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绕石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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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望着她御马而逝的背影,心头偏偏有被刮空之感——明明知她来路不明,明明知不应留她,明明知莫留有后患,可隐隐总有种舍不得。她确确是从未伤过自己,甚至于还救过自己。可沈若遗却总提醒自己,远离她,远离她。沈若遗初见她,事后便与道:“此人非常人哉,切不可掉以轻心。”

可为何,他却只觉她平凡无知,懵懂好奇。好似知书达理,却总不循常理,好似无理取闹,却又言之有理。

她非动若月兑兔,却也不静如处子。不知如何言语她,只觉她淡淡的。淡淡的眸,淡淡的唇,淡淡的姿态,淡淡的笑,淡淡的伤,淡淡的,一切的一切,都淡淡的,清如茶,淡如水,无滋无味,却百饮不厌。

就连刚刚她离去的眼神,也非决绝,只不过是,隐隐的无奈,隐隐的悲伤。是的,他伤害了她。为何总是要这般对她,为何不能如待旁人那般对她。真的要把她赶走了才罢休,真的要把她赶走了才如愿。

原来,她这般离去,心里只有怅然,而非,畅然。

策马而驰,策海果真乃神骑,日行千里不为过。

不知是放马狂奔了解了心头苦闷,抑或是清风袭脑吹散了胸腔塞堵。清清兮,旷旷兮,心神荡漾,无比神怡。若我此时想去哪莫海酒楼逍遥快活胡吃海喝一把,不为过吧。好歹我如今也是个一等工,身上的银两,还是够我挥霍个一两回。

好。说去就去。

策海乖乖行径,柔顺亮泽的乌毛,随风飘荡,好不英气勃勃。我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脖颈,他似感受到我的好意,顺从地昂了昂头。

不过一会,莫海酒楼的金字招牌恍然眼前。我笨拙地爬下了马,小二哥在一旁尴尬而迎。怕是没见过下马姿势如此别扭丑陋的御马之人。

我轻轻拍了拍策海的头,道:“我给你要些上好的干粮。”策海乖巧地点了点头。我便转身吩咐小二哥将马牵去喂好。相传,策海同志叛逆跋扈,其不然,策海同志不是不会温柔,只不过过往从未遇到个让他想温柔的人。紫千不是说美得让人不可收拾,也不是说温柔得让人爬不起来。只不过她每个动作都让你觉得很自然很放松,不设防而无敌意。天界,这般神仙甚少矣,虽各个满面桃花,却真真是心怀鬼胎。当面口吐莲花,背地月复诽心谤。大殿下温和,二殿下冰冷。面上祥和,背里各有各法。众仙家也各自为营,难得有真正与世无争的仙家。

小二哥招呼了个店里的伙计把策海牵走,便引我入店。果真民间那句“岳天莫海,食遍天地”,不是盖的。这富丽堂皇的啊,这人潮涌涌的啊。达官贵人皆在此,寻常人家谁人知。

“客官,可还有伴?”小二哥在我前方引路,眼睛笑眯眯的。也难怪,生意那么好,能不高兴吗。

我木讷地摇了摇头,轻轻一笑,被周遭喜庆的人群所吸引,只觉自己心情也颇好颇好的。就在小二哥要引我在西北角一四人座的小圆桌落座之时,另一个小二哥屁颠屁颠跑到我面前。道:“请问客官可是姓紫名千?”

我歪着脑袋,眨巴了下眼,微微抿嘴而笑,轻轻点了点头。

小二哥热情不已道:“楼上有位客官请您上楼一聚。”

哦?不加多想,我便以为定是大殿下。这扬州城里,除了他,还有谁会认得我,还有谁会要我一聚。我自然不推辞,笑意然然地随小二哥上楼。

只不过,只不过——我万万料想不到。竟然是。

“二殿——”小二哥在场,这称呼,不太妥当,我还是及时收了口。眼前那人,冰冰冷冷,与我不久之前所见无差。或许,更冷俊了,雪山般高耸入云,冷寒远冽。

可不知为何,我却有温暖的感觉。怕是许久未见到故人了,他也算是旧识了吧。哈哈。情不自禁,笑意融融。

他只不过一直望着我,目光不曾有半丝转移与松动。见我一笑,嘴角也不自觉地柔和浅弯。淡淡言语:“一起吃吧。”

