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始三十八万九千二百六十一年,亦是东方东极青华大帝二十六万岁寿辰。既然是一万年才有的庆典,自然要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南天门外,二郎神杨戬手持三尖两刃刀,率一队天将奇兵虎虎生威把守。神兽天狗哮天犬亦昂首挺胸,寸步不离。南北天门如若无柬,一律不得放行。
各路神仙腾云驾雾,接踵而至,三五成群,笑谈天地,好不逍遥。二郎神执法甚严,各方请柬均经他一一过目才可入内。
我茕茕而立,踽踽独行,自然是不请自来之辈。确实未听闻如此盛事,只是捏了个诀,朝往人潮最盛处。
我着实不知娘亲怎会如此突然应我出外一游。
“千儿,娘亲今日便准你外出看看。但要记得,九十九年后定要记得回来,历劫。”娘亲轻轻吹了一下桂花茶升腾的热气,淡粉的唇角浅浅弯起,如此意味深长。
幸福来得实在是太突然。我竟然忘记了欢呼雀跃。次日便起行。我的一身行衣亦是娘亲为我备至。跟阿喜穿得极似,只是他穿的是一袭黑袍,而我是一袭水墨绿。娘亲为我盘发,并将一支常青藤发簪别于发髻。
“切记,这发簪切莫在他人面前摘下,勿在他人面前表白你的女儿身。”娘亲将我耳边残留的碎发往耳际扫了一扫。柔软的指月复碰触我的鬓角,一丝暖意浮上心头。我已偎在娘亲身旁十五万余年,现如今要独自出外,确实有些怯,有些不舍。“除非那人亲自为你摘下发髻。”
我愚昧不知母亲为何会有这番叮嘱,但可断定这必是为了自保。故也没有说辞。照做便是。我一直都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的,常青藤。
除了这一身青袍,便是袖袍里装着的百余颗种子。正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这每一颗种子,捏个诀便可瞬间变成一枝花朵,甚至于一片花海。娘亲说,出外可要学会点人情世故啊。
轻装上阵,我却着实不知道该往哪处去。外面的世界于我而言,实在是个大谜团。老柳曾经给我说书的那些儿地方我竟一个也记不得了。稀里糊涂如我,稀里糊涂如我。
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且不说我这世到底见过几个人,单说我离家最远也不过是二里外的柳絮池林,读过的书更是屈指可数。这万卷书与这万里路断不是一时半刻可习得的,但这阅人无数,即使我这么不中用的脑袋瓜也知道,找个人多的地方去去,便能实现。
遂捏了个诀,朝人潮最盛处进发。
呃。这南天门外人确实是多,可是怎没一个相熟的。更别提什么请柬请帖的。桃花源乃天边一块屏障,与天界已有数万年没有来往,何来请柬。
我眼巴巴地望着来往的人潮,一个一个从我身边飘过,却无一人搭理我这绿袍少年。
有道是:先下手为强。
我自是领悟得很。说干咱就干。遂我马上伸手一拦路过的白衣神仙。刚迎上眼准备开问,便被后面蓄势待发的一仗人马惊了一惊。最前那白衣神仙一脸漠然,倒是身后的几名随从手握刀柄,关节突兀,眼神凌厉。
“那个,这个,呃。”我竟一傻眼忘了说辞。
白衣神仙的缎袍隐隐镶满金丝,领口的金珠颤颤镶了两排,映得满身矜贵气度不凡,一双凤眼危危上挑,天质自然,萧疏轩举,也不说话,似在等我。
他的目光实在寒人,我竟有些丝丝冷意。喉头紧紧收拢,不知言语。
“你是哪家仙童,如此不知礼数,见到二殿下竟不下跪拜见!”白衣神仙依然未开口,倒是身后紧跟一随从喝道。
我是哪家仙童,我哪知道我是哪家仙童。
正在我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忽见前头已经走出几步外的神仙们均不约而同转身瞅了过来。怕是刚才那随从喝得有点大声。
“是二殿下啊。”一个仙姑虽是低语,但却遮不了那由衷的兴奋之意。
一位粉衣仙姑率先行至,其他几位也紧随其后,纷纷向我跟前的那个白衣神仙行礼。白衣神仙面无表情,却一一回礼,甚是得体。
随后睥睨了我一眼,微微蹙了蹙眉,抬口似欲语,却还未来得及发声,便又被身后一轻笑声截断。“二弟来得真早,为兄可是来迟了。”
