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僻静而清幽的小院子,蕙娘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之下,徐徐随着封锦穿花拂柳进了内院,一边在心底思忖着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从郑家回来,走了不多久,拐了几个弯……
封锦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顾虑,他一边领路,一边对蕙娘介绍,“这是寒舍,就在教场胡同里头,虽说相交已久,但从前倒只有子殷兄过来,嫂夫人这还是头一次到这儿吧?亦请您不必担心,皇上很挂念孙侯的伤势,也已经派人去接子殷了。对国公夫人,也是打着子殷的名义,把您给接过来的。”
燕云卫打着权仲白的名义来接人,权夫人会信吗?这会几个长辈可能还不知怎么着急上火呢,想必回家以后,肯定又要有一场风波了。只不说别的,以人家媳妇的身份,和燕云卫接触,在妇道上的确是有亏的。换了个贞洁烈女,此时恐怕已经是寻死觅活地,要维护自己的名节不被玷污了。不然,私下和外男见面,这外男又还是皇上,多少风流逸事,可不就是这么传出来的?这要是为外人所知,再传得邪乎一点,只怕民间都会有话本小说出来,隐射自己和皇上的‘一段情’了。
身为女儿家,尤其是身为国公府的媳妇,不便之处的确不少,蕙娘也有几分无奈,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多少有几分埋怨,“九五之尊、万乘身份,要见我有什么不容易的,非得要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吗。我总是要入宫见一见我们家婷娘的——”
这的确是罕见地说漏嘴了,她扫了封锦一眼,见封锦似乎毫不介怀,还冲她盈盈微笑,这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续道。“就是不入宫,和仲白打声招呼,让他和我一道过来,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吗?”
正说着,两人已经步入一处敞轩,九月初天气,已算是入了深秋,这敞轩却是四处都开了窗户,连玻璃窗都没有合拢……封锦又冲蕙娘微微一笑,从迎上前的丫鬟手上拿过一领斗篷,交给蕙娘身边的小鬟,柔声道,“天气冷了,穿堂风强劲,嫂夫人请顾惜身体。”
言罢形容一整,转过身领着众人,肃然又退出了敞轩,行到阶下十步有余,方才立定了身子,做护卫状。
蕙娘无可奈何,只得披上斗篷,款款步入轩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要给厅内负手卓立的皇上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了。”皇上倒背双手,并未回头,仿佛正全心赏鉴着墙上绣件,“在宫中金銮殿上,我是皇上,这般微服私访、臣下屋中,又是和你谈生意来的,没必要太拘泥于礼数,不然,反倒听不到真心话了。”
话虽如此,可比起头回把酒言欢时,他放浪形骸、言笑无忌的态度来,此番的皇上,虽语气轻柔,但含威不露,说是不拘礼数,其实还是摆出了天子的架子……
蕙娘却也懒得做惶恐状,她一个女流之辈,被半路抓到这儿来,有点情绪也很正常,皇上难道还好意思和她较真儿?这福身,福到一半,听说皇上的意思,也就乘势算数了。她站在皇上身后,多少有几分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望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大绣件,才只看了个影子,便听得皇上低声笑道,“锦上有画、画中有景,深情空付、春光无数……”
他笑声中大有苍凉之意,似乎包含了数不尽的迷惑与惆怅,却听得蕙娘毛骨悚然,此时再回头想封锦一路行来那轻言浅笑的风姿,便似乎能品出另一番味道来了。
皇上却也只是感慨了这么一声,便转过身来,形容如常地招呼蕙娘入座,还给她介绍。“子绣家传凸绣法绝技,曾享誉大江南北,昔年还进过上的,先帝很是喜欢。当时也兴起了一阵收藏此物的风潮,不过绝技并不外传,随着斯人去世,封家富贵,如今也很少有新的绣件流出来了。这里四壁陈列着的,有些是当年那位封绣娘所作,有些,应该是子绣妹妹的手笔。”
蕙娘自然也听说过这凸绣法,她甚至还收藏了两个当年封绣娘亲自绣成的大绣屏,此时乍见这四壁拿玻璃框着五彩斑斓的大小挂件,免不得也在心中暗自掂量比较,还和皇上你一言我一语赏鉴了一番,皇上指一五福捧寿图为最佳。两人倒好像是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这会正是专门品茶聊天来了似的。
谈了一会风月,皇上有点遗憾,“看来,子殷被绊住脚,无法及时赶到了,也只好撇开他,我同嫂夫人先谈了。”
“皇上说的要是票号的事,”蕙娘淡淡地道,“他本来也做不得主嘛……既然把我给挟持过来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敢问皇上,这是已经全盘考虑过了,竟真要采纳这监管入股一策了?”