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地便于他旁坐下。“你怎知我在此。”我边坐下边侧面而问。

他不经意转过头来,道:“窗——”

却怎知我竟与他坐的太过靠近,眼看着他与我面对面不过一尺。陡然一个画面应运而生。那日,曜金行宫中,唇间柔,冰雪融,酒晕生,面酣红。我立马转回头来,不敢再看他。身子也别扭地挪了一挪。

他不知是未擦觉我面露赧色,抑或是明知故犯,偏偏嘴角似蔓生一抹笑意,比方才更浓。我看的贼清贼清的,那笑意中分明有一种滋味叫嘲弄。

我掂了掂胆量,看似不然地撇过头去直视他:“我饿了。”

青眉远黛,褐眸琥珀。轻姿疏态千千众,一颦一笑百媚生。曾于梦境之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而身前,可真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那道孤影呢。

总觉熟悉,总很贴近,却在追忆过往之中却偏偏寻不到只言片语,反而胸口那处愈发冷冰。众言落花本有意,谁解流水曾有心。但见风抚桃花笑,自古谁见断肠人。相遇邂逅皆偶遇,怎料梦中欲断魂。天之所然奈何意,缘分天作捉弄人。

二殿下略瞥一眼,许是被我那副馋相弄得无奈甚甚。只道了句:“尝尝可合你口味。”

我已然是迫不及待,只待他发话,便抓起象牙筷直取离我最近的那盘葱姜霸王鸡。嘿嘿,我正是看中了这道美味佳肴才想都不想便落坐于此。

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美味佳肴近在咫尺,却偏偏入不了口。正待我欲将那一大肥块女敕肉夹入口中时,一略显娇蛮的女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门外闯入。“是何人竟敢与本小姐抢位子。”

小二哥哈背弓腰地陪着笑脸,也不敢阻挡。二殿下正对雅阁之门,他的左侧是窗,右侧便是我,我一手悬空夹肉,心中不悦何人挡我好事,遂侧目而视。

咦,这人,面熟啊。

“是你?!”那姑娘显然比我反应得快,我还没转过弯来想个明白她已月兑口而出认出我来。

二殿下也转目视我等我回音,很明显我还在那破脑袋里搜罗我认识的人儿,尴尬地一笑,道了句废话:“是我。”

那姑娘也不是刚才那般莽撞,却还是惊讶无比地问道:“你怎会在此?”

我为何不可在此呢。心虽如此念叨,却很有礼地笑答道:“我来此当然是吃饭——会友。”显而易见,吃饭才是头等大事。眼馋地将夹起的肉块搁在碗中,伺机而食。

二殿下垂眸看我停驻的双筷,不再待见来者,只道了句:“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冷星闪闪,莹莹照亮双眸,点了点头。刚欲动筷,忽又想到这姑娘如此冒失,所谓何事。方才她那句“抢位子”,可是言有所指。兴冲冲而来,怕便是指他二人。只不过他二人落座已久,何来一抢之说。

“姑娘来此又为何事?”我淡淡一问,不急不恼亦不惊。只不过这姑娘认得我,我却把人家给忘了,到着实有点儿羞愧。莫生气啊莫生气。

这姑娘明显没了方才那作势,语气放轻,却支吾不语。小二哥在一旁也尽是赔笑。我见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生恻隐,微笑道了句:“姑娘若不嫌弃,同我二人一同而食吧。”

那姑娘自然一惊,却面露怯怯喜意。我再转头望向二殿下,轻声道:“二——”还未待我说完。二殿下便轻风淡语一句:“二哥允了你便是。”

二哥?