白衣神仙回过头去,一干人等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那张脸白如冠玉,菱角分明。眉宇间无不透露着恬然之态,轻风拂散他零落在肩的发,逸风而扬,额前的几缕零落之发挡了几分眸,整张脸如同被天匠精心雕琢后才成,与白衣神仙有七分相似。但头戴紫金冠,腰系白玉带,身着四合如意云纹紫袍,好不翩翩。
紫衣神仙淡笑着朝向我看,我疑惑地看着他,却又毫无自信地瞅了眼身后,确定身后一片空荡之后才确定他确实望着的是我。
“青衣,还不过来。”我更加疑惑,是在唤我吗。瞪大眼睛望着紫衣神仙。紫衣神仙不置可否,再不理我,转身朝向白衣神仙。“我宫内的侍童,刚跟我没几日,不懂规矩。念他初犯,二弟莫怪责啊。”
“大哥言重了。小弟并无此意。”白衣神仙依旧没有表情,但是蹙起的眉隐隐抚平。
此时,一干人等纷纷参拜这位紫衣神仙。紫衣神仙也一一回礼,面带微笑,和煦如春风。随后一行人等走向南天门。为首的便是那紫衣神仙和那白衣神仙。
我站在原地无所适从。恰逢我望向那紫衣神仙的背影时,紫衣神仙转头望我,低垂了一下眼眸。我赶紧跟了上去。稀里糊涂如我,稀里糊涂如我。
青华大帝寿筵排场果然不比寻常,放眼望去,满殿腾腾仙气中,我随侍大殿后,彼时,我已知这紫衣神仙便是青华大帝的长子水泽神君。而那白衣神仙,则是那青华大帝的次子曜金神君。
众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门外过了阵缥缈云烟,剑气一闪,门口跨来一个佩剑精悍的女仙,柳眉倒竖,眼光犀利。不正是青龙孟章神君之女眉英。青龙神君好武,膝下独有此一女,便将她似男儿养。果然是虎父无犬女,眉英深得其父真传。
不消一会儿,又进来个女神仙,此女与眉英对比鲜明,嫋嫋娉娉,柔若细柳,惹人爱怜。女神仙一袭绯红,若有似无的晕染,夺人眼球。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碧霞仙子,飒飒春风起,粼粼卷乱云。晚霞生妙笔,处处抹黄金。甚是应情应景。
接着,一个螓首蛾眉的女神仙袅娜入殿。杨柳细腰赛笔管,粉香处弱态伶仃。香腮染赤,耳坠明珠直摇曳。云鬓浸墨,头插凤钗要飞翔。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最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我必须承认,我都看痴了。我在桃花源呆了足足十五年,花间仙子看得甚多。各位仙子皆是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均是风华绝代。可今日见此女子,竟真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之感。
不过,娘亲例外。
“竟然九天玄女也来了。”我听到有仙叹道。一众也啧啧叹道,无不被其美貌所动容。我想说,这场寿宴,俨然变成了一场选美大会。彼时,我并不只天帝天后确实有为其子选妻之意。
……
“大殿下驾到!二殿下驾到!”殿门外小仙侍拂尘一扫,高声唱报。大殿下与二殿下殿首分列左右,我随从于大殿后,顺眼望去,便是二殿下那张冷漠无言的脸。他的目光冷冽而虚无,薄唇紧抿。眸底最深处藏着一抹寒意。似觉察到对面的目光,他冷眼而视,却与我打了个碰面。我不知为何耳根竟爬上一丝燥意,急急垂下眼来。
一来一往间,又进来一队浩浩荡荡的神仙,为首女神仙十分地扎眼,左右莺莺燕燕的簇拥更显得气派足足。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岂料她径自分花拂柳走到殿首,向大殿下与二殿下款款下拜,道:“白鹤仙子惠容见过二位殿下。”眼角余光瞟了不远处低眉顺目静静品茶的九天玄女。
二位殿下均周到的回礼。侧目瞅到大殿下的侧脸,微扬的嘴角,有淡淡笑意,曛暖和煦。而对面的二殿下,虽然礼数周到,可是平坦的嘴角,雪峰般傲然的鼻梁,寒意浅生。我必须感叹一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今天看了那么多的美女,余生足矣,余生足矣啊。
此时殿外大嗓门的小仙侍拂尘一甩,朗朗道:“天帝驾到!天后驾到!”
