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哒坦再次兴兵,瀚海王承宗领帅,打着为当年万人坑雪耻复仇的旗号,十万铁蹄踏过凉山山脉,循了当年的旧路,再度进犯华州。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华州驻兵不到万众,抵抗无力,连失城池,兵情告危。节度使章梓雄当年曾是霍世钧麾下的战将,向洛京发出火急告信的同时,把消息也传到了兴庆府。
这趟原本悠闲的行程立刻被打断,匆匆赶回凤翔卫后,接连数天,霍世钧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整个凤翔卫的防务立刻紧张起来,不时有士兵拔营调动的身影,战争的阴云,仿佛慢慢笼罩到了这片刚刚从严冬中苏醒过来的土地。
半个月后,善水也知道了霍世钧对于她的决定。他决定把她送回洛京。
兴庆府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即使在春天,风大的时候,从遥远平原之上卷来的沙土也会满天弥漫,甚至遮云蔽日,远远望去,世界仿佛只剩一片迷尘。但是她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却很好。空气里带了这里独有的沙枣花清香,天空蓝得像块纯净的宝石,多看几眼,人的灵魂仿佛就会被吸走,沉醉其中长久不醒。
一切都很美,美得甚至让善水忽然觉得有点不舍。
但她不得不走,因那是霍世钧的命令。
他亲自送她出了凤翔卫,出了兴庆府,一直入了盛州的境。那里物阜民安,一派祥和。州吏闻讯,迎到官道相接的时候,两边田地里正忙于春耕的农人纷纷直起了腰身,看着官道上的马鸣车往,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的到来,能惊动州官迎于此间,跪地叩拜。
霍世钧把接下来的行程交托给霍云臣,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善水所乘的马车,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善水望着官道尽头马队渐渐远去,直到被卷出的漫天黄尘所遮掩,终于放下车帘,吁了口气,心里微微有些堵。
她心里堵,倒不是因为他现在只字片语也没留下给她便匆匆而去。其实该说的话,这一路行来的数天里,他早就对她说过一遍又一遍。
昨夜宿在驿站中时,大约觉察到她的抑郁,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对她说:“柔儿,我告诉你,咱们先前立的那个约,是你赢了。我舍不得送你离开,只是这时候你再留下,我更不放心,所以我让云臣送你回京。”
大元朝历了一百多年的安逸,古老的家族溺于荣华,渐渐失了好战的血性,将星凋零殆尽,从五年前胡耀宗战死华州之后,朝廷里可用的战将便屈指可数。西北的兴庆府一带,此刻表面依然平静,又有归服的当地部族作屏障,只是隔了灵藏山脉,两边千百年来因了土地纷争而致的仇恨与野心却从未消亡过。现在北方战争触发,他一旦领兵奔赴华州迎敌,西羌未必不会异动,兴庆府自然也就不是安乐后土。所以送她回洛京,是现在的最好选择。
离别在即了,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总共也就处了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但却又仿佛已经处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熟悉了关于他的一切。包括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线条,他恼怒时皱起的深刻眉间纹,他高兴时飞扬上翘的眼角眉梢……一闭上眼,扑面而来。
他见她点头,手抚过她的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加重语气说:“你回去后,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出去到别人府中做客的话,不要喝酒,一滴也不许喝。听见了没?”
“凭什么啊?”
她笑着和他顶嘴,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关于离别的情绪。
“你本来就傻,再一喝酒,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他的霸道和自以为是在这一刻,并没让她觉得不喜,相反,这时候想到他昨夜说那句话时的样子,心里还是禁不住涌上一丝柔软的甜蜜。
她回去了,大概会听他的话的。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尽早回来,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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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走得十分平顺。二月底,梨花白杏花烧的时候,善水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洛京。
这个时候,霍世钧早已奉了帅印,领着大元的兵马在华州一带与哒坦人周旋。西北的兴庆府,也有重兵驻卫,防止西羌趁乱突袭。北方边境的战局,成了洛京朝廷内外的关注焦点。所以善水的回京,便如她悄悄抵达时的排场一样,丝毫不引人注目,直到大半个月后,传来了霍世钧从哒坦人手中夺回数个重镇的消息,京中的贵妇人们才陆续知道了她回来的消息,往来邀约渐渐频繁了起来。
永定王府还是先前的老样子,白日里多半静悄悄的,几乎不大听得到人声。叶王妃比起年前,看起来消瘦了些。仿佛一早预料到她会返京,见到善水时,并无多大的惊讶。善水甚至发现,连两明轩都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就仿佛她昨天刚离去一般。
王妃对善水的肚子,此前应该抱了颇大的期望。她过去拜见的时候,顾嬷嬷、红英和王妃等人的视线,第一眼就落到了她的小月复上。顾嬷嬷问了一句,听到并无消息,啊了一声,难掩面上失望。