小二哥见机行事,脑袋转得极快,嘴巴更快。恭敬地对那姑娘道:“小的这就给您备上碗筷。”

我招呼她坐下,她先是犹豫,片刻却大步走来,只在二殿下对面落座,与我也隔了两座距离。我实在管不得那么多,冲冲夹起那一块子,刚欲张口。那姑娘又极度不识趣地插了句:“这段时日你去哪了?”问得直来直往,就好似我是她多么多么的老相识一般。可分明我都不记得她到底是谁,更何况她再一次打断了我吃饭。我只觉胃腔恨恨地吞咽仅剩的一口酸水。

我亦咽了口口水,轻轻抿了抿干燥的双唇,简而言:“我找了份工在做。”

“在何处?”姑娘不依不饶。

我抬目轻瞅她一眼,不想有人竟如此关心我的去向,遂坦言道:“莫府。”

“莫府?”很明显这一声响比她方才入阁时那句有增无减。她双目清圆,睁得老大,倒是一双翦水双眸。咦,这双眸眼到似有几分相识。“你竟然在莫府?”那姑娘又补了一句,寻了那么多天,一直在寻他,一直在寻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就在自己身边。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我当然不知她为何喜笑颜开,只呆傻地点头。突然有点怅然自若,道:“不过打今日起,便不在了。”打定好了不回去了,再不要回去受人那般脸色。可为何策马而去时,莫三的清眸,却久久于前,挥之不去。

“为何?”二殿下与那姑娘竟是异口同声,倒让我不知所谓。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想托辞,却也不想道明究竟,轻轻垂眸只能言:“不想说。”忽而抬眉,明星高照,微微轻笑:“吃饭可好。我真的好饿。”

二殿下不语。提起清壶,为我斟茶。我看着缓缓清水注入杯中,激起轻巧的水花,泡沫微微胀起,却又悄悄湮灭。轻浅的水流声,婉转悦耳。

我每每为莫悠倒茶时,他那双冰雪清眸亦总专注不已地望着茶杯。他听不见,可曾只能以这水花的碰撞,泡沫的张合,来想像水流之音。

我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这些,与我何干。

“随我回去吧。”二殿下的声音这般清冷,可分明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渴求。留他在旁,是他这段时间日日夜夜所思所想。他亦不知这个清秀男儿到底于他意味何,却偏偏左右了他的情绪。他是不惊不喜之人,可偏偏方才隔窗看到他于街上入楼时,心中按捺不住的喜出望外。自觉大哥未来御土神君行宫道贺,便知他果然趁此时开始行动,而紫千,他却并未料想到大哥竟携于身旁。他不愿紫千被搅入这趟浑水。

我恍惚,竟以为此声是莫三发出的,劝我回去。待舒眉抬目,原是那冷星明眸之人,才想起莫三不能言,何况他最最巴不得我走得愈远愈好。这样心想,心中略有不悦,却又不愿为人所知。淡淡地于身前这高贵冷雅之人道了句:“吃饱了再走。”我未多想他要我随他回哪儿去。吧吱,肉汁四溅,充斥口腔,香浓鲜美,唉,等了这么久,我终于熬到这口肉了。不易不易啊。忽而意会过来,含着一块肉,含糊不清道:“回哪儿啊?”

那姑娘也随我望着二殿下。这也是她进来许久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二殿下脸上。出尘绝俗,飘逸若仙,纤尘不染,空灵悠远。谁道世间无谪仙,飘逸自赛鹤临风。花无其魄,玉无其魅。姿声神何以仿,俊朗不可夺,谁言世间无完君。

不想竟看痴许久。眼前这白衣男子,与其兄莫悠不分伯仲。只不过三哥冷清,他却是冷漠。眉眼中那股寒意,非常人能忍之。偏偏他待身旁另一男子倒温和有佳,听他所言,他可是他二哥。忽而记起那日他为自己包扎伤口,脸上不知怎地爬起两搓红意。紫千,他说他的名字叫紫千。

“回——”二殿下斟酌少许,道,“从何而来,归何而去。”

我边咀嚼,边伸筷子再夹取。忽而又想,二殿下是要我何去何从,心中陡然暗念:莫非他是要我回那凝紫园。

不不不,我才不回呢。猛咽下那口未嚼烂的肉,神色严肃地说:“我可不回莫府的。”

二殿下刚欲抬口,那位姑娘却插话而入:“为何不愿回呢?”忽又想起什么,接着问道,“你怎会进的莫府?”