话音未落,济济一堂神仙们皆停了交头接耳,敛了不羁行止,齐刷刷站将起来,恭恭敬敬拢着双手垂首相迎。我本欲探头瞧个新鲜,见众仙此番模样,便也不好嚣张地昂首东张西望做那出头鸟,只得半垂了头,一双眼尽可能地变换角度力图瞧得远些。
这一瞧不打紧,一双好端端的眼珠子险些被晃成青光眼,还未瞅见天帝天后,先瞅见一片冲天光芒四下绽放,定睛一看,却是两列娉婷有致的仙娥打头阵,个个手中皆托了朵琉璃空心盏,盏中各放了只刚成形的星星,星星虽然刚成形,那光却不减,透过琉璃晃得人头晕目眩,难怪众仙皆不敢抬头。眼睛一阵酸软,我亦终是没撑住,遂低了头。
“诸位仙友且免礼,都入席吧!”
“寡人今日寿筵,难得诸仙得空赏脸,叫这东极云宫蓬荜生辉,寡人十分地欢喜。”话虽如此说着,那满面傲气却彰显出另一番理所当然意。
殿下一干神仙应和道:“哪里哪里。”“应该应该。”
“开宴吧。”青华大帝晶灿的眼睛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噙了丝笑纹,倒有几分春风满溪桃花盛的模样,和那凡间小庙里摆放供奉的有些出入。
“儿臣雨苍祝父皇福寿延绵。”作为大殿下,理应由他开始。
青华大帝端起面前酒樽稍稍一抿,笑意盎然。“近日凡间多处旱灾连连,我儿可有对策?”
“回父皇,儿臣以下令下去,多处走访考察,广施甘露。”大殿下收回唇角的笑意,郑重答道。
青华大帝点了点头,挥挥手招呼大殿下就坐。然后转头望向他的次子。此时二殿下已蓄势待发,正端起金樽起身。“儿臣携玉祝父皇福寿双全。”遂一饮而尽。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冷峻依旧。
青华大帝自知这次子的冷峻性格,尤其五万年前那一劫,使他越发孤僻。但也还好,这孩子虽然孤僻冷峻,但沉稳有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青华大帝也不计较。反而说来,却似更偏心于这小儿子。只是,掐指一算,不过近百年,又要历劫。愿此次再不要遭遇那情殇。
“我儿莫要太操劳。”这小儿子心系国事,秉烛达旦,孜孜不倦。偶尔青华大帝兴致所至,去携玉行宫中夜访,每每都是在灯下夜读,眉心紧蹙,全神贯注。
“谢父皇关心。”二殿下低垂了眼眸,寒意不减。
紧接着,就是众神祝词。
然后便是各位仙子的轻歌曼舞。果然是婀娜多姿,舞姿飘逸,灵动得仿若手持琵琶的飞天,飘逸得犹如漫天轻盈的雪花,清雅得就像步步生莲的仙子。
尤其是九天玄女的天女散花。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尤其那数以万计的七彩花瓣从天而降,如白雪乱舞,如柳絮纷飞,十里暗香沉沉。待舞毕,九天玄女伫立在二殿下前。脸颊微晕,红潮一现,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手捧一簇七彩花团,笑颜如花绽。
二殿下冷漠的脸上浮上半点诧异,瞬间顿无。俯身而起,接过了七彩花团。邀玄女共饮。此后,整场宴席,九天玄女便一直坐在二殿侧。
我只听旁侧的仙婢咬耳朵。“这九天玄女胆子可真大啊。”“是啊。听闻她已经爱慕二殿下许久了。不过她确实美得非凡。不知二殿下是否动心。”“若是动心,早就应该动心了吧。怎会等到今日还不见眉目。不过这九天玄女倒是锲而不舍,一次比一次招摇。”“不知道二殿下是否吃这一套。”“我看未必。二殿下如此冷峻倨傲,这种把戏他看得多了。不过他真的好帅好酷啊。”一仙婢作托腮崇拜状。“我听说五万年前二皇子下届历劫,爱上过一凡间女子。”“然后呢。”“没有然后了。”“道听途说。”一仙婢作睥睨状。“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
