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从来不喝酒的她将桌上剩余的三坛酒喝了涓滴不剩，扑在酒香四溢的房间里就喃喃低唱。
“斟一杯酒问一声君是谁？可否随我入杯中醉一回，我用一生酿一杯忘情水，酒不醉人人自醉，邀来明月与梦同归，对酒狂歌，一曲惊动断肠人。敢问嫦娥是否无悔，难得个中滋味。”
又唱《越人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近日何日兮，得与王子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穿云破月婉转清扬的歌声，响彻秦淮河畔，穿过纷纷扬扬的岸边蒲柳，如凌波神女飘缈踏月而来，带动无限遐思…….
康熙怔怔坐在毗邻的房间里，听着落尘屋中醉意盎然余音绕梁的清澈歌声，俊逸面庞缓缓流下两行悲泪。他和她，到底是不能再回到从前恩爱两不疑的日子。命运就是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和落尘紧紧缠绕束缚在其中，挣也挣不月兑，逃也逃不掉，只能苦苦在里面煎熬痛苦，谁都不想破茧而去？
老天，你何其残忍，给了我权倾天下的无上尊荣？却偏偏夺去我生命之光。从此面对相爱却不能相守的落尘，要受尽剜心挖肺蚕食心魂的无尽煎熬。彼此如何安放剩余的残生？
缭绕的歌声还在传来。
“盛唐城门内，智者狂，痴者悲，愚者酒一壶，依柳早入睡。阳羡茶浮水，琵琶绕，玉笛回，丁祭佾舞备，铜镜云鬓美。北城别，回眸三生琥珀色。西城决，转身一世琉璃白。千古帝王爱，莫做痴心人…”
吴世璠在屋顶上一听，不禁勃然作色，这个乌雅蔓菁疯了吗？居然唱出这样的词。
下一刻，屋里卷进来一个高大而健壮的身影，那般霸气，又那般温柔，拥住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放声痛哭……
醉得坐都坐不稳的女人瘫在他怀中，醉眼迷离的还在唱。
君去东山踏乱云，后车何不载红裙。
罗衣浥尽伤春泪，只有无言持送君。
君住江边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
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便不流。
妾愿为云逐画樯，君言十日看归航。
恐君回首高城隔，直倚江楼过夕阳。
“落儿，落儿。”康熙失声痛哭，抱着这个寂寞孤单的女子哭得哽咽难言。而屋顶上的吴世璠，听到康熙真情流露时冲口而出的呼唤，整个人便如遭雷殛。
整个——的天都变色了。
云帷低垂的床上，康熙轻轻翻过落尘姣美的身子然后为她宽衣解带，用酒一寸一寸擦拭她背后一身癞痢的身体，除了之前被他用酒泼过的洁白胸口。她那满身癞痢居然在片刻之间全部恢复到了光洁如初的模样，散发着淡淡迷人酒香，闪烁着晶润诱人光泽，宛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洁白芬芳。
修长双臂抱过这个浑浑噩噩不省人事的女人，长长叹息。
等里面寂寂熄了灯。
吴世璠如鹞子般轻轻翻落屋脊回到自己的屋子，久久坐在黑暗中寂寂沉沉。
一连几日，康熙都衣不解带的守候在酒醉不醒的落尘床前。
吴世璠苦苦一笑，心中寂寥，笔墨难书。
三日之后，落尘宿醉刚醒。康熙便匆匆离去，重金包了——另一名红牌娼妓金枝，日日拿酒买醉，丝竹歌舞，纵情调笑，沉醉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彻夜寻欢作乐。
对于康熙的放浪形骸，吴世璠没有过多时间去琢磨，日日坐在屋脊，看那个在屋里冷冷清清相对红烛的女子。
她没有一丝怨怼和应有的悲伤愤慨，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里，手上是一本翻阅了无数次的诗经。
看她时而看看诗经，时而喃喃念诵，时而带泪含笑，时而怔怔出神，最多的时候还是坐在窗前发呆，对着秦淮河畔无尽风流的夜景一看便是一夜。
她迅速消瘦下去，但从来不问康熙的去向，因为那个人就在她隔壁屋子里，搂着歌姬成夜寻欢作乐。
这一夜，他出现在她面前，眼神炙热道：“落儿，如果痛？我便带你远走天涯。”
她平静的说：“不，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千生万世，我的心和人都是他的，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跟你走。”
“那就和他从头来过。”
“人生能有几次从头来过。”她轻叹：“世璠，前生我心系纳兰，如今我心系三郎，受了太多锥心裂肺的痛，最后只剩下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你还苦苦追寻来干嘛？”
“我不是追随你而来，而是你在这里从未离去。”吴世璠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眼如瀚海。
落尘只睇他一眼，晶莹的泪便汹涌而出。
她看定吴世璠墨玉般的瞳仁，似要深深望进他的灵魂深处，一字一句的道。
“归来识殊异，翻做烂柯人。诚然前景迷失，交错几回春。有忆石崇金谷，有忆相如梁苑。遣兴酒濡唇，富贵应无种，贫贱莫当真。
衡得失，知进退，善交亲，修身如是，足矣一骑扫千军。自在九天拿月，自在五洋捉鳖，自在化鲲鹏，天地支帷幕，嘱我舞乾坤。“
顿了顿道：“世璠，当年你圈点阡陌驰纵横，叱咤风云犹长歌，啸一声，气吞万里壮山河。襟怀容纳自许呵，但把豪情，化作笔底墨，重勾勒。忘了落尘，重新来过。”
微微祈求看他，嗓音清泠如泉。
忘了她，如何能够忘得了？
缕着合欢花的唇角微微哂笑，心中凄苦，唯有自知。
若说不忘，她今世已经是天子嫔妃，为皇室孕育了三个儿女。无论自己对她的爱有多深，今生今世也休想再接近她分毫。
望着她波光潋滟歉意深浓的眸子，叹自己的痴，叹自己的傻，叹自己的有缘无份。
“落儿，许我一世无忧。”
落尘抬头看他，潋滟的眸子风雨如晦。
他叹，“第一次在大理见你，就被你眼中浓浓的哀戚和迷离牵引。你一身是谜，也终身成谜。寻寻觅觅你近十年光阴，我依然没有看透你的悱恻心思。若说无情你是世间最无情的女子，若说情重你又是世间最重情的女子。我吴世璠若能得你一时三刻的倾心相爱，纵使焚身以火也甘之如饴。可惜我耗尽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居然和你最后形同陌路。是爱是恨，令我心中百感交集。”
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低低叹：“许我一世无忧，你若无忧我便无愁，答应我，今生一世都不要再愁眉深锁。你若安好我便安心。”
“世璠……”落尘伏在他宽厚的胸膛里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可惜世间无忧一个，若得三分便教人各得其所，永无遗憾。”
“傻话。”吴世璠歙动着唇角缕刻的合欢，鼻子一酸，男儿热泪便涔涔而落。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