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领到了莫家三少莫悠的凝紫园,缘由果真就因为我名字里带了个“紫”字,大夫人便牵强地把我安排至此。不过她亦有补充,三少乃爱花惜花之人,园中繁花无数,我亦可在此大展才华。因为在堂中时,她问我才能,我便随口说了栽花。
午后的考验并不十分严苛,至少于我而言。只不过要我等十人默写出最喜爱之诗文,彼时我还不知其用意,后来才知虽莫府重武轻文,但此次招工多招书童随伺,故而也需要略懂其一二。
坦而言之,言而坦之,我无甚喜好的诗文,却有记得十分牢实的诗文。便信手拈来,写了那首“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其实比起这首,我尤爱长诗,如《琵琶行》、《蜀道难》一类,只不过太长了,况我虽喜好,却记得并不牢实,还是早个铭记于心的好。
奈何我这一首竟是十人之中最长一首。十人之中最短一首是“鹅鹅鹅”,而且并非全诗,真是只在纸上写了三个“鹅”字就罢。
而那书生扮相的男子,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博得满堂彩,只因大夫人一句,“此乃老爷至爱。”大家便一并投来羡慕崇拜之目光。后来我才得知,莫家大小姐为何名为“莫笑”,缘由也是如此。
我等十人默写罢,二夫人问了我一句:“你可是读了不少诗文。”二夫人绝美,我险些没听清她说啥。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我看得犯痴,待我回神过来,只知摇头。
“你是说没读过什么书?”一旁三夫人见我这般失态,有些不满,语气中略带讽刺。我转目视她,也是个粉雕玉砌的人儿,只不过利索许多,没二夫人那般婉约之态。
我恭敬地答道:“只是略知一二,涉猎非深。”
三夫人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打量了我一番。微微蹙了蹙眉,却又舒展开来。也不客气道:“生得如此俊秀,打扮也不似平常人家,为何来我府上找工。”是啊,你若被人伺候惯了,又如何适应伺候别人,何况下人,本非一名位高的职务。
这个问题嘛,我早已想好如何对答了,遂口若悬河道:“回夫人的话,小的家道中落,父亡,母病,哥哥乃痴儿。生为男儿,任重而道远,担起家中重任义不容辞。且闻莫家待下人甚厚,而我早年对莫家便崇敬不已,故而望能成为莫家府上家丁一人,一来解囊涩之苦,二来也欲为莫家尽我薄力。”唉,这番说辞虽非十分真切,但也七七八八。只不过那哥哥却是造假得很,原是因我见人家都有几子几女,以为此乃常事,便照搬照套了,我以为这诳语打得也不算太恶毒吧,只是锦上添花而非火上浇油,善哉善哉。
我环顾了一眼四位夫人,四夫人倒是一直不开口,唉,不过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惊人啊。四夫人这一开口,就直中我的软肋:“可会武功?”
果真是莫家,武为尚。“我看你一副瘦弱身板,可会些拳脚功夫?”四夫人补充道,四夫人眉眼中隐含英气,暗藏女中豪杰之态。衣着打扮也是四位夫人中最简洁轻便的,淡施脂粉,别有一般风韵。
“回夫人的话,小的确实不会。”关乎于这武功的事,我早已打算好,实话实说,绝不逞强,以防他来个现场模拟,我这小身子骨可真经不起啊。工作找不到可以再找,这身子垮了可找不回来咯。
四夫人抬了抬眉,道:“倒是个实在人。”遂又环顾我等十人,再问一句:“尔等十人,何人会武?”