皇上怕也没有想到,只是一提正事,她的表现居然如此强势。先点出权仲白做不得主,又再表达自己的不快,第三句话,更是直接就预设了他的来意……他有些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蕙娘冲他微微一笑,却也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苦自己知,商场上的事,很多时候就讲究一个气势,尤其是双方谈判的时候,谁先被逼到墙角,谁就要牺牲更多的利益。皇上这样心念一动,就能把她撮弄到此地密谈,实际上已经大为削弱她的风头,桂家还没有成功入股,朝廷里也没有传出监管风声的今日,正是票号最脆弱的时候,若果她再随意示弱,只怕是要吃大亏了。
不过,朝廷办事,总得以理服人,只要能说理,想来任何事,也都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她轻轻地咬了咬舌尖,让这淡淡的疼痛,将她的头脑刺激得更清醒、更集中,打点起了全副精神,聚精会神地望向了皇上,等着他的回答。
“监管入股,对朝廷、对天家来说,的确是比较省钱。”皇上毕竟是皇上,不可能会被这么一个姿态轻易激怒,他沉吟着道,“只是如何才能避免这派出的监管人不和票号、盐号等沆瀣一气,这还是要想出一些制衡手段。世上再没有人不爱钱,也再没有人,比你们山西票号,更有钱了。”
“若您和仲白打一声招呼,我这里是有几个条陈可以给您过目的。”蕙娘实在是有几分恼怒,她又刺了皇上一下,才正容介绍。“如今也只能请您听我说了。”
便口说手比,简明扼要地将乔二爷主笔,宜春票号几位都已通过的条陈复述出来,给皇上听了。皇上听得目射奇光,却偏不说话,待得蕙娘说完了,他强自沉吟了许久,方道,“这是你们宜春哪个掌柜写的,前阵子三位掌柜齐聚京城,连李总柜的都亲自到了,这别是他拟的吧?我——能见见他吗?”
皇上既然有意于宜春,对几个重头人物的动向自然有所留意,蕙娘倒未吃惊,她微笑道,“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和几个东家商量……这是我们群策群力,一道拟出来的,却不是哪个人的功劳。”
皇上显然并不太相信,却也没有逼问,只又感慨了一句,“齐小兄,你今年才刚刚二十出头啊!”
二十出头的大东家,祖父下野,和夫家关系似乎又疏远,这还有皇家虎视眈眈窥视觊觎,宜春票号的几个东家,居然没有惶惶然如丧家犬,各自找机会出月兑份子,而是团结一心和朝廷对抗,她一句话,立刻就全聚到京城……皇上又道,“昔年老阁老在位时,你们家似乎从不管票号运作的。现在换你接了份子,几年工夫?这票号倒是隐隐约约,以你为主了。”
“我又不参政,又不管家。”蕙娘轻描淡写,“也就只有琢磨手里的生意了,要说以我为主,倒是没有的事,只我毕竟是官家出身,更熟悉朝廷一些,有些差事自然而然,也就交到我头上了而已。”
“是吗?”皇上冷笑了一声,“实话告诉小兄弟吧,我私底下,倒也很想和乔家几位,甚至是李总柜见见面,聊一聊的。可那几位居然都视而不见,口口声声,唯你马首是瞻。你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姑娘家,竟能把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收拢得这么紧密,高,实在是高。”
他冲蕙娘数了数大拇指,虽然语气欢悦,但笑意未达眼底。蕙娘倒是心头顿时一片雪亮:入股监管,虽然不失为一条良策,但还是违逆了皇上的心意。这位真龙天子恐怕是心有不甘,先后接触了几个东家,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奈何都告失败。他其实也是带了一点情绪来的……
“二爷都这么夸我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也就自夸一番吧。我这个身量,在女子里的确也算是高的了。虽未及七尺男儿,六尺总是有的吧!”
