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夫人金氏扶着珍珠在乌檀木的圈椅上落座，轻舞她们才规规矩矩上前见了礼。
“都坐吧。”金氏一身芙蓉滚边的天青色襦裙，上着同色撒花溪纱袄衫，端着刚泡好的茉莉香片抿了一口，才悠悠说道。
“画姨娘还病着？”金氏扫了一圈没见到画姨娘，回头去问丫鬟珍珠。
“是了是了，画姨娘还病着那！太太您说她这是个什么身子，病西施托生的不成？三天两头地生病。”还没等珍珠回话呢，棋姨娘就满脸堆笑地回了话。
“那便让她好好养着吧。”金氏也没看棋姨娘，说了句话便回头吩咐珍珠：“珍珠，送一两燕窝过去，就说让她放心养着。”
金氏头上戴着双蝶穿花的金钗，轻轻的一转头，那钗上的蝴蝶翅膀就忽闪忽闪的。
棋姨娘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自己笑了笑，不说话了。
见珍珠吩咐红珠送了燕窝去了，金氏回头扫了一眼轻舞，换上一抹笑说道：“听说，昨晚舞姨娘伺候的好，老爷许了在正厢房过夜？”
轻舞心里咯噔一下，想到夫人会问到这件事，可没想到问的这么直截了当。她正要回话，就被人抢白了：“那些个不懂礼教的小蹄子，除了会使一些狐媚子地功夫还会什么？刚来了1个月就在正房留了夜了，哪儿有这个规矩？就是夫人好性儿，换个性子烈些的，非给她长长记性不可。”说话的是琴姨娘。
金氏看了琴姨娘一眼，等她说完了，方才慢悠悠地道：“留夜么，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老爷高兴就好，把老爷伺候好了比什么都强。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仿佛前几年琴姨娘刚进府时，第一晚老爷就留了琴姨娘在琴芳园正房过夜。琴姨娘，是也不是？”
“这······她一个跳舞的下贱妓子，如何能跟我比······”
刚说到这儿，金氏脸上蓦然变色，厉声喝道：“谁教你说的这个话？你是姨娘，她也是。难道琴姨娘觉得自己比姨娘更高一层！？”
琴姨娘被吓得一怔，自知一时失言，急急忙忙就俯身拜下去认错。
“是妾的错，是妾身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太太宽宥了贱妾罢，再不敢了。”更高一层？那不是贵妾就是平妻了，虽说自己确实有这想法，可到底是一点不敢让太太知道了。
这也是琴姨娘一时心急，才出言讽刺。
也怪不得琴姨娘，她一向在钱酬答心中颇有地位，以前一个月总有10天钱老爷是在琴姨娘屋里过夜。自从这轻舞来了之后，钱老爷三天里有两天都是在千舞园。琴姨娘已有半个月没见老爷了。而昨儿轻舞居然留了夜，一个富商家养的跳舞子，老爷居然不嫌弃她身份低下！琴姨娘越发着急，一时心火难消，就口不择言了。
金氏也不答话，径自端着青底缠花枝的钧瓷茶杯悠悠抿了一小口茶，自在悠然的表情似是正享受茶香袅袅。
待到琴姨娘俯首叩拜的姿势开始微微晃，金氏才似刚刚看到琴姨娘叩拜下来一样，微倾身一双素手向上虚虚一扶，唇上勾起一抹可亲的笑来：
“琴妹妹，这是怎么说的？倒拜起我来了，琴妹妹得罪了的人竟是我么？我的好妹妹，等着你赔罪的美佳人儿在那边儿坐着呢。”说着她眉峰一挑向轻舞那儿轻抬抬下巴。
轻舞一听话重新扯到了自己这儿，忙站起身向着金氏深深一拜，又侧转身向琴姨娘于氏微微一福，道：“太太可折煞贱妾了，想来琴姐姐不过跟妾玩笑罢了，”顿了一顿，又道：“妾入府晚，比不得琴姐姐得老爷多年看重，又怎敢受姐姐的礼？”
金氏却起身握住了轻舞的手，笑意满满地道：“不想舞妹妹竟是个知礼的人，这人美心善，也怪不得老爷如此疼爱。”
轻舞正想推辞，却见金氏眉眼一冷，又道：“虽舞妹妹知礼心善，但钱府礼不可废，有错不罚如何治家？琴姨娘今日人前失礼，辱骂舞姨娘。按钱府家规，琴姨娘于氏革去一月香饰钱，向舞姨娘赔罪”
说着将轻舞向后一扯按在座位上，自己甩袖回了乌檀圈椅上坐着，看向早气的脸色发青的琴姨娘：“琴姨娘，众人都看着那，赔礼吧。”