我身旁九人,只有两人躬身作揖示意。这时,大夫人很知趣地插了句话:“此次家中添的不过是些伺候衣食就寝的下人,不会武功也无碍。”然后淡淡向四夫人一笑,那笑容慈和得很。
我虽半低着头,却着着忍不住想瞅瞅那二夫人,果真是绝代佳人,倾国倾城,这莫家老爷到底是何等英雄,怎抱得如此美人归。
……
又是一轮闲嗑。我料想这四位夫人平日也是闲得发慌,今日好不容易府上有点事儿,绝不能就这般急急结束的。不过大伙儿说了什么,我记得并不太清,无非是拉拉家常。
就这么过了近两个时辰吧,几位夫人总算意兴阑珊,将我等十人一部分吩咐了下去,一部分吩咐了回去。
私以为在此十人中,私中不溜秋得很,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却独独因为中庸得厉害,故而得此位,彼时我还不好说这是好是歹。而后也有听莫府的人嚼舌,莫家共四位公子,三位小姐,跟了哪位都比跟这位莫家三公子好。
不过此刻,我还是相当庆幸的。庆幸有三:一,得此工;二,工钱十五两比先时听闻的十两还多五两;三,终于不必在此呆立。
雪玉姐姐将我引至凝紫园之际,我已是双腿酸胀,根本无心见我那主子,只欲找张椅子坐下,锤锤腿松松筋。
雪玉姐姐的吩咐我也记得不牢,直至雪玉姐姐说:“紫一,见到主子时,切莫惊愕。”
我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雪玉姐姐看出我未重视她这句话,驻足,相视于我,深深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轻声道:“紫一,主子小时不幸染了恶疾,以致于如今耳不能闻声,口不能说话。本来凭主子惊为天人的相貌才智,最是得老爷喜爱,可如今……”雪玉姐姐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下去。我也终于明了她为何刚才慎重叮嘱我莫要惊愕。
她似轻轻拭了拭眼角,又道:“主子身残志不残,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且习武有成,武艺超群。而且,主子最不喜我等对他照顾过甚,当他是个常人最为自然。”
这一次,诚恳地点了点头。雪玉姐姐欣慰一笑。“雪玉姐姐,主子可还有什么脾性,请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定铭记于心。”
雪玉想了想,对我说话的语气倒越来越温和:“主子喜静,不好热闹。你初见他,恐会觉得他待人冷淡,不过稍加多时,你便会发觉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我看得出来,雪玉姐姐在谈及主子的时候,眼中隐现的崇拜。只是我一想,一个聋哑之人,不是喜静,是本来就静,不是不好热闹,是热闹不起来吧。“嗯,我知晓了。以后还望雪玉姐姐多加教导。”
不知为何,雪玉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情,似淡茶清苦之余香,道:“唉,我在这府上也呆不了多久了。”
“哦?”我疑惑不解。
“家中有事,不得不回去。”雪玉姐姐含糊其辞。我以为人家不欲多说的,还是不要多问得好。“快到了,主子此时应是在书房练字。”
“嗯。”雪玉加快了脚步,我也亦步亦趋,忽而想起什么,又问道,“雪玉姐姐,您平时是怎地与主子交谈。”
雪玉一笑,道:“主子精通唇语,只要于其前说,他便能懂。”
我随着雪玉进了书房的门,心却留连在方才园内清紫一片的勿忘我中,紫海一般的勿忘我,深幽静谧,美得神秘。再看此屋,清雅简洁,一目了然,不知怎地,令人心旷神怡。
我微微跟在雪玉身后,青木书桌后,有一玉冠男子低头书写,雪玉也不禀报,只静静而立一旁,我则随她一般。
我看不清晰男子面容,虽他半低着脑袋,可离我不远,可偏偏我却总觉看不清他的轮廓,就好似他身在云里雾里一般。我揉了揉眼,却还是看不清,心中很似懊恼,莫不是我得了眼疾,可分明他身旁之物都清晰可见,唯独他。
等了须臾,待男子放下毛笔,抬起头来,雪玉走向前去请安,我随于她身后,也不敢多想。
待我抬起头来,竟然碰到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双冰雪一般的眼眸,清澈透亮,却无色无情。方才那团缭绕他身旁的云雾,也似渐渐散开。我才觉得他亦美得倾国倾城,举世无双。与那二夫人六分相似,只不过多了份男儿的英姿。
