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雾迷朦 第一章

作者 :

我沮丧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该死的头发,它就是不听话,该死的林彤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让我来承受这种苦难。毕业考试下周就要进行,我要看书复习呢。可我现在,还得为我的头发大伤脑筋,我想把它梳得柔顺,可弄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样子来,这是昨晚洗头后没等头发干好就睡觉的恶果。“从此我再也不能湿着头发就睡觉了,我不能湿着头发就睡。”我念咒语般反复念着这句话,然后我又一次把梳子插到头发里。我翻着白眼,盯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头发乌黑凌乱的丑小鸭。她也在那里盯着我,我招架不住,只好退避三舍。最后,我唯一选择是把我任性的这一撮黄毛绑成一束马尾辫,希望我可以马马虎虎地拿得出手,见得他人。

林彤是我的合租室友,她不幸患了流感,无法参加预约好了的采访。为了给学校的学生报写篇稿子,她本来是要在今天采访一个身家亿万的工业大亨。这大亨我没听说过,但我是自告奋勇,顶替她去采访,帮她度过这个难关。本来,我要为期终考试死记硬背,还有一篇散文要完成,而下午我还要上店里去打工才行。可眼下先要完成的头等大事,是马上驱车几十公里到雨花台区采访那个神秘的什么什么集团的首席执行官王皓华。林彤跟我说,作为一个杰出的企业家,也是我们大学的最主要赞助者,他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但他还是答应了林彤的采访,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社会实践活动,是求职履历上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惜啊,林彤现在只能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

“安蕾,对不起了。为这次采访,我准备两个月,如果错过,又要等一个月以后才行。而那时,我们都早已毕业了。作为一个编辑,我不能把这个计划取消,你说是不是?”

林彤用她沙哑的声音对我说着话。

上天真是不公,虽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同是江南女子,可我是个丑小鸭,林彤却是个典型的江南美人。即使是在病中,可林彤却不是半死不活的林黛玉,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妖冶那么漂亮。她长长的头发略微屈卷,还梳得整齐有致,而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虽然眼眶有点红肿,偶尔还涕泪横流,可还是足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去我去,林彤。你就上床睡去吧。你想喝水还是喝茶?”

“帮我斟杯茶吧。要问他的问题我都已经把它们罗列出来了,在这张纸上,还有,带上我的迷你录音机。接录音键是在这里。做好记录,回来后我再把它整理好。”

她把采访中必备的东西都给我准备好了,也许照章办事就能一路高歌,但我还是不免心生忧虑,于是在给她斟茶的过程中,我还是不禁嘟哝着说:“对于他,我一无所知,可能采访难以顺利。”我一直就想学林彤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英雄气概,尽力压住心中的惊慌,但我办不到。

“没事的,采访时,你照我列出来的问题问他就行。去吧,路程好远的。可千万不能迟到了。”

“好的,我就去了。回床上去睡吧。呆会儿记得把那些汤热一下喝了。”我深情看了她一眼。就为了你,林彤,我要走了。

“那汤,我想喝时我再热一下。谢谢你的两胁插刀,有你这侠义心肠的救星就是好。”

我收拾一下我的手袋,把小录音机和那张纸放进袋里,对她苦笑一下,就出了门。唉,我竟让林彤说服我来做这事了。不过,林彤是可以说服任何人做任何事的。以她那漂亮、坚强、能言善辩、善于交际的天赋,当个杰出的新闻记者是不成问题的,能有这样一个闺密,真是三生有幸。

上午十点的南京竟也不算拥堵,加上林彤已经把她的捷豹跑车借给了我,只要我轻踩一下油门,它就能风驰电掣地飞出几公里,所以,从鼓楼到雨花台,一路畅通,在我到达目的地王氏环球公司的总部时,也不过是十点多钟。

王氏总部是个二十层的办公大楼,到处是弧形的玻璃和钢架,富有实用主义功能又不乏建筑师应有的审美幻想。在前门的玻璃幕上,是精致的“王氏大厦”的钢塑大字。我来到时,是十点四十五分。哈,没有迟到,走进那个巨大的玻璃、钢架和白沙岩做成的大厅时,离林彤预约的采访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在一张坚硬的花岗岩桌子的后面,一个非常吸引人的、衣着讲究的、金发碧眼的年轻的女人,甜美地对着我笑。她穿着黑色西装短裙和一件白衬衫,化着淡妆,很整洁,既有职场女性的矜持端庄,又有现代女孩子的妩媚。

我站到她面前,羞怯地自报家门:“我来见王华皓先生。我叫安蕾,是代林彤来的。”

