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
被困在这里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就像时间的流动都停止了一样，我觉得一切都变得很缓慢，可是明明能看见日月正常的交替轮回。
而我只能看着。
不要说左手，我全身上下基本都被控制住不能动，每次吃饭的时候，姚华就会解开我的一部分桃花蛊，在我面前盯着我吃完，然后又重新让我回归不能动的状态。
我想，也许吃饭的短暂时间是我能够逃出去的唯一时间。
但是姚华当然也是知道的，因此他总是故意留下我左手和双腿的桃花蛊，我的左手不能捏驭辰诀就不能使用法术对付他，双腿又不能动，能逃出去的可能性就基本为零。
桃花蛊发作的时候，那种疼痛简直能够要命，而且每次疼痛的痛感还不一样，每个部位经络的疼痛也不一样。可悲的是我还一动不能动，就只能干熬。
每当这个时候，姚华就会坐在我床边，像是很心疼的样子，细心的为我擦去我的冷汗，还温和的吹一曲长笛安慰我，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想怎样。我的蛊毒发作时会心疼，但是又不肯解除我的蛊，他到底，想要怎样啊？
自从我被姚华下了桃花蛊，他就不再离开自己的三里桃花林，整天整天坐在我身边给我念他新淘来的古本，线装的精致书本散发着墨香，伴随着桃花浓烈艳丽的香味横冲直撞。
可是，这些哪里抵挡得了没有酒喝的痛苦啊……
所以虽然除了偶尔会发作的桃花蛊意外日子基本上可以算作美好，但是我总是喜欢望着窗外叹气，每当这个时候姚华都会皱起他俊秀的眉宇，看着我。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是他是女子我一定娶他。
日月还是自顾自交替，我甚至已经能够从我身体的变化预见到桃花蛊的疼痛开始的时间。
不知道是哪一天，忽然有桃花掉落的花瓣飘进我的花格窗，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姚华竟然将那些看上去孤零零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来装进一只极其漂亮的锦盒。
“酿酒？”我忍不住好奇。
“留下来而已。”姚华捡花瓣的手忽然一停，“你终于肯主动和我说话了？”
我愣了一下，他留我这么久，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么，“想不想听故事？”我看着笑起来，觉得那一刻他的眼神很透明。
“那……你想要我怎么回报你？”姚华嗫嚅着，就像个跟大人讨要糖果的小孩子。我愣了一下，“那就，一段故事，换我身上的一点桃花蛊。”姚华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我心下有些窃喜，但是竟然也有些不安。
“呐，你还记得上次你在我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姑娘么？就是叫苏茗饮，还被你灌醉的那个，她，原本是茶仙宋岚家的夫人……”我躺在华美的木床上，觉得自己竟然还有说书的天赋，要是以后醉仙楼没酒卖了我也可以带着慕莲说书去……一边不着边际的想，我的嘴角不觉上扬。
……
“于是，我被困在了她们制造的茗香阵……好了，今天就先到这，把我左腿的桃花蛊解开吧。”我口干舌燥的抿抿嘴唇，有些担心第一次就提这么大胆的要求会不会遭到拒绝。姚华显然没有听够，还定定的趴在我的床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要求，“后来呢，那你被困住了，怎么出来的？”
“一次说完就没意思了，何况这样说话我很辛苦的，呐，还想听的话，我的左腿哦。”我像带坏小孩子一样吊着他的胃口，姚华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打开身后不远处的那只铁力木柜子取出两只小瓷瓶，倒出两种颜色的药丸各一颗。
也许有玄机！
我在脑中暗暗记下瓶子的位置和药丸的颜色和数量，就着他的手喝着茶水艰难的咽下去，左腿渐渐有了些酥麻的痛感，然后便是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自由，我伸了伸僵直的左腿，长长呼出一口气。
桃花飘进来的时间越来越多，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收回心神，继续我未完的故事。
“后来，我就意识到，原来那些身着彩衣的女子们其实都是宋岚家各种类型的瓷器幻化而来的，因为苏茗饮是最最名贵的青花，所以她们都会听命于她……”我绘声绘色的描绘着场景，姚华的神情安宁，他趴在我的床头，下巴抵住手臂，安静的听着。