确实,过去这么些时候了,善水又是独宠,看得出来,王妃也颇失望,只她并未像顾嬷嬷那样过多表现,只如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问了许多关于她儿子在那边的琐事之后,便让善水随意安顿,甚至主动开口,让她过两日便回娘家去看下父母。
“你爹娘想必也颇牵挂你。既然回来了,明天回去见下。”
最后起身去佛堂前,她对善水这样笑道。
王妃的宽容和会做人,让善水第一次对自己肚子的不争气颇有点惭愧。在王府里诸多不方便。既然王妃主动开口准许她回娘家一趟,她打算到时候与文氏商议下,是不是找个精通妇科的郎中看下。毕竟,子嗣确实是个无法回避的大问题。
王妃是与以前差不多,cc也被养得很好,善水现在已经抱不动它了。但毕竟,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王府里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改变,比如,善水的小姑子霍熙玉。
善水记得清楚,就在去年秋,因为王妃的一句话,她动身离开的那一天,霍熙玉目送她上马车时,还是满脸的不痛快。但现在,从她回王府的那天起,她发现霍熙玉就像换了个人――这么说大概不确切,应该说,她发现这个小姑子的注意力仿佛突然转移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只盯着她不放,甚至连她哥哥的消息,她表现得也不像从前那样热络。回来好几天了,她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没有拿正眼看过她,更遑论像从前那样挑衅生事。
霍熙玉已经十四。只这一个年过去,再见她,善水就觉她仿佛大了不少,整个人像朵初绽的花骨朵,洋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她把小姑子的这种变化归结于她长大了。
人都是会变的,霍熙玉变了,至少,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霍世钧这个哥哥,善水觉得,这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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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半个月,等到恰父亲休沐的那一天,善水觉得时候差不多,告知了王妃,便往娘家去。
因为一早打发过人回来报讯,所以薛家人都在等。一家人相见,分外亲热,没说几句,正到午饭的点,一家人便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一道用饭。
薛英去年年底前,照早先订下的那门亲,已经完婚了,女方是钦天监许监正家的小姐。他们成婚时,善水当时人在兴庆府,王妃替她随王府一道随过礼,只是没见过人而已。现在见到**子许氏,见她样貌端正,言语温柔,与哥哥看起来很是恩爱,心中也是高兴,特意坐她身边去,笑道:“****,你过门的时候,我正随了夫君在西北,也没赶得上恭贺。此刻补祝兄**新婚,早些生出个胖侄儿出来才好呢。”
许氏脸微微一红,说不出话了。
文氏笑道:“柔儿,你这话就说对了。你**子正前几天刚诊出了喜脉。”
善水又惊又喜,一眼看见薛英笑眯眯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好个哥哥,才几天不见,不声不响就要当爹了!往后可就肩有重担,咱们薛家要靠你了。”
薛英看了眼座上的父亲,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起身对着善水道:“妹子,趁你今天在,哥哥道个谢。要不是有你替我在世子跟前说话,哥哥也入不了禁军司。如今虽只是个三等侍卫,但在孟大人手下做事,那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地方。哥哥也没啥好说的。往后等见着了世子,妹子你就跟他说,我承他的情,一定会好好干,绝不会让他因我丢脸。哥哥晓得你不会喝酒,我先干为敬,妹子你随意喝茶就是。”说罢,仰脖一口便干了下去。
善水有点惊讶。
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哥哥的心思,其实也不是不想帮他。只是先前与霍世钧关系处得一直不好,自然开不了口。最近两人有点融洽了,又觉得这当口提这个,有点邀宠的嫌疑,所以一直没吭声。万万也没想到,霍世钧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替她做了这事。禁军司是他原来的地盘,现任指挥使孟永光也是他的人。像薛英这样毫无背景的人,突然能被调到孟永光手下做事,除了霍世钧,还有谁能有这样的面子?撇去薛英的前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帮她薛家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至少,薛家唯一的儿子不用再为出路上蹿下跳地与薛笠怄气,从此家宅安宁。
薛笠微咳了一声。善水回过神,忙看过去,见父亲面上带了丝惭色,道:“柔儿,怪爹无能,这才叫你一个出嫁了的女儿还要为娘家的事操心。爹就怕女婿是碍不过情面,这才应你所求,心里却是不喜。这一次你既然已经开口了,过去也就算了。往后再不要把娘家的事揽上身,爹只要你在那边过得好就行。”
善水踌躇了下,道:“爹,我其实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少衡先前也并未在我面前提过,爹放心就是。”顿了下,又道,“只要哥哥能上进,就是好事。且有了哥哥方才的话,爹应该高兴才对。”
薛笠一怔,忽然想到了爱屋及乌一说。霍世钧的为人,他多少也是有些了解。如今他竟愿意主动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谋出路,可见他对自家女儿的上心。心情顿时大好,呵呵笑道:“说得极是。如今只盼世钧能早日凯旋,爹到时再亲自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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