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最没有道理可讲的,大概是《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而且是必修,这更可恨。
或许二十来岁的我们真的面目可憎,可是我们却不会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也不会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去做个好人。
真正缺乏道德的人,往往都是道貌岸然的。这些骨子里龌龊的道貌岸然们,才真的应该好好研究研究“思想道德修养”,以免以后要提心吊胆地背诵“法律基础”。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一个不爱力争上游的落后青年,对这门课程的无耻诽谤与污蔑。
诽谤与污蔑,向来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比如,对于不喜欢的课——很可能每一门课我们都不喜欢——也就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诅咒几句,别说旷考示威了,即使是旷课示威,也显得太突兀了点儿吧。因为大部分情况下的旷课,根本不是在示威,那分明是在偷懒。
既然所做的事情本来就是理亏的,那就在自己心里嘀咕几句不满就算了吧——比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也是一种美德。识时务者,才是俊杰。
唐虞戈是个识时务的俊杰,这课的确无聊得很,但他却不爱旷课——这一节节的课可都是学费买来的。既然已经买来了,又干嘛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就扔了呢。早知道自己不喜欢,当初就不要买呗,劳民伤财。最后若是不甘心,还得浪费唇舌,把什么都骂个遍,才能解得了心头之恨。骂完了,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恨些什么。
啧啧啧,原来这才是大学里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的唐虞戈,且严肃且认真地总结了以上内容。他感觉自己的形象,此刻无比的高大,他参透了这么深奥的真理。他已经成为一名且理智且成熟的男人了。看着课堂上疏疏落落的几团背影,他不禁对自己点头微笑。
懂得用钱来衡量这世界上的一些事物,这的确是成为一名且理智且成熟的男人的良好开端。
但是,请问这位唐先生,你的学费难道只是付给这间教室的租金么?那这间按小时收费的屋子,才是这世界上仅有的真正寸土寸金的地方。
下课了,老师干脆利落地收拾起讲义便走了。同学们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老师,老师大概也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自己。同学们也都站起身,向外走去,教室里的谈笑声顿时蔓延开了。
唐虞戈和苍一陌一样,都不喜欢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所以他在座位上慢慢地伸了个懒腰。
从那天的大雨后,天气便开始冷了。虽然还是一样地阴着天,个中滋味,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唐虞戈和苍一陌一样,都喜欢坐在临近窗户的座位上。这样,在晴天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在金黄色的阳光里,飞舞着的细小尘埃。可是今天,看不到。
唐虞戈和苍一陌一样,也犹豫着,是应该在这里睡一觉,还是回到宿舍里再睡。
苍一陌也和唐虞戈一样。唐虞戈曾在他的教室外等了他一节课,然后站在昏昏欲睡的他面前。他也是在教室外等了唐虞戈一节课,现在站在唐虞戈面前,只不过唐虞戈似乎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苍一陌伸出手放在唐虞戈脑袋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么困?”
唐虞戈身体僵了一下,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苍一陌,转而眼睛里充满了惊喜,“你怎么会来?今天不忙吗?”。
“再忙也可以来看你。”苍一陌笑了笑,在唐虞戈前面一排坐下。
“得了吧”,唐虞戈自嘲地笑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苍一陌看着唐虞戈,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因为小倾姐姐,你会来找我?”
苍一陌叹了口气,“我得好好照顾她,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唐虞戈把这两个字喃喃念了几遍,“这本来不是你的责任,这本来可以是任何人的责任,这本来绝不会是你的责任!”
“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不是每个女人的愿望吗?”。苍一陌扭过头,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我给不了她她想要的爱,就成全她的愿望吧。”
“你难道不知道,这种愿望,被成全了才是一种伤害”,唐虞戈看着苍一陌的背影,“你不爱她,你甚至一点都不爱她。嫁给一个一点都不爱自己的丈夫……”
“就算不是她,也总还会有别人的,虞戈。”苍一陌回过身,看着唐虞戈,打断他的话。
唐虞戈看着苍一陌的眼睛,怔了半晌,无力地扭向旁边,看着窗外。
苍一陌看着唐虞戈的脸,也没有说话。
偌大的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人。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
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比持续的阴天还让人压抑。
苍一陌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不是也喜欢她么,你自己说过的。”
唐虞戈倏地回过头,声音激动了起来,“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我那时候说喜欢她,就是因为生你的气!否则我就不会在婚礼的红毯上钉一颗钉子!我就不会把音响的线拔掉!我就不会让兴叔去吓唬她!”唐虞戈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戛然住口,惶恐地看着苍一陌。
苍一陌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都是你干的。但是,你认识她了以后,不是也不忍心看到她再受伤害了么。你还救了她。”
唐虞戈看着苍一陌,“可是你却不知道”,犹豫了一会儿,才黯然道:“你伤害了我哥。”
苍一陌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呆呆地看着唐虞戈,“梵?”
