠还呆怔不语双眼发直,以为他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给砸成这般失态,也不以为悖,打着哈哈笑道:“永定王府世子年少有为,端的是人才出众。薛大人得此佳婿,实在可喜可贺。大人往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提携胡某一二。”
薛笠终于回过了神,压下满腔震惊与不安,勉强露出笑脸应对几句。待送走了胡经历等人,回到中堂,抬脚跨过门槛之时,脚背竟被勾住,若非身后薛宁眼疾手快相扶,差点便要扑倒在地。
这一夜,薛家彻夜难眠。
薛笠凌晨仍未回房,只独自闭门坐于书房之中。善水与一脸倦怠的文氏到了书房前,见里头漆黑一片。
“老爷令勿相扰,小人不敢进去。”
守在门口的薛宁也是一脸担忧。
他是薛家的一个远亲,年轻时便举家投奔薛笠。因行事稳重忠心耿耿,一直掌着薛家内外之事。
善水看向漆黑的两扇门格,想象父亲此刻在里的样子。长长呼吸一口,透出自己胸中的闷气之后,从身后张妈妈的手上接过托盘,低声道:“娘,你先回房歇息,我送进去吧。”
文氏知晓丈夫脾气。这时刻,自己未必比这女儿更能说得上话。叹了口气,道:“也好。你爹就听你的。你劝下他吧,好歹饭是要吃的。”
善水目送张妈妈与文氏打着灯笼离去,端了托盘到书房门前,正要叩门,听见里头父亲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柔儿吗?进来吧。”
边上薛宁忙帮着推开虚掩的门。善水举步跨了进去,站在一片漆黑中时,听到窸窸窣窣声,灯火亮了起来。从一团昏光到显亮,见薛笠双手交握,靠坐回了书案之后的方椅上。脸色晦暗,双肩垮垂,骤然仿佛老了数岁,再无从前那如魏晋名士般的儒雅与潇洒。
善水到他身前,将托盘里的一碗鸡脯面筋端到他面前,掀开盖,热气腾腾。
善水道:“爹,你肚子饿了吧?这是女儿刚去厨房里亲手做的。你最爱吃的面筋。先用麻油炸,再用清水煮掉油腻。生脯就切成薄薄的片,配上蘑菇和韭菜。你以前说吃起来有你小时候在越地老家后山打来的野鸡味道呢。女儿我是没尝过老家野鸡是什么味儿,不过爹现在可以再吃吃看,是不是还有那个味道?”
薛笠心中如有石坠,此刻便是天上的龙肝凤髓也难以下咽。现在见善水这样立于身前,望着自己盈盈笑劝。一张芙蓉面上竟寻不到半分怨艾之色,怔怔望了片刻。
比起这个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薛笠现在更愿意要一个像霍世瑜那样的女婿。
霍世钧小时,撇去皇帝对他的厚爱,他本身在一干皇族子弟中便出类拔萃,风头隐盖他人。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他曾对这学生很是喜爱。但那只是小时。后来等他渐至少年,京中交际圈中便开始暗中诽议这位世子的各种非常行事与铁血手段。等数年前那一场震惊天下的凉山之战后,敌国虽闻风丧胆,但他这个昔日学生的魔名从此深入人心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薛笠平日自成一派,颇有古时魏晋风范,更不多议朝政。虽也痛恨叛军在华州一十五郡犯下的兽行,但对霍世钧这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做法,还是觉得过于残忍。自此对这昔日学生好感全消。可是现在万万没有想到,他养了十六年出落得像一朵娇花般的女儿,现在竟然就要落到了他的手上。
霍世钧绝不是善水的良配。但现在她却要被人这样强行摘撷而去。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完全无能为力。他原本以为她会哀戚伤心,想不出该如何去安慰她。没想到她反这样温言抚慰自己。
“柔儿,爹无能……”
说出这一句,薛笠便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善水抬起父亲的手,将筷箸放入他手心,笑道:“爹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有你这样的爹,是我一辈子的福气。爹你可别把自己饿坏了,女儿会心疼的。”
烛火之下,她面带浅笑,眸光盈盈地望着。薛笠终还是依了她,举箸进食。善水便起身到外头蓄水的老坛子里取了一壶山泉,回来引火焙茗,小泥炉上的水很快开始泛出鱼眼之泡,咝咝作响。待薛笠放下筷箸,水已沸腾,善水泡了一盏父亲惯喝的雨前龙井,送到了他手上。
薛笠啜一口清髓茶水,独自闷坐了半夜积出的胸中郁懑也似散了些。见女儿拖了张椅托腮坐于自己身畔,笑问茶泡得如何,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柔儿,你若心中难过,只管哭出来便是。爹虽没用,却不会不让你哭。”
善水面上笑意渐渐消去,放下托腮的手,坐直了肩背,对着薛笠道:“圣旨既然已下,我嫁什么人,断改不了。哭有什么用?且我也没想哭。只是想着趁出嫁前,再好好侍奉爹娘。以后怕就没多少机会再能像现在这样给您端茶递水了。”
薛笠被她一番话听得心中慰贴无比,只是先前的那丝伤感却也更加浓重,皱眉道:“我虽空有些许薄名,却也不至于会叫这样门第的人家惦念到你头上。那世子小时虽是我太学的学生,只多年没有往来。爹想来想去,始终想不通永定王府怎会与咱们扯上关系?”
