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三月,正春雨季,天气变换若女人的心。
刚刚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一阵雨过,又是晴空万里。
几骑戎装军士的身影从城门一掠而进,骏马飞驰而过,搅乱一路尘土,仿佛腾起的烽烟。
窗外日色炙烈,可挡不住燕都向来料峭的春风,每每横空急来,扑打在春罗窗纱上,簌簌作响。荣惠握笔的手微微一颤,似是春寒入骨,半晌才缓了过来。
“小姐,错不了,午时的时候,捷报已经张贴到了燕都各处……”芝兰斟了茶上来,把话说得更为详细了。
荣惠的眼睑轻轻的一跳,笔落到书上上,在“余欲向桐柏宫”这句里的“宫”字上,划下了一个圈。
“哼,陈王就凭那些南夷蛮子还想叛乱,哪能是咱们长公子的对手,更别说二老爷还在呢。”玉树喜吟吟的道。
陈王是皇帝的四叔,封地在南边,皇帝自两年前登基起,这个四皇叔就一直不安分,说辞不外是皇帝侄儿非嫡非长,皇位来的“离奇”,应该由叔叔来代劳云云。
年前陈王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叛乱,被派去平乱的便是荣惠的二伯,薛家二老爷薛定川和荣惠亲大哥薛达。
芝兰也与有荣焉,笑声朗朗:“那当然,咱们二老爷是半生戎马,长公子更是武举头筹,这捷报传的一点不稀奇。”
只是来的有些不是时候,若再迟些日子……
荣惠目光一黯,没搭腔,只缓缓喝了两口茶。转眼,她便看到了玉树手里的紫檀托盘上,黄彩釉的几碟小菜。其间一盘黑漆漆的细密颗粒格外扎眼。
荣惠养在薛府十数年,早非初来穿到的懵懂新人,自然一眼就瞧出了那正是鲟鱼籽。鲟鱼秋季产籽,如今却是春日,又如此新鲜,怕小小一碟已胜过数金。
她挑起一看,只闻了一闻,都不用入口,就晓得此物的好歹。
现在的荣惠出身钟鸣鼎食的薛家,家族势盛,有着唯一嫡女的身份,又因是老来女,最得父疼兄爱。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多愁善感,就能慵懒的享用这珠玉繁华。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她是真舍不得这好日子,荣惠幽幽叹了口气,就着一张贵妃榻躺了下去,半阖着眼,脑子里一片浑沌。
再睁眼的时候,荣惠是被外室的喧嘈惊醒的,是侄儿良哥儿和辰哥儿又来闹她。
他们都才七八岁大,是荣惠两个亲哥哥的孩子,生的粉雕玉琢,就是心性调皮些。大嫂是世家望族王家女,二嫂是书香名门柳家女,都是一派端方,教子严厉。
薛府可能少了女儿家的缘故,连薛大夫人也只待女孩儿宽和体贴,待男孩儿就和薛老爷一样,遵循慈母多败儿,不肯宠溺。不过可能正是薛家这股将门严正之风,这些锦绣堆里的长出的公子们还不至于成了一无是处的纨绔。
如此,良哥儿和辰哥儿这一对小家伙便喜欢来荣惠跟前闹腾,谁叫府里除了他们,也就荣惠肯疼惜他们多些。
只是这次他们却不是来找荣惠踢毽子,玩双陆,也不是来听灵异怪志,而是皱巴着小脸道:“好姑姑,他们说你要选秀去了,要进宫当娘娘,不能留在府里了!”
荣惠微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揉了揉他们两只小脑瓜。这两个家伙,她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也并不舍得。
“好姑姑,咱们再不闹了,不要进宫好不好?”辰哥儿瘪瘪嘴,拉住荣惠的衣角,好不可怜。良哥儿也不甘示弱,瞪着荣惠,一副她要进宫,他就没完的模样。
芝兰却是扑哧一笑,道:“两位哥儿不要担心,你们舍不得小姐,大老爷和大夫人更舍不得呢,怎能真让小姐进宫当那什么娘娘。”
两个哥儿相视一眼,眨了眨眼。
荣惠接过玉树上的湿帕子,细细帮两个小侄儿擦拭额上的汗珠。
玉树则接着芝兰的话,轻声解释道:“两位哥儿还不知道吧,这三年一次的选秀,依咱们小姐的出身那是免不了的,但老爷和夫人早有打点,这次小姐进宫参选,不过是过场,不会真留在宫里头当娘娘的。”
“太好啦!”两个哥儿转忧为喜,忙拉着荣惠的手求证:“姑姑,是真的么,你哪都不去,就留在家里陪咱们,是么!”