“呼……”
姚华长长的舒一口气，“好惊险啊，那些姑娘都好厉害，不过你更厉害呢！”听到这句夸赞，我不禁苦笑，我厉害，我厉害还能被你在这里困这么久么……
“今天的话，脖子好了。”我不曾提及过给左手解开桃花蛊的事情，所以姚华慢慢也就放心下来，我获得自由的身体部位也渐渐多起来，但是有一点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姚华每次给我的药丸，都是不同的瓷瓶中拿出的，每次的药量也不尽相同，甚至连药的种类都是随时配比而定的，我根本无法掌握解开身上蛊毒的方法。
所以虽然我除了左手外已经基本能够自由活动，但是我仍然无法逃出这三里桃花林。
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的烦躁愈发明显。
我有时候会对着窗外的桃花叹气，姚华每到这个时候就安静的陪在我身边，做错事情一样低着头，我间或拍拍他的肩，看着他摇摇头，他明白我不是在怪他，我只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可他虽然明白，却从来不曾松口让我有哪怕一点机会。
姚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在乎别人的，可同时也是极端固执的，一只桃花妖。
“你是不是会想回去？”姚华看着我，我端在手里的茶杯无意识的一抖，溅出几滴茶水来。其实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的，我知道。
我没说话，只是很慢很坚定的点了点头。
姚华似乎也早已知道答案一样，“可是我不想让你回去，就这样陪着我，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我终归有我的世界，我应该回去。”我唯一低头，看见地面上有几滴红色的水痕，我一时没明白，奇怪，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我低，用手蘸一下，那样的触感……温热的，鲜红的……
桃花蛊……
原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解开桃花蛊的办法。
“你留我，我很感谢，你可以是我很好很好的兄弟，可是我的世界不能全然交给你，就像你的世界不能全然交给我。”我稳了稳心神。
“我可以的！”姚华反驳。
“真的么？那你为什么还要用桃花蛊困住我？”我一挑眉，姚华生生愣住了。
我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他的小屋，姚华不拦我，因为他知道我走不出桃花林，可是，仅限于以前。
当视线中他的小屋渐渐模糊，我开始在大片大片桃树下低头寻找一样东西，一样证实我猜想的东西。
也不知趴在树下找了多久，终于找到。
桃花酿。
这便是我要找的，好了，现在准备我明白一切，我也该离开了。
打开桃花酿，醇香的酒味勾起我对酒的渴望，咽了咽口水，我一狠心将整坛酒泼在了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了，我摇晃着坛子，掉下来几根白色的东西。
人骨，残缺的。
我破了桃花蛊。
姚华，谢谢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得，会照样拿你当朋友，只是原谅我，我终究不能在这如梦似幻的三里桃花林陪你一生的时间。
风，凛冽的吹过来，将格子窗摇的吱嘎作响。
姚华慢慢关上窗户，叹息了一句，“风那么大，那些桃花要怎么办呢？”
“来年，还会开的。”我摇起折扇，站到他背后。
姚华转过头来的时候，一双凤眼睁得很大很大，看见我安然无恙的时候，他就开始默念一串我听不懂的咒语，语速很快。
“你留我，也只是想找个人陪陪你吧。”我微笑着，看见他愈发惊惧的眼神和嘴唇加快速度的起伏。因为在念咒，他不能答我的话。“都这么多遍了，你难道还没发现这没有用么？”说着摇了摇头。
姚华终于停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为什么？”
我不说话，看他明亮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你也终究还是会走的，是么？”
“那些你埋在桃花树下的人不是还在？他们并没有离开你。你却仍旧觉得孤独，所以这不是我留下来陪你就能解决的问题。”我静静的注视着他，姚华难以置信的抬头。
“这三里桃花林虽美，却用了多少尸身的养分来滋养，嗯？还用我报给你听么？”我仍旧摇着折扇，眼里的笑意却一分一分沉淀。