“稍等,安蕾小姐。”她轻挑眉黛,温和地说,随即翻看她面前的一个本子。

我今天穿着牛裤裤和白t恤,在这种仲夏热天,这身行头就是我的常规打扮。而今天不论是牛仔裤还是白t恤,都是最新的了,也算是我最时髦的穿着了。我后悔穿着这样的衣服来这里了,太青涩。我应该跟林彤借一件正式点的衣服,跟这里的格调才相称。我捋了一缕垂到脸上的头发,把它放到耳后根,强作镇定,装出一幅胜似闲庭信步的模样来。“林彤小姐有了预约。请在这里签名,安蕾小姐。你乘右边最后那一个电梯上去,按第二十层。”她对我友善地微笑,当我签名时,我暗想,这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才对,我不用那么压抑。

她交给我一张胸牌,叫安全通行证,她告诉我把它挂在胸前。我忍不住想笑。真的,我不过只是来采访,为什么要弄得那么复杂。我很难适应这里森严冰冷的气氛。没什么退路了,我偷偷地叹了口气。道声感谢后,我向电梯门走过去,经过两个保安人员,他们都穿着裁剪合身的黑色西装,比我时髦多了。

电梯把我升上第二十层楼。门滑开,我又来到了一个大厅,一个完全是玻璃、不透钢和花岗岩的大厅。我又要面对另一个石桌和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黑裙子白衬衫,穿戴完美无瑕。当我进来时,她站起来向我问候。

“安蕾小姐,你能在这稍等一下吗?”。她指向一个休息区,那边有一套白色皮椅子。在那几张椅子后面,是一个宽敞的会议室,同样也有一张红木大桌,绕着最少二十张配套椅子。过了会议室那边,就是顶层窗,可以眺望西雅图蓝天白云下的城市风光,一直可以看到西雅图南面的尽头。那是非常漂亮的远景。倾刻间,我在这美景中几乎石化掉。哇塞!

我坐下来,从我的手袋中掏出我的那些问题,并且浏览一遍,并在心里偷偷地诅咒林彤事先没有给我提供有关这个人的简短的介绍。我对此男一无所知,可我就要采访他了,该如何下手?。也许他九十岁,也许是三十岁。这种不确定性让我焦燥不安,而我脸上的紧张往往欲盖弥彰,我现在如坐针毡。对于一对一的采访,我历来难以神情自若,处变不惊。我更喜欢一大群人,进行匿名采访,这样,我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坐在后排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没有引起哪个人注目。要是不来这里,缩在大学图书馆的一个座位上读着一本古典小说,多惬意。而现在,却是战战兢兢、紧张兮兮地坐在一个巨大的玻璃钢铁建筑物中,感觉四周墙壁连同空气冷冰冰的,浑身不自在。

我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冷静一下,安蕾,做好思想准备。从这栋大楼的这种沉静而现代的风格来判断,这男人四十岁左右。健康、白净、黑西裤、白衬衫,因为他的员工们都是这种黑白格调。

又有一个举止优雅、衣着讲究的白晰的高挑女人从右边一个大门里走出来。为什么这里都是些漂亮的,肤色很白、个子高挑苗条的女人呢?这里好像就是美女集中营。深呼吸一下,我站起来。

“你是安蕾小姐,对吗?”。走出来的那个女人问。

“是啊。”我怯生生地回答,然后清清我的嗓子。她说:“王华皓先生呆会儿就可以接见你,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保有管的,可以先让我帮忙保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自信。

“哦,好的,你就这个手袋吧,不过我带着就行。”我说。

“有人帮你送来茶水了吗?”。

“哦,没有。”

看来,刚才接待我的那个美女有麻烦了。

这个女人皱起眉头,并把眼睛转向在桌子边的那个女人。“你想喝茶呢,还是咖啡,还是水?”她问,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来杯水吧,谢谢。”我低声地说。

“欧莉,给安蕾小姐倒杯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厉。欧莉立马迅速起身,疾步跑到大厅另一边的一个门里。

“很抱歉,安蕾小姐,欧莉是我们刚进来的实习生,还不大懂事。请坐下。王华皓先生五分钟后就到。”

欧莉端来一杯桶装水。

“请喝水,安蕾小姐。”

“谢谢。”

两个都女人走到那个大桌子边,她们的鞋跟撞击到花岗岩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她们都坐在桌子边,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也许王华皓先生强雇来的女职员都是窈窕淑女,我在百无聊赖中胡思乱想:这样的聘用条件是不是过于苛刻?这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穿着高雅的,很帅气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相形之下,我确实是穿得过于随便了!