……
不知大殿下是否听到了耳后的议论声。转过头来。众仙婢作垂头状。而立在众仙婢后侧的我双腿酸胀,又饿又困。几乎撑不下去了。
这仙侍仙婢果不是一般人可当得,苦苦站着不说,而且还要察言观色,伺候到家。众仙把酒言欢美食果月复时,却只能勒紧裤腰,咬紧牙关,以防哈喇子不慎流出。难怪众人均想修炼成仙,而且品阶愈高愈得意。
基层岗位真的是不好做啊。
殿内又是一阵欢呼雀跃。我却再没了兴致,只盼这寿宴能早早结束。可看眼前人潮涌涌,笑声迭起的情境,估模着这一时半刻是不会结束的了。我被人潮推着向前涌,原来是百鸟朝凤舞。大殿上空回旋着无数的鸟,余音绕梁,石破天惊,好不壮观。
可我恰恰已饿得无了颜色,兴致全无。趁着人潮涌动时,我死活挤出来一条缝,一步三退后,坐拥右挤,终是挤出了这人潮最盛处的东极云宫。
“呼。”我抚了抚喘息不止的胸口,舒展舒展四肢,用小拳头轻轻捶打小腿肚。酸胀稍稍有所缓解。猛地一起身,眩晕。低血糖,得赶紧找点吃的。
可是我在此地举目无亲,路也不认识一条。真不知何去何从。
“你在此处作何?”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此时我正作啃咬大拇指思索状,十分猥琐。一惊,身子一抖,望向那声音。那人发色如墨,眉如飞箭,目似朗星,鼻如刀刻,嘴角微翘,身着紫色锦袍。
呃。大殿下。他不应该在殿内与众仙友把酒言欢、对酒当歌正酣时吗。
“我。”就在此时,我肚子极其极其不争气的嘀咕了那么一声。“饿了。”
“哦?”几杯酒入肚,有些倦意,殿内人潮涌动,气息稍显污浊,出来透透气。大殿下凤眼微眯,“你是哪位仙家府上的。”
又是这个问题。
“我乃是桃花源颐宗芳苑的一棵常青藤。”娘亲只交代我莫要表明我的女儿身,我姑且认为除此之外均可坦而言之的。
“桃花源,颐宗芳苑。”大殿下低垂了一下眼眉,轻轻念道,似在思索。突然眼眸一抬,笑盈盈地望着我,“这桃花源倒是有所耳闻,但不甚了解。望指点一二。”
这可说来话长了。我现在又晕又饿,实在不是个高谈阔论的好时候。况且我记性颇差,莫说给人指点一二,我自己都不知一二。“这说来话长,来日方长,改日再与君道之。可否。”
“也好。”大殿下也不为难我,十分知趣。这少年,一袭水墨绿袍,衣抉飘飞。水翦双眸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娇俏玲珑挺秀鼻,芙蓉如面柳如眉。长相十分秀气可人,像是大户仙家的童子。可却偏偏一点规矩也不懂得。见到他时也不作揖行礼,倒也不露怯色。也不知他是无知呢,还是嚣张。
是无知。绝对是无知。一点也不嚣张的我。
“你可是与你家仙人走散?”大殿下倒也不恼。饶有兴致地望着少年琥珀色的双眸,清澈无物。
“我是一个人出来的。我家仙人让我出来游历游历。这次是我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开家,而且还是孤身一人。”我乖乖地回答,一字不假。对于这位和煦如春风的大殿下,我倒没有任何想要隐瞒之意。
“第一次离开家?孤身一人?”
这位大殿下颇喜欢重复我的话。我不禁怀疑我说的话是否那么经不起推敲和琢磨。
“那便随我回宫如何。”大殿下的语言如清风轻轻飘过,似玩笑又似当真。
对于我而言,这绝对是一句顶的上天下掉下一块馅饼的话。我可是正愁无处可去呢。不管他老人家当玩笑还是当真,反正我是当真了。我眨巴眨巴双眼,拼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