“他和你一样,只想着成全别人的愿望。”
“我不知道……”苍一陌默然无语。
“好了”,唐虞戈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你不是来问小倾姐姐的事的么。”
苍一陌此时脑子里已经混乱成一团了。他只看见唐虞戈的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唐虞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唐虞戈在苍一陌面前晃晃手,叹了口气,“你太冷落你的新婚妻子了。”
天还是阴沉沉的。
阴沉沉的天空下,站着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欧思睿。她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的,鬓边带着一朵小小的白花。
这种阴沉沉的天,适合纪颜的葬礼,也适合欧思睿声嘶力竭地大哭。
这是纪颜的葬礼。
可是欧思睿已经哭不出声音,也哭不出眼泪来了。她的脸白得厉害,白得比鬓边那朵小小的惨白的花还凄厉。她向出去与进来的人们一下一下地鞠着躬。其实,这个动作已经不能称之为鞠躬了,她只是在把自己腰以上的部分尽力地弯折贴近腰以下的部分。
她的脸,像是汉白玉雕成的。苍白的,呆滞的,僵硬的,冰凉的。
她的心,也是汉白玉雕成的。苍白的,呆滞的,僵硬的,冰凉的。
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了。或许是,没有什么了。
“思睿,你要保重身体。”
她的世界里,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欧思睿缓缓地抬起了头。
眼前这个人,硬气,壮实,身体挺拔。他挺拔的身体,像一棵树。这棵树,大概是水杉。
“思睿?”魏彧担心地看着欧思睿苍白的脸色。
欧思睿盯着魏彧的脸,她的目光也是苍白的。那种苍白的目光,似乎能让一切东西都结成苍白的冰。
魏彧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从乱糟糟的礼堂里找出一把椅子,放到欧思睿身后,“歇会儿吧,哭了这几天,身体受不了。”
欧思睿直直地看着魏彧,不说话,也没表情。
魏彧摇了摇头,把欧思睿按到椅子上,“下午你就不要去墓地了,我会帮你把这些都处理好的。”
魏彧抬起头,看到有一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个人很高,也很瘦。一身军装,严丝不苟。标准的中国军人的发型。
他的年纪绝对比他满头的白发所显示出的更大。但是,“老态龙钟”这个词,之于他似乎是一种羞辱。他的精神,绝不比魏彧,以及在场的任何人差。
他走过来的姿势很自然,却不随和。
当他向谁走过去的时候,那人会感觉身周有一股肃杀之气。
这种肃杀之气,不是别的,是中国军人真正的魅力。
魏彧绷直身体,向廖东隆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廖东隆点点头,向魏彧示意。
欧思睿终于把目光从魏彧身上移开了,看了看廖东隆。忽然心念一动,缓缓站起身来。
毕竟是下属的家属,廖东隆不好像对待下属一样,对待一个新寡的女人,少不得嘘寒问暖几句。
心里明白了些,欧思睿才发现自己真的体力不支了。她快站不住了,她甚至听不清楚廖东隆到底在说些什么,当然,也没必要听清楚,她只是失魂落魄地点着头。
廖东隆看欧思睿精神不佳,便要离开,好让她休息一下。
欧思睿弯下腰,向廖东隆鞠躬。身体却由不得自己做主,直直地摔向地面。
站在旁边的魏彧慌忙把她扶住,“思睿!思睿!”
欧思睿额角渗着大滴的冷汗,嘴唇也发白,不住地哆嗦着。可是她心里清楚得很,她要的效果达到了。她在摔倒的一瞬间,看到廖东隆转过身来了。这样,她就可以安心地晕过去了。因为她知道,现在在廖东隆心里,她是一个忠贞的妻子,至少,她也是一个可信的柔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