善水静默不语。
傍晚时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一开始确实懵了,等反应过来,一阵震惊和愤怒之后,看到父母这样子,自己反倒渐渐先冷静了下来。毕竟不是真正在温室里养大的。现在心里虽还十分别扭,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必须要嫁入王府,与那个名叫霍世钧的男人绑到一处去了。
皇命不可违,这个天下没人能说不。敢说的人,都已经掉了脑袋在地下安息。所以现在,与其还为这事情捶胸顿足,倒不如多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薛笠的疑惑就是她的疑惑。
自己先前的那几桩烂桃花,并非无中生有,都是有根有源的。比如钟颐,是自己哥哥在一边撺掇。比如霍世瑜,那是因为路上偶遇。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好歹是对过眼的。现在轮到这最后冒出来的永定王府,善水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渊源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她因为与张若松算是青梅竹马两家早有结亲意愿,没必要再跟着母亲外出交际,所以鲜少露面。在京中官家女眷的交际圈里,实在是默默无闻排不上号。
她又飞快梳理了下自己这半年来遇到的人和事。要说特别,也就前些天在普修寺里遇到的那一对行事有些神秘的主仆了。现在除了那妇人姓叶外,自己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忽然又想起那天送她到山门时,她临行前拍了下自己手,欲言又止的那种神情,整个人瞬间惊了起来,月兑口问道:“爹,你可知道永定王府里的王妃?”
薛笠道:“王妃自王爷去后,便一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京中鲜少她的消息。”
善水忙又问:“那她父族是不是姓叶?”
薛笠道:“这倒听说过,确实是叶姓。当年她父亲曾任太仆寺卿,中年病去后,因膝下无子,叶家这一脉便弱了下去。你为何问这个?”
善水一阵发怔,又是一阵苦笑。只觉从头到脚全身皮肤冒出一阵细细疙瘩。
原来如此……
本以为妙计可月兑身,却哪里想得到不过是一头又扎进了另个漩涡,可笑自己却浑然不觉。
“爹……”
善水长叹一口气,把前些时候在普修寺偶遇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可能了。我遇到的那妇人便是叶王妃。”
薛笠难掩讶异:“竟会有这样的事!”半晌颓然道:“莫非这真的是天意?我把你送去普修寺,本是想让你避开烦扰,不想竟叫你这样入了她的眼……”
善水也是恨不得大叫数声挠破南墙才好发泄心里的郁闷,却也只能压下情绪,对着自己父亲笑道:“看来果真是天意了。说出来好教爹放心,我与那叶王妃处了些日子,她虽身份高贵,人却不难相处。如今圣旨既然下了,咱们愁烦也是没用,传入别人耳中,反倒多惹口舌是非。爹只管和娘一道高高兴兴把我嫁出门便是。”
薛笠望着言笑晏晏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再说不出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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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把薛笠终于劝出书房,自己回了屋子躺下后,虽已是四更天了,黑暗之中却了无睡意。
她刚才在书房里那样劝慰薛笠。其实不论是薛笠,还是她自己,都清楚一点:背上永定王府世子妃这个身份,绝不是件轻松活儿。撇去与皇家牵扯不清的各种关系和王府里的林林总总,就拿她往后要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来说,光这一点,就足够压得人透不过气了。
霍世钧其人,太有名了。就是因为太有名,连她这种从前对他没半点兴趣的人,也知道了关于他的不少事。
幼时聪敏,得皇伯父宠爱,造就了一副跋扈的性格,所以目中无人,我行我素,铁血手腕,残忍冷酷……没一个好听的形容词。只他却是大元权力中心里奇异的一个存在,受京中豪门与地方军阀关注的程度甚至胜过他的堂弟安阳王,这一点毫无置疑。并且……
善水还知道,这位不可一世的龙卫禁军统领,他还独霸洛京城里最负盛名的那个著名美人,飞仙楼里楚惜之。
她现在可以断定,那天她与霍世瑜在山道之上说话时,对面遇到的那个黑衣男人,应该就是她未来的丈夫霍世钧了。回想起自己当时经过他面前时,他投来的那种目光,善水忽然后背一阵发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运道?就像玩牌,她本来以为自己手握一把稳牌,至少可以争个中游。没想到转眼之间,这把牌被人出千,变得其烂无比。
抓着这样的满手烂牌,她该怎么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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