他转地身,向着门里说:“王总,下个星期,我们去打高尔夫。”

我没有听到回答。他转身,他看见我,对我笑笑,他的黑眼睛因为笑起来,眼角起了细细的鱼尾纹。欧莉在听到他声音时,已经立即站起来,过去帮他开了电梯门。她从站起来到打开电梯门的一连串动作都十分娴熟,但她比我显得更紧张。

“下午好,女士们。”当他经过我们身边走向电梯时,他说。

“王华皓先生将要接见你,安蕾小姐,进去吧。”刚才那个像小头目的美女走过来,对我说。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尽力克制我的紧张。把手提袋收拾好,我放下水杯,走向只开了一半的那个办公室的门。

“你不必敲门的,直接走进去就行了。”小头目友善地对我微微一笑。

我推开门,步履歪扭地走进去,差点没让自己的左脚绊着了右脚,所以,踉跄中我先探了进去。

真是祸不单行,在我在跨进门时,一个趋趔,四爪着地了!一双温柔的手抓住了我,把搀扶我站起来。好尴尬!我好笨拙!我强作镇定,抬起头来看一眼。我靠!他是那么的年轻。

“林彤小姐。”我刚站立稳定,他再次伸出一只手。“我是王华皓。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坐下?”嚯,他的手指好长哦。

那么年轻,那么帅气,个子高挑!穿着一套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打着黑领带,头发黝黑,乌黑的眼睛明亮并且犀利,他热切地看着我,让我一时手足无措。

“嗯。实际上--”我咕哝地说,但只语出半截。如果跟谁说这个名闻天下的商界巨子年齡不过三十,那么,打死谁都不会相信,可现在看起来,他顶多也就二十八九。迷乱和困惑中,我把手放到他手中,我们握了手。当我们十指相触时,奇怪,一阵兴奋的战栗传遍我全身。我慌忙地把手抽回来,局促不安。淡定!再淡定!我不停地眨着眼,眨眼的频率和心跳的频率相当。

“林彤身体不适,所以她叫我顶替她来了。我希望您不要介意,王总。”

“那么你是?”他的声音温暖、还有点顽皮,但言词听起来好像冷漠无情。他样子看起来有点逗,但更多的是彬彬有礼。

“我叫安蕾。我跟林彤小姐一起主修新闻传媒专业,嗯……跟林彤小姐……嗯……在

南京大学。“

“哦,明白了。”他简短地说。我仿佛看到他在说话时,嘴角泛着一丝笑意,但我不敢确定。

“你要不要先坐下来?”他向着一个白皮沙发挥手示意。我走过去坐定,顺眼观察了一下这个办公室。从某个角度来说,仅他一个人,就占用这个四五十几平米见方的办公室,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会里,是奢侈了。落地窗的前面,有一张很大的红木桌子,足以让六个人环坐。它的色泽和风格,跟沙发前的咖啡桌相搭配。除此之外,天花板、地板、墙壁都是白色的,只在门边的墙上,挂着一框镶嵌画,三十六幅在一起,就镶在一个框子中。它们都很精美,用很细致的笔触描绘了一系列平凡的、几近被人淡忘了的东西,比如一只小蟋蟀,一只布鞋,或河边一个新断下的树枝等等,看起来,就像一张张相片,可把他们一放到一起来,就惊艳至极。王华皓先生见我直盯着画,说:“是一个本地的世术家作的。”

“很美,很可爱,化腐朽为神奇了。”我低声说,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为它也为他。他歪着头,朝我热切地望着。

“我也这样认为,安蕾小姐。”他回答,他的声音很温柔,而我竟莫名其妙地脸上有点烧烫。

除了那框画,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是清冷、干净、沉静,超然物外。这是不是折射出坐在我对面这个高富帅的人格特点呢?我摇摇头,为我这种想法感到困惑。我在手提袋中模索着,找出林彤给我的那几个问题。然后,我把那个迷你录音机放到我面前的咖啡桌上,但两次都倒下了。王华皓先生没说什么,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待。而此时,我的局促不安和慌乱正与秒俱增。当我鼓起勇气看着他时,他正注视着我,一只手舒适地放在膝盖上,一只则托着下巴,食指在嘴唇上滑动。我想,他是想笑,可又在强忍着。

“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对这些事还不是很熟练。”

“慢慢来,别急,安蕾小姐。”他说。

“如果,对您的话,进行录音,你介意吗?”。

“不,不介意,”他说:“为了放置录音机,让你碰到那么多麻烦,不过,总算弄好了。现在你想提问我了吗?

我脸红了。他在讥笑我?我想不是。我对他眨眨眼,不知该说什么。我想他现在是在可怜我,因为他看起来慈颜善目,样子宽厚。

“王总,林彤小姐跟你解释过为什么来采访您了吗?”。“解释过了。是为学生报写篇报道,因为今年的毕业庆典上,我将为毕业生颇发学位证书。“

哦,原来是这样。仓促间,林彤没有跟我说太多。不过我没有为这个问题想太多,我只是想,一个不比我老多少的人--哦,大约是五六岁吧,一个成功的富翁,将和我一起出席学位颁发典礼。我皱起眉头,把月兑缰野马般的思绪拉回来,先着手做好眼前的事情。

“那啊好。”我紧张地吞吞吐吐:“我有些问题,王华皓先生。”我把一只就要掉落的发夹撩到耳边。

“嗯,你想问题什么都可以问的。”他说着,目无表情。他好像在笑我。意识到这点,我两颊绯红,我坐起来,昂首挺胸,试图把目光抬得更高,显得更加大胆。按下了录音键,我想要做出很专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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