我不才说过不想说吗,这姑娘的记性怎还不如我呢。我轻咽一口口水,不作声。

“回我府上,为我栽花。可好?”清冷而低沉,坚定而悠远,却是深思熟虑而缓缓道出。

他这句话,却是我如何也想不到的,他竟要我随他回曜金行宫,他可知道,我当真是不可能随他回去的。只是为何,听到他道出这话时,我许是惊,却又许是喜,难不成,我是很情愿随着他的。

我轻轻舌忝了舌忝唇,轻傻一笑,道:“我还未玩够呢。等玩够了我便随你回去。可好?”我笑脸盈盈,褐眸波光粼粼,莹莹视他目不转睛,眼里,只有他,只有他。

他似是不敢置信我的话语。本就没想过我会答应,却未曾想过我竟会如此回复。他说出这话时,只不不过是道明心声。

我忽而想起什么,亮晶晶地眸光璀璀照着他,眼角弯弯,道:“你今儿可有空陪我去个地方?”

他怔了一怔,随后只不过轻点了点头。那姑娘很想插话,偏偏找不到时机。见我二人只言了几句便埋头吃饭,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闷声吃饭。

我带着二殿下与那个不知名的姑娘来到了我觊觎已久的地方。哈哈,岳香居,岳香居,我来也。我那副馋样借用旁观者清的目光一瞧,实准实的一副相。离岳香居五十步开外处姑娘止步不行,我与二殿下回眸看她,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大声忽道:“你难不成是要去那?”白皙纤指正正直指岳香居的楼面。

我自然不知她为何这般大呼小叫的。二殿下顺着她所指而望,眉心微微轻抿,片刻便舒展而开。瞥目看我一眼,却也不语,似在待我开口。

“嗯。正是。”我远远望向那花枝招展的岳香居。现在时辰还早,天也未暗,岳香居的彩灯亦未点亮。一切悄无声息,却那种魅惑始终未曾褪减半分。

“我不去。”姑娘气呼呼地冒出这三个字,掷地有声的呢。

我眨了眨眼,停顿了片刻,道了句:“哦。”活活可以把她气得火冒三丈,姑娘明显地想要跺脚,目光暗育火种。而我们的二殿下在一旁跟个没事人般冷冷观望。

“你也不准去。”姑娘一声比一声尖脆,东坡先生所谓的“河东狮吼”莫过于此吧,姑娘边说边扯紧我的衣袖,像极了恪尽职守的大房太太。

我并未想要挣月兑。只不过觉得她这气鼓鼓的模样倒是讨趣可爱。我温和地望着她,轻含笑靥,清水眉眼地打趣望她:“为何我不能去?”

她的水翦双眸睁得圆鼓鼓的,咬了咬牙,喷口而出几个字:“你,你不正经。”狠狠甩开我的衣袖。

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不知所谓。我挑了挑眉,手指不经意地轻拂被揪扯过的衣袖。不愿与她纠缠什么,蛮不在乎道:“要不你先回去。”

她定是对我大失所望,目光愤恨地望着我,两只爪子直取我衣领前的衣襟,恨不得把我拧起一般。却就在她那毒爪将要得逞之际,二殿下伸手将我一揽,护于他臂弯,虚惊一场。我定了定神,抬目一望,那星辉冷眸默默照了我,冷冷冰冰却不容抗拒。而姑娘眉目轻斜,不满于他。

“你——”姑娘当真跺了跺脚,狠狠地,气急败坏地瞪我,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我轻叹了口气,抬目无奈地笑望着她,眼里满满地全是她。“莫生气啦,瞧瞧,这眼鼻都要揪成一团了。”抬手轻点她皱起的眉心。

姑娘一副受宠若惊地表情,怔了又怔,忽而双颊飘来两朵卷云,轻垂双眸,头也微垂,略显服软。喃喃低语:“随我回去嘛。”

我侧脸抬头望向二殿下,看其所向。他竟如方才那般,凝视与我,从未挪开。不知为何,我的双颊好像亦屁颠屁颠跟来两朵卷云,我赶忙低头掩饰。轻声而语:“还是不去了。”

姑娘眼眸一亮,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地抬目视我。我却抬脸望回二殿下,下颚的弧线柔和而秀气,缓缓而道:“可要试试我酿的酒。你怕是还未尝过吧。”坦白而言之,方才望向他那双冷眸时,意外于眼前的竟是莫三那个可恶之人的面容,模糊却无处不在一般,清眸凝望,让人摆月兑不得。

我只不过有些不争气,只不过有些不舍的——我那用勿忘我浸泡颇久的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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