他着一袭轻便紫袍,身无配饰。清雅冷淡。面无神色,一片平静。反倒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知如何才好,只等雪玉姐姐向他汇报。
雪玉果然开口,道:“主子,这是今日夫人们为您选的随伺,名叫紫一。”又转头唤我道,“紫一。”
我听其唤我,缓过神来,跪下磕头道:“见过主子。”他出不了声,我也不知他是否让我起来,等了片刻,默默抬起头来想看个究竟。却没想到他已立在了我身前,俯视着我,那双冰雪般透亮的眼眸,让我好不生畏。
他向雪玉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雪玉望了我一眼,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于我点了点头。房内只剩我二人,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显得格外空旷宁静。
他缓缓俯来,伸出一只胳膊想要扶我。我知晓他让我起来,还未待他扶上,便十分自觉地腾身而起。他恐是未料想到,胳膊悬在半空。可面目依旧冷淡。
我才发觉我刚才那一起身太过主动,反倒让我主子很是被动。不知他是否会恼,只见他那胳膊将要收回,我却下意识地抓住了它。
无论他心里所思所想,他的面容就是那般宁静。不是那种冷若冰霜,而是冷得淡然,如虚怀空谷般。我握住他的手腕,并不知我这般很是冒犯,将他的手心摊开,食指指月复在他雪白的掌心留下二字“紫”、“一”。然后将他的手挪至他的身侧,才松开。
我不知他会怎般想我,不过当下,我却也未考虑分毫。他眨了眨冰雪般的双眸,我的心微微收紧。我要如何与他沟通,我要如何才能知晓其心中所想。就方才一会,我竟就觉无能为力得很。他比我强大。我说话,我动作,他听得到,他看得懂。然后,我却完全无法懂他。过段时间会好吗,我心里安慰道。
他静静地望着我,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很想低下头去躲过他的视线,忽而想起我听不到他的声音,若是低下头去,便不知他有何举动,是何神态,故而,我坚持立着脑袋瓜,望着他。
就这样过了须臾,他似在若有所思,眼神柔软了许多。我真不知我二人这样对立而视有何意义。或许……或许他是想我讲讲我的情况。我突发奇想,要不给他介绍介绍自己,总比这干站着强。
这样一想,我便清了清嗓,正视于他,口型略显夸张,道:“主子。我叫紫一,家道中落,父亡,母病,哥哥是一痴儿,遂我不得已担起家中大任。我幼时读过一点诗书,识字。从未学过拳脚功夫,故而不能武。还有,母爱花,所以知晓些栽花种花之道,平日里爱酿些花酒,泡些花茶。”我也不知他明了多少,反正是毫无表情,难以观察。
我的挫败感啊,我的挫败感啊。
之后,我都不知我是怎地出来的。总而言之,我以为后来的十余日,我都过得万分吃力。不是活重,而是经常不知如何才好。闹了不少笑话,若那莫家三少一笑置之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冷淡的很,反而令我难堪异常。
其间我只见过大殿下一次,还是他某日忽然现身凝紫园,才得见。我无人可述心中苦闷,故而一见他至,便向他大吐苦水,奈何他只留了两个字给我:“活该。”我好不生气,可偏偏他说的甚是有理,我无可奈何。
可他说完“活该”二字之后,偏偏抚了抚我的脑袋,轻轻而道:“若是做不下去了,便回来吧。不还有我吗。”他的笑靥永如春风,清隽无比。
平静的日子终不会太久。果然,出了这样一桩事。
那日,我十分有闲情逸致地采栽勿忘我的花蕊,勿忘我花朵甚小,郁郁葱葱簇成一团,要耐得住心神。别的什么,我说不准,但对花草的尽心尽责,我还是可以拍拍胸膛引以为豪的。
我不知采了多久多久,才得了一篮,心中甚是欢喜,转身欲回去尝试做点甜蜜。却未曾想到,我身后不远处竟有二人,一人执画板于前,视我这边,专心采景作画,一人立于作画之人身后,蒙面,鬼祟,执匕首,欲攻前人。
我顿时一惊,手中花篮一震,月兑口大呼:“主子小心。”一来不说他听不到我的声音,二来不说他看不清我的口型,单说他见我此状,自然专注于我,怎会料想到身后有袭击。就在我呼出那声主子小心之时,那人刀背一晃,匕刃径直钻入身前那人的坐肩背,待身前那人反应过来,他以抽拔出刀,准备再击。