夫人发话，于氏莫可奈何，银牙紧咬，把个晨起花了好大功夫化好的玫瑰红的唇妆硬生生咬出一排青白的牙印。终于还是慢腾腾挪过去，两手一搭膝盖一弯，再道一句：“舞妹妹恕妾粗言。”腰背僵直，声若蚊蝇，这就算赔礼完了。
“哟，琴姨娘这说的是什么？太太，难不成离的太远了？妾身可是一个字听不清啊······”
说话的是一直在椅子里安然看戏的棋姨娘。当年琴姨娘入府棋姨娘正当失宠，棋姨娘心里早对于氏恨极。加上于氏入府不久即怀孕，为人又自恃身份专横霸道，怀孕产子期间明里暗里没少欺压棋姨娘。棋姨娘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今好不容易有此机会反击一番，自是不会错过。
金氏看了棋姨娘一眼，笑了一笑，也不张口说话。
棋姨娘见太太如此，便知太太暗中赞许。心想这既可出我一口恶气，又顺道拍上了太太的马屁，何乐而不为？便撇撇唇继续道：“哎呦呦，咱们琴姨娘可是个金塑身子玉嗓音呐，赔个礼赔成这样。哎，我说，这平时不总有人说自己出身诗书之家文礼通晓的么？好一个诗礼之家，照我说，是失礼之家吧？？”
周围几个丫鬟婆子皆掩嘴而笑。
于氏一张脸青白交错，气的指尖直哆嗦。想她自嫁入钱府便受宠至今，她不找别人麻烦就拜谢满天神佛了，何曾有人敢给她气受？今儿个真是将这辈子不曾丢过的脸受过的气，都丢了个干净受了个满肚。
金氏看事情闹得差不多了，便道：“琴姨娘今日也算是赔了礼，可得谨记教训，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轻狂。好了，今日便如此吧。你们都自去歇息，不必伺候了。另外，今日舞姨娘受了委屈，赏一盏血燕。珍珠，待会儿你亲自端去伺候舞姨娘享用。”
金氏起身进了内室。琴姨娘青白着一张脸，也不待丫鬟宝琴上来相扶，恨恨地盯了轻舞一眼，一拂袖子前头走了。
轻舞福福身别了棋姨娘，由宝舞扶着，沿着来路徐徐回了千舞园。
其时已至辰时，晨雾渐散，红日初升，阳光斜斜的沿着繁密的榆树叶子洒下来，映的整个千舞园一片泛金的光辉。
“姨娘，这夫人倒是个好夫人咧。那琴姨娘真是活该，谁让她欺负咱们舞姨娘来着？也只有夫人制得住她。哼，瞧她那个张狂样子，不过是个妾，也只有夫人制得住他······”宝舞站在榻前说的眉飞色舞，一双眼睛眨啊眨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轻舞笑看她一眼，也不答话，照旧伏在窗上仰头看那黛碧样的榆树叶子里漏下来的那一缕缕晨光。
晨光下泻，一缕缕都成一条淡淡的光路，那光路里烟蒙蒙的，有一种烟火人家的美好。
夫人么？从刚刚进府大致了解了情况开始，轻舞就知道夫人必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偌大一个钱府，前后数位姨娘，居然没有一个妾生养的了子嗣，而且夫人不但不落恶名反倒被称贤良，光这份心思就是别人比不了的。今日一见，夫人的手段果然不错。
轻描淡写一段话，不但借着轻舞打压了琴姨娘，而且借着琴姨娘的事，震慑了轻舞。更是让琴姨娘对轻舞的恨更上一层，眼下趁着琴姨娘还有点势力还有点恩宠，借她的手拉下轻舞也不是不可能的。
退一步说，就算对轻舞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最起码也让琴姨娘善妒欺压舞姨娘的恶名闹得尽府皆知了，钱酬答听到了必然厌恶琴姨娘，没有钱酬答的宠爱，夫人再下手整治琴姨娘便轻松多了。
借着新宠整治旧人，这手段么，倒也不新鲜了，从金氏秉雷霆之势下了棋姨娘的势就可以看出来了。不过，手段不新鲜，可是架不住它好使啊。
“姨娘，珍珠姑姑来了。”门外的小丫头叩了叩门棂，扬声说道。
“快请珍珠姐姐进来吧”
说着，轻舞急忙下了榻，宝舞快走两步挑开帘子，把珍珠让了进来。
珍珠今年25岁，已于前年由夫人做主配给了钱府总管钱四，成了管家娘子，平日依旧在夫人身边伺候。平日里府中丫鬟小厮见了珍珠贵珠，总要尊称一声“姑姑”。
珍珠端着一个浅碧刻花的瓷盅，料想就是金氏先前说的血燕了。
珍珠浅浅行了一个礼，口中道：“舞姨娘万安。这是血燕，太太先前说要给姨娘您补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