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宫迅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仿佛今天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鸾驾回去的路上，老太后低低对身边的刘海英数语了几句，刘海英点点头，随即往太医院而去。
宫中忽然就刮起了一阵失窃的传言，没有人知道太皇太后到底丢了什么？反正皇宫后院被太皇太后身边的刘海英带人日夜搜查翻了个底朝天。
连长寿宫也不例外，里里外外就像是被篦子篦过一遍一样。落尘坐在冰凉的浴桶内。微微凝神倾听着屏风外的动静。听他们一样样仔细搜查，似乎连她的书桌和卧床都曾不放过。末了，透过秋冷画屏中间的折隙，见刘海英翻出桌上一叠素笺小词，翻了几页，笑道：“原来德嫔娘娘这么欣赏纳兰大人的词作，这些都是娘娘手抄下来的吗？”。
一旁毕恭毕敬的秋瑾眸光微闪，平静答道：“公公，这些的确是娘娘所写，不过……”
不待她说完，刘海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笺纸带着人手撤离。
“娘娘。”秋瑾绕过屏风走来，一脸担忧地望着已然闭上双目的落尘。
听出秋瑾话中未及的话语，落尘悠悠低叹一声，声息几不可闻，“秋瑾，该来的，总是逃不过……”
后面的尾音渐渐淹入污褐的药汁中。
慈宁宫内。
老太后听完执事太监刘海英的回报，低垂的眼帘许久不曾掀动一下，等到宫门外尖锐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太皇太后才慢慢抬起头来，明显苍老的脸上昔日凌厉的光华不再，只剩下了然而又洞悉一切的睿智以及几不可查的一丝沧桑，那双浑浊而又透着一丝明亮的眼睛，历尽将近一个甲子的人生历练。看过太多世间瞬息变幻，苍生浮沉。然而临近暮年，人之将死，这一刻的心思恐怕是谁也琢磨不透了。
然而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为这个大清帝国，她倾尽一生心血，换来的只不过是如今天下的时局稳定繁荣太平。而眼前这个自己从小一手培养出来的帝王，如今却渐渐对自己疏远，不再眷恋依靠她这个嫡亲的皇祖母。她从小就灌输的帝王之道，使尽百般手段，强加于他意识中的为天下尊者应当断情绝爱的观念依然还是分崩离析。从十多年前强行将蓝馨儿从他身边带离，然后一手操纵他的婚事，好孙儿没有让她失望，做到了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君王能做到的事情。他依她的心意独尊结发妻子，从此不再任性独爱一人，当中纠葛她这个做皇祖母的心如明镜。
十年过去，她以为她战胜了人性，打败了独宠姐姐宸妃一人的夫君皇太极，打败了一如他父亲一样独爱一人的儿子福临。费劲心血教育出这让她引以为傲的古今第一帝，可是终究敌不过男女之间与生俱来的相互吸引和爱恋。
只是临老临死，她也没能弄明白夫君和姐姐宸妃之间何以如此相互牵引相思？儿子和董鄂之间又是因何能做到生死相随？都要随着心中至爱飘逝而去，独留她一人苦苦支撑建国之初风雨飘摇的家国天下。现在可好，她以为她赢了，赢了时光赢了命运，最后，面对孙儿玄烨费劲心机保护的那个女子，听她过往云淡风轻笑对繁华，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一生太匆匆，太匆匆，似乎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永远擦肩而过，而且直到岁月无多，才弄明白从她手中溜走的是什么，而自己握住的又是什么？
从来不必太在意，迷一而万惑。
老太后想起双十年华的时候，自己也曾经为当时年轻威武的太祖皇帝倾心过，只是可恨他眼中独有海兰珠一人。满腔情怀无从安放，从此便爱上权政，希望能借政治上的独到见解获得太祖青睐。日久无望，心中怨恨竟如蔓草一般疯狂滋长，连带日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耳提面命，掌控着他的后宫令他不可独宠一人。本来她的初衷是好的，深知宫中无宠妃嫔的凄凉和哀切。可福临竟是不懂她的良苦用心，为了薨逝的董鄂氏不惜抛家弃国遁入空门，永远和她母子决裂复不想见。
