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天。碧玉见到了久别的吕嘉乐。他穿着湛蓝的长衫,头戴黑帻,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只是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觉得很近、又很远。
他见了碧玉,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小时候几个伙伴儿玩抢新娘游戏,他总是把碧玉输给别人,然后站在一旁,木然恍惚,似乎也是这种眼神……
碧玉顾不得多想,跑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矜持?那是在他面前,碧玉从未有过的东西。从小,碧玉就习惯了像欢快的小麻雀,围着吕嘉乐打转:他看书,碧玉就趴在他的桌前,托着腮,时不时用稻穗儿挠他的脖子,他竟也无动于衷……他上山打柴采药,碧玉一路尾随,他加快或放慢脚步,碧玉都始终在他三步之内,他回头,碧玉回头,明亮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吕嘉乐却装作懵然不知……
“呆子,你回来啦。”碧玉毫无生疏之意。
吕嘉乐瞅了她一眼,出言还击:“小村姑,近来可好?”
碧玉薄怒,抡起拳头,便要捶上去——
吕嘉乐习以为常,赶紧躲闪,打猎回家的梁牧避让不及,猎物掉了一地……
“你们俩啊,打小就这样儿,这么多年还不见收敛……”梁牧一边收拾地上散落的野物,一边诉说无奈,“嘉乐啊,你怎么回来呢?”
碧玉朝吕嘉乐吐了吐舌头,快速跑开,忽的又转过身来,扮了个鬼脸……
吕嘉乐装出被吓住的样子,然后远远地看着碧玉微笑……
进了房门。吕嘉乐和梁牧围坐桌边。碧玉跑到正在织布的母亲阮氏那里,一会儿模模梭子,一会儿动动纺轮……心“砰砰”乱跳……为什么会慌呢?碧玉想不明白,她所依恋、仰慕的人就在眼前,可为什么还是跟想象中的感受不一样?她应该羞涩、拘束才对,可此刻竟是焦躁不安。
阮氏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说:“碧玉,你不去陪你嘉乐哥哥,跑到娘这里做什么?看你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碧玉鼓鼓嘴,说:“他这个人无趣极了,我才不要去呢……再说,他正和父亲说事情呢……”说完,故意话题一转,“哎呀,娘亲,你织的这匹缎子好漂亮啊,又细又软,亮得闪眼……只是这是什么图案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娘织过……”
“是银芽柳,玉儿。”阮氏声音细柔,“一位不知名的贵夫人指名要的,现在的夫人小姐啊,图的就是个与众不同,平常人家的女儿钟爱牡丹芍药,她们却嫌落了俗套……”
“银牙柳……”碧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眼睛不自觉又瞟到吕嘉乐一边,不假思索地说:“要我看啊,牡丹芍药也没什么好,美艳过头,相反让人觉得浮夸……”
“玉儿,百花哪有罪?都是那些文人墨客借题发挥呢……”阮氏鸣不平,声音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知道啦,娘亲较真了,不是?”碧玉笑嘻嘻地说。
……
“嘉乐,你可曾谋得了一官半职?”梁牧本不想问,可反复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询问一番,“你投在山先生名下……先生远见卓识、赫赫声名,想来也不会埋没你的才华。”
“伯父。这个混乱世道,百姓且流离,官宦又何以安身?山老师错爱,举荐小侄去做右卫将军陈哲府上的门下录事。”吕嘉乐的回答显得有几分无奈,“我本想推却,可一想到饱读诗书之人无所作为无异于市井匹夫,况且承父遗志,也是尽孝。”
“哎……”梁牧叹气,“如今这世道,跟山里的天气似的,早晨还明媚非常,夜间已是寒意刺骨……想我一家窝居深山,本是为了避祸患,可终究还是避不过老天爷的安排……”
“可发生什么事情?”听着梁牧话里有话,嘉乐忙追问。
“……前些日子,先是长沙王府来了一位杨大人,带了好些贵重的东西,要把玉儿给弄了去……后来,长沙王居然自己来了,不由分说拉了玉儿……我和你伯母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梁牧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长沙王?”吕嘉乐很是惊讶,“郡国内对这位殿下可是赞誉声不绝于耳……小侄有所耳闻,长沙王正是当年风云一时的楚王之胞弟……十七岁那年就生擒了率众作乱的胡人头领,战功显赫,声望也是极好,料想不应做这强逼民女之事?”思虑片刻,又说:“碧玉怎会惹上他?也不知被吓着没有……”
“吓着?!倒是把我跟你伯母吓着了……我这女儿,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跟这位大王在这山上溜达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眼睛还红红的,问她她不说,只叫我和你伯母放心就是,你说我们能放下心么?”略有停顿,接着说,“不过,长沙王也真不像有坏心,人是专横一点儿,但身份如此尊贵的人,霸道恐也在所难免……”
“看来伯父对这位殿下印象还不错。”吕嘉乐打趣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等身份的人真要想做什么事情,恐怕任谁也拦他不住……”
“这正是我跟你伯母担心的。”梁牧忧心忡忡,“嘉乐,我跟你伯母合计,是不是早些把你跟碧玉的婚事给办了……毕竟长沙王也是有清誉的人,死心了就好办了……”
“这事小侄本不该回绝……这也是先父的意思……只是目前确非时机……小侄颇感为难,身为一事无成之人只能连累亲友蒙羞……君子固然安贫,只是屈就碧玉,实在过意不去……”吕嘉乐竟有些激动,语无伦次。
“以碧玉对你的情谊,不会在乎这些……”梁牧似乎并不明白嘉乐的心意。
“这点小侄知道,而且深信不疑。只是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嘉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我希望有一个人能让她一生无忧愁,自始至终爱护她、疼惜她……她能永远都像现在一样快乐单纯……而这些,说实话,我做不到,我待她,如待亲妹……我能做一个很好的大哥,尽我全力去保护她……可她细腻的心思,我却无法一一揣测……如果我在这种心态下娶她,是对她的轻视和不负责任……一想到会亏欠于她,我就无地自容……”嘉乐彻底敞开心怀。
“懂了。伯父懂了。”见吕嘉乐久久不再说话,梁牧像是明晓了,“嘉乐,你也不要思虑过多,不管以后变数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玉儿永远是你妹妹……我永远是你伯父……”
一股暖意从吕嘉乐心头升起。父亲早逝,母亲多病,梁牧待他亲如己出,这些年他四处求学,梁牧一家为他劳心劳力,他早已从内心认定这一家人为至亲,立誓今生结草衔环,至死不忘。
入夜,长沙王府。
“杨鹄,这么晚了,有何事?”申屠奕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神情散漫。
“臣下打听到了,碧玉姑娘许给了一个叫吕嘉乐的寒门之士,其父吕修圣曾在山中遇险,幸得碧玉父梁牧搭救。后为报恩,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吕修圣曾在地方上做过小官,无奈性情耿直,不懂变通,数遭同僚忌恨排挤……后来干脆辞官归隐,上清远山跟梁牧做邻居去了……”杨鹄说得颇为带劲儿,蜷曲的连鬓胡须显得格外精神,“……另外,臣下还打听到,这个吕嘉乐是名士山俨度的学生,山俨度举荐他做了陈哲将军府上的门下录事。”
“陈将军?”申屠奕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很是兴奋,“这个世界还真小。”一个主意开始在他脑海里初步成形,“陈将军统宫殿宿卫兵,我可是六岁就跟他学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