姚华的脸色苍白，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我不否认。可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破了我的桃花蛊的？”
“我嗜酒，所以逢酒必喝，而你的蛊，我猜大约是下在了你的桃花酿里。我被你困了这么久，用故事换取我的自由，可你每次给我的药丸颜色数量都不一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破解，可是记得那次在窗边，我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掉下的茶水不是茶水的颜色，而变成了鲜艳的红色，那根本就不是水，而是血，于是我又猜，同样喝了你的酒，那日苏茗饮却没事，大约是那碗茶的缘故。后来，我在你的桃花林里找到了残缺的人骨，我意识到，你是用他们的骨泡酒，血泡茶。你每次解蛊给我的药丸虽然不同，可是每次却都是让我就着茶水吃下去，所以真正解蛊的不是那些药丸而是那口茶水。桃花酿下蛊，那桃花茶自然解我的蛊毒。”右手将袖中那日诊脉的金丝随手甩出一根，缠上他的手腕，“我左手虽不能动，可若想拿到茶碗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不再多说，我收回金丝，走到门外，大踏步向林子外走去，“姚华，这种雕虫小技想困住我是很困难的。”身后的姚华跌跌撞撞的追我，“乔初！”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却没有慢下步伐。“我用这样的办法留你是我不对，我错了，好不好？”姚华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姚华大约没想到我会突然停下，一个猝不及防撞上我。
“知道错了？”我摇起扇子。看他在我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去。“那么，将那些尸身挖出来，好好葬了吧。”姚华眼里闪现出惊喜的神色，“这样，你就不怪我了么？”
我不置可否。
一直到夕阳西下，我和姚华才将所有的尸体挖出来。我猜兴许是为了困住他们的精魂，所有的尸体都被扭曲成一种很诡异的姿势，左右手互相交叉，高高的举过头顶，腿脚向后盘起，就像打坐时被人活生生将上半身转了个圈一样。我组略一数，竟然有二十多具，其中还不乏身着道士和僧侣衣饰的。
看着眼前像孩子一样坐在树下休息的姚华，我感到心里一冷。他的心智虽然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可这种手法，怎么可能是一个孩子的手笔。想到他的桃花蛊，如果再晚一点让我遇到他，也许连我都会成为他桃花林里的养分。
“现在怎么办？”姚华带着期盼的神色看着我，天真的如同孩童。
我避过眼，不去看他的眼睛，“烧了吧，火葬。这么多，你究竟是……”
“我想让他们留下来陪我啊，可是他们都不愿意。那几个老道士老秃驴听说这里的人失踪的很多，就想来收我，我一生气，就把他们都杀掉了。”姚华说的满不在乎。这样天真的像未经世事的孩子一样自我，似乎才是最危险的。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呛人的烟雾渐渐升起，姚华忍不住弯腰咳嗽。我本来也想咳嗽，可是想到那一大片的烟雾里湮没的是什么，终究没有咳出来。
等了很久，那些尸身都已燃成灰，但那烟雾竟然越来越大。可是我用司掌火焰的荧惑诀亲自点的火，怎么可能超出我的控制范围？捏起司水的辰星诀，可是那烟雾竟然丝毫没有反应。我愣了愣，拉起姚华的手，“跑！”姚华显然也蒙了，可是现下哪里有解释的时间，我只能拉着他疯了一般往林子外跑去。
一路磕磕绊绊，未尽的余火顺着腿脚想要爬上来，热气和烟尘也浓重的让人受不住。可是没有时间去管他们，任凭烧焦的枝桠挂破衣衫，一个人我还好说，拉着姚华更是脚步沉重。
远远的，似乎感觉到热意扑面而来。
“来不及了，姚华你闭上眼睛。”我看着从林子外面烧过来的大火，停下脚步。姚华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闭上了眼。我展开折扇默念，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三皇迈德，七曜顺轨。日月无簿蚀之变，星辰靡错乱之妖……
随着祝颂的完毕，我的折扇吊坠倏忽闪过妖异的光芒，用尽全力的拉住姚华的手，“隐曜，助我！”话音未落，我和姚华已然跌出桃花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