望着眼前英姿天纵器宇轩昂早已经成长为一代君王的玄烨，她原以为他和他们是不同的，自己对他从小就灌输的为君之道应该在他心中是根深蒂固。曾几何时她一度骄傲的认为，玄烨是她心目中最完美最合格的帝王君主。
却原来，他隐藏得如此之深，对她这个皇祖母的心事了如指掌。对那个云淡风轻的女子，弃之，恨之，折磨之，冷眼看之，却原来一切都是做个她这个严厉而毫不留情的祖母看的。一直他都知道她在窥视他后宫的一切起居生活。
罢了罢了，历尽后宫无止境的宫闱倾轧，想起长寿宫里那女子轻轻浅浅的声音。但愿她是不同的吧，不会再令这后宫中充斥着无尽的泪水和哀怨，有这样胸怀万壑海纳百川的气度和胸襟的女子，是值得烨儿如此珍而重之对待的瑰宝。长寿宫？就如了烨儿所愿，让她能长长久久的伴在烨儿左右吧。毕竟，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已近灯枯油涸……让烨儿此生能得一心爱女子吧，相伴不离。
那双昏暗凌厉的眼豁然开阔明朗起来，望向小心翼翼坐在身边扶着她的玄烨。
“皇祖母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神清气爽的康熙止不住的微笑，望着慈爱祥和的皇祖母。
察言观色，他知晓刚刚皇祖母心思经历了几番的起伏跌宕，所以并不曾出言打扰她，只是静静在一旁等候。他还知道，皇祖母今天去了长寿宫，甚至于落尘都没有见面就寂寂而归。
他知晓皇祖母去长寿宫做什么，也知晓皇祖母最终会选择放手，对那样的女子，皇祖母唯有欣赏只有欣赏，他太了解皇祖母所有的想法。孤寂一生，永远不得丈夫孩子的敬爱，把满腔热忱都倾注在大清帝国和自己的身上，其实皇祖母脆弱的内心中何尝不想找到所谓情感的一份归依。只
是她的内心无处安放，只因她嫁给了一个心里永远有着别人的人。而自己？康熙微微苦笑，却重蹈覆辙，爱上了一个心里永远爱着别人的落尘。他和皇祖母，心里的苦，是一样的，而又不一样。
他，只要爱着便好，绝不奢求太多。
刘海英低低的进来，凑到老太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惶恐地望了一旁温文尔雅，万事不萦的皇上一眼，托出手中那一叠纳兰小词。
太皇太后凤眸睐了一眼，微微眯起望向仿佛此事无关风月的皇上一眼。
“空穴不会来风。去年隆冬，及膝高的雪地里翻滚跌爬地追着纳兰性德这件事尘嚣未散。如今又有这铁证如上的证据在这里，皇上，哀家不明白你到底把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放在了何处？为了区区一个奴才值得吗？”。
“皇祖母何处此言啊。”康熙宴宴而笑，捻起桌上素笺轻轻弹指，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朕让德嫔眷写的纳兰小词，皇祖母不是知道我一向极为爱惜纳兰的才情。不行可以让刘海英再去御书房一趟，朕有亲自眷写，这些新词还都是朕交予德嫔的。否则她身处深宫如何能得到宫外流传新近的诗词歌赋，况且这些歌赋还未曾在民间传诵。”
“烨儿…”老太后语重心长，“这般维护她？值得吗？”。
玄烨眉角不曾挑动，深深道：“那皇祖母为了太祖皇帝以一己妇孺之力撑起大清半壁江山，耗尽一生心血那又值得吗？”。
孝庄太后微微一怔，不曾想从来对自己恭敬有加的爱孙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良久，才微微一叹，“哀家不求别的，只求百年之后面对你太祖爷爷我也是有功可记，再无他求。”
“孙儿亦然。”淡淡一句，惊散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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