我惊慌不已,抛篮奔去,只见他二人过招拆招好不眼花缭乱,眼见那握刀之人又是一刀,莫家三少闪身一避,将将掠过刀刃,那人手脚麻利,反手又是一刀,莫悠又反向而躲,刀光又一滑过。刀光急迫,虽每每他都能避开,却让人好不放心。又在此时,莫悠身后不知怎地蹿出另一身影,同蒙面,手持利剑,在前二人交锋之时,欲趁莫悠不备,刺其后背。我见此急状,未待多想,施术解围。数条青藤缠遍那人剑身,缠至那人手腕手臂,直落其全身不得动弹。青藤忽一收紧,那人只觉无法喘息,更莫说进攻。只不过那青藤乃仙物,凡眼是见不着的,故而那人也不明为何忽就动不得了。
再看另两人,我已行至他二人五步之类,他二人几乎就是在我眼皮下交锋的。虽莫悠反占上风,可他肩头鲜血淋淋,委实骇人,一不做二不休,我又施一术,那人脚踝被青藤牵绊,挪不开步,只得原地乱砍。那莫悠打架打得太不认真,居然有闲暇看我,此时我正在施术,自然手上有些奇怪的施术动作,他那目光,就好似我赤果果未着衣物一般。
我因在施法,自然不能分心,只由得他看。未料想我不分心,他却分心,不见那人进攻,莫悠却面露异色,神色恍惚,似要晕眩一般,目光却紧盯那人之刀。我这才明那刀上淬了毒。我心头略有一震,稍有分心,仙术顷刻而解,那二人顿获自由,扑面而来。我不能武,自然不可能拳脚相加,我三步并两步,威武异常伸臂互在莫悠身前,轻结一界,那二人便见不得我二人。可这只是权宜之计,现如今燃眉之急便是要给莫悠治伤。他已不知几时,屈膝跪地,虽剧毒攻心,却还咬牙而持。我拽他起身,他十分吃力却还动不了身,面色发乌,唇色泛紫,很是骇人。我不禁失色,惊惶无措。
我企图拖他,却毫无作用。我恨己力弱,未曾如此恨过。我焦措视他,他目光却仍若冰雪清彻。我突觉心头冰晶清透,神智也清晰许多。我反身背对他,将他双臂耷至我双肩,两手挽他双股,真所谓耗尽我全身体力,稍能将他扶起。鼻息间能微嗅到他身上的血腥,也带着微微寒气。此时我若唤朵云,恐怕也要须臾才能到此,故而只能靠自己。
我是怎地将他背至房间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我那时定是耗尽全身气力,双手僵硬不能抓物,唤了句:“雪玉,救命。”便与他二人倒在门槛之内。
一觉而醒,心中所想首先便是:“主子如何?”可我已睡回我的屋子,身旁无人,我只得自己下床找他。循至他房内才见西风、东云二人立于床前,眉头紧锁,雪玉不在此处。我问他二人:“主子现下如何?”
“宋先生已为主子解毒,可主子还昏睡不起。”西风淡淡答道。他跟着莫悠一样,冷淡性子,从来都是面无他色。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此时,东云眉头所得更深,自责道:“都怪我,否则主子怎会遭此劫。”后来我才知东云那日不知怎地,肚痛不止,跑了不下五次茅厕。而那二人,也没有捉住,许是见势不好,溜了。
我走至他床边,看了眼熟睡中的他。面唇的乌紫,确已退去。冰雪双颊,蝉翼薄唇,挺峰鼻梁,狼毫眉目。昏睡都如此俊美,实在惊为天人。我静静而立,默默而呆。忽,眼前那人双目突开,如入冬首场飞雪,洋洋洒洒,好不炫美。我吓了一跳,不禁退了一步。西风和东云也吓了一跳,却不似我这般退后一步,而是涌前一步,欣喜万分望向莫悠。却不知那莫悠怎地,竟死死盯着我不放。眼神中是比冷淡还要冷的冷漠,妈呀,我招惹他了吗,用不着这般不待见我吧。
我亦不争气,被他这么一看便不知所措,面露赧色。故而只得赶忙遮掩着与东云说:“主子恐是饿了,我去给主子弄点吃食。”
他二人万分激动望着主子,也无故理我,更无故理主子为何这般看我。我正好能够逃开。莫说他二人不知为何主子这般看我,连我自己也模不着头脑。灰溜溜走出他房门,能够感受到,他那冷漠的目光一直追逐在我身后,直至我离门而去久久不息。
路上我也奇怪。这莫悠是怎地呢,莫不是一毒把脑子毒坏了,怎视我跟视到仇人一般。又不是我想害他,莫非他把我看成那二人的同伙了。可分明不会啊,我为救他,也出了不少力吧。
而且不止今天,在日后半个多月,他皆这般视我。可想而知,我这日子过得更苦了。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到更加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我跟大殿下说起时,大殿下又是那二字“活该”。不过还是在说完后,轻声和色地提醒我:“你既违令施法,恐遭反噬,若遭祸事,即刻唤我。还有啊,以后处事万万小心,莫要再如此了。”
我确实有些动摇可要再往下做,其实除莫悠外,其他人都与我处得不错,可就这最大大的头,也不知怎地,就是不待见我。
莫非我不合他眼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