荣惠失笑,她是很想回答是,也一直以为真的是。只是,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比如选秀,比如捷报。
荣惠暗自摇头,多思无益,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法子。
她挂上笑容,拉着两个哥儿去外头踢毽子,得欢快时且欢快吧。
到了黄昏,薛大老爷,薛三老爷,薛家几位公子或是下了朝,或是从衙门里回来,都聚集一堂。商讨良久后,几房人才散去。
薛大老爷直往西侧院正房堂屋里去,大夫人薛张氏正和管事婆子交代庶务,见薛大老爷来了,就打发了人出去,伺候他更衣。
“夫人,我瞧咱们之前想的法子,只怕用不得了。”薛大老爷面色有些沉。
薛张氏并无意外之色,垂了眼,只叹气。半晌,她才道:“老爷不仅是惠惠的爹,也是咱们薛家的顶梁柱,为大局计,这么做并没错处。只是惠惠被我娇生惯养了,日后进宫,只怕要受些委屈。”
“我又何尝不知道。”薛大老爷皱起眉,道:“我统共就她一个女儿,和你一般把她捧在手心里,只盼能给她寻门京中的亲事。不说旁的,萧家五公子就很好,人品端方,一表人才,算衬得起惠惠。怎么说,萧家和咱们才是一路人。”
说着,薛大老爷将手里的汝窑瓷杯一放,震出声响,他掩不住愠色道:“本来好好的,只是东西两宫太后相争,竟忽然开了第二次大选。皇帝登基不足三年,哪有这时候开大选的规矩,虽无祖制,但大燕朝立国数百年来就没有登基不足三年就再行选秀的。”
皇帝非嫡非长,母妃虽然只是个贵人,但好歹还活着。所以皇帝即位后,便有了两宫太后。一个是皇帝生母圣安皇太后,居西,一个是皇帝嫡母圣慈皇太后,居东。
不过是面上和睦罢了,这两年周旋下来,想来是平衡不了了,这才提早开了选秀……
薛张氏若有所思,点头道:“若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未尝打点不了。但眼下从雍州传来捷报,而两日后就是选秀,咱们惠惠这回是躲不过了。”
“是我这当爹的护不住她。”
说罢,薛大老爷挑起细瓷烟枪,呼哧大吸一口,不再说话。
薛张氏脸上露出一丝忧容,打发贴身的丫鬟道:“南风,你去将小姐请过来。”
荣惠刚一进堂屋,就察觉出氛围不对,心里未尝不明白因由。
但看着二老难受,她却过意不去,带着笑,冲着薛张氏撒娇道:“娘,这么晚了,叫我来作甚,不怕女儿扰了你和爹的清梦么?”
薛张氏不禁露齿一笑,作势要打,笑骂:“骄纵了你,倒说出这等浑话来。”
“爹爹救命。”荣惠躲到了薛大老爷身后,连声求饶。少不得嬉笑一番后,室内却忽然又一同静下来。
终于,薛大老爷端正了脸色,吐了口烟圈,开口:“惠惠,听爹说,之前爹和你说过的那些关于选秀的盘算,可能做不得数了。”
荣惠心中有数,不觉意外,也不多问,只顺从的道:“女儿明白,爹爹自有缘由。”
薛大老爷原来的一分惭愧,见荣惠这样识大体后,又多了一分。他面露不忍:“你这孩子,总这样叫人疼爱,只是这样的性子,真在宫里头,是好是坏呢。”
薛张氏却是目有水色,但终究没落泪,只拉着荣惠的手,肃然的嘱咐道:“得宠也好,失宠也罢,你要记得,你的太曾祖是开国元勋,你的曾祖是镇国公,你的祖父是奉国将军,你是父亲是左羽林将军,外祖是两江提督,外婆是县主,更要记得,你是将门虎女。你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自傲跋扈……”
说到后来,纵是薛张氏心性坚韧,也不免哽咽,“……宫中不比府里,你要好自为之。”
荣惠双眸一沉,用力的点了点头。
步出侧院,薛府里各处屋房辉煌如昼,灯火次第似网一样。蓦然,檐下一只燕子扑棱棱飞去,冲出了薛府的高墙,飞向天际。
荣惠手执一把月雕折扇,玉树手里的提灯照着她无暇的侧影,一片雾气。
荣惠想,她竟然羡慕一只鸟。
“小姐,咱们走吗?”芝兰不知荣惠停下是为着什么,轻声相问。
“走,当然要走,而且要好好的走。”荣惠昂起头,坚定了步伐。
那就做一只鸟吧,飞到最高处,褪尽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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