皇上不禁愕然以对,片晌才大笑出声,这么一个笑话,轻轻巧巧,便将气氛给暖了回来。
“算了算了。”皇上挥了挥手,“也不和你多说从前的事,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要一气把你们的股份全买过来,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入股监管,的确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刚才说的条陈,我看就很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但最重要一点,你却没有提及——焦卿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从嫂夫人、小兄弟变作了焦卿,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感慨的,她从容道,“自然明白,二爷尽管放心,此事一旦朝廷立意,昭告天下。宜春自然会为之奔走,做通晋商的工作。”
“嗯,”皇上点头道,“也实话和焦卿说吧,朝廷的商税,实在是收得很轻,以此事为个口子,将来两年内,必定要增收商税的,规模越大,纳税也该越多。宜春现在不是官营,自然也要首当其冲,当日一谈,我也看出来了,你虽是女子之身,却能以天下为念。此事事关国本,若能成功推行,朝廷手里钱多,就犯不着再压榨往地里刨食的苦哈哈了,届时,亦少不得要烦宜春出力……不过这件事,你不能拿来讨价还价,只能当作是此次交易的添头。”
这多少就有些无赖了,可蕙娘却是心悦诚服,头一次明白了焦阁老对他的畏惧。一个最杰出的政治家,永远能将不利局势变作有利,甚至于还会令人怀疑他最初的目的,是否根本都不是宜春官营……
借着监管入股的名义,在各大商家中扎进自己的钉子,掌握每年盈利,日后征收商税,各大商户就有瞒漏,能瞒漏多少?上头的大户都乖乖出钱了,从上而下,这商税的阻力,那就小得多了。再说,还有宜春票号这个规模遍布全国,几乎掌握了全国大半现银流动轨迹的大票号在呢……能借由此票号作出何等布置,她随意动动脑子,就可想出无数点子,皇上背后的那群智囊团,就算比不过她,也不会比她差到哪里去吧……
她既深知其中关窍,也就明白,这才是今日戏肉所在,当下便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移座下跪,朗声道,“皇上英明神武、深谋远虑,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皇上放心,臣妾亦非贪财之辈,增收商税,事关百年社稷,亦是在所必行。他日如有用得到票号的地方,臣妾可担保,宜春必定出尽全力。”
皇上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欣然笑意,他淡淡地道,“好,凭这一句话,盛源、宜春之间,朕就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他搓了搓手,忽然又略有些腼腆地一笑,面孔一遍变,再换出了从前喝酒吃菜时的嬉皮笑脸来了。“来来来,坐坐坐。不要这么客气!现在既然大方向定了,有些细枝末节之处,也要好好商量商量,好比说,这入股监管的银两——”
按蕙娘意思,朝廷所占都可以算是干股,不过,这条政策现在不再针对宜春号一间,而是遍布全国大商家的话,朝廷平白无故就占了干股去,年年还要分红,说出去是不太好听。出点钱,那肯定还是要的……不过,积少成多,大秦一国,大商家有多少?就算每家都只出一点,可对朝廷、天家来说,也算是个大数目了。她和乔家、李掌柜,早做好了皇上拖欠股银的准备,甚至都根本没打算去追索……不过,虽说心意如此,前头的一点功夫,也还是要做的。
“二爷,这朝廷办事,也不能太不讲究吧。”她紧了紧斗篷,“此策一旦颁布,天下可都看着我们宜春呢——”
“我也没说不给银子啊。”皇上为自己叫屈,他一缩脖子,还有点委屈上了。“我和焦卿谈的,那是另一件事。”
蕙娘不禁有些诧异,在她期待的沉默中,皇上捻了捻唇上短须,倒有几分奸诈似的,露出一点微笑来。
“不知焦卿可听说过赌石这勾当没有?”他缓声道。“我这里有一块石头,也愿和焦卿一赌,不知焦卿有没有这个胆量,接我这个盘呢?”
蕙娘脑际,轰然一震,刹那之间,立时明白为何皇上非得半道把她劫来——他亦的确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忽然间,她也再不敢小看这位修长消瘦的青年……怪道他能以这样轻的年纪,将杨阁老管得严严实实,歹竹出好笋,安皇帝在他跟前,也要黯然失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好复杂的交锋和对峙,写得真费脑子~
今晚9点有双更,长评80的~
谢谢刨根问底的长评,牧意的地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