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三话 换灵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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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时间晃眼而过,我的伤已然好的差不多了。除了腰侧和左颈的伤口还比较明显,其他原本布满全身的大大小小的伤痕都基本消失不见,连给我疗伤的大夫看到我的回复速度都有些吃惊,说我看上去像个白净书生,身体竟然像个习武之人一样好的这么快。这句话让我甚为自得。

这十几日里,慕莲除了照顾我,还要料理醉仙楼的生意,有时候顾不过来,林展就会通宵通宵的守着我,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每日什么都不用做,我的日子倒是很悠闲,只是慕莲不许我沾酒,看到那些散发着醇香的佳酿,我着实抑郁了一把。

今天,看我的伤确实已经好了大半,慕莲终于答应我可以开禁。于是,我高高兴兴提着上次从宋府讨来的一坛花雕去码头的客栈找林展。

看到我,林展显然很是高兴,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活计便下楼来。

怎么看上去,他比原来白净了许多呢?

“就一坛?不像你的风格啊?”林展看着我手里的酒,模模下巴。

我横他一眼,其实我只拿一坛是有原因的,一来我身体刚好,不宜多饮,二来林展并不是很嗜酒,这点和我不一样,林展虽然也是做酒生意的,但本人却对这个并不太感兴趣。再说,虽然他酒量比我好得多,但是花雕后劲大,万一喝醉了,我倒没什么,林展的生意就做不了了。

当下不再多言,我和他便坐在渡口,开始喝酒。

我多日不曾尝过酒滋味,馋的很,林展也知道,所以喝得很少,基本上大半都入了我的喉。酒过三旬,我已然有些飘飘然。林展还很清醒,于是让我靠着他睡会。

天,格外的蓝,还能看见海鸟和鱼鹰,仍是在这码头,只是时间换成了四年前。

“小兔崽子,你拿了爷爷的酒不给钱就想走,没门!”

“钱我给过了。”

“这里的人有谁看见他给我钱了?”

四周起哄,“没有!”

“我给过了。”

“少来这套,看爷爷我今天打不死你!”

耳边忽然感受到呼啸的拳风,紧接着,我便倒在了地上,头疼欲裂,伸手模模嘴角,一片猩红。

“打得好!再来!”四周的起哄声越来越大。

我发狠,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向着不远处的彪形大汉冲过去,对着他就是一拳,四周有人讥讽,“哎呦,看啊,我们的小书生站起来了呢!”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彪形大汉似乎被我这一拳给惹火了,再加上四周的起哄声,举起拳头对准我,我根本躲不及,那些钢铁般的拳头便狠狠砸上我的身体,我拼命反击,也不顾头发被人抓住,只是红了眼死命的还击。

我绝对不能低头!

低头服输了就等于被他们的暴力征服,以后便永远不可能有勇气面对他们反抗。

我浑身的疼痛似乎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我给过钱了就是给过了,凭什么再给一次?打架又怎么样,就算我不可能打得过,也绝对不能认输。我咬牙,跟他抗衡着。忽然,抓着我头发的手向上一提,我被人拖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水波流动,淹没过我的整个上半身。

我被人按进了冬日的海水里。

冷得刺骨,无法呼吸。我拼命的挣扎,可是那只大手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我几乎绝望,甚至认为我死定了。

水面上,那些人肆意的哄笑声一波一波淹没我。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帮助我,我必须靠自己。

我慢慢闭上眼,我的肺几乎要撑开我的胸膛般的疼痛,咽喉里全是咸湿而冰冷的海水,伴随着波浪灌进我的身体。

“放手!”

我忽然感觉到头发被人放开,身子离开了水面,似乎也可以呼吸了。我伏在码头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冰冷的海水刺激着我,感受我还活着的触感。在刚刚的挣扎中,海水几乎已经弄湿了我的全身,方才没有感觉到冷,可这个时候,那种麻痹到疼痛的冰冷包围了我,头很疼,几乎要裂开,咽喉也很疼,像被冰凌刺穿。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回到我的小店去。那种被羞辱的屈辱感逼得我很想落泪,可是现在我需要一身干爽的衣裳,否则我会在这冬日的海风里被活活冻死。

有人温暖的体温传过来,紧接着,我便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扶起,“你很勇敢,在这里,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样反抗他们的,何况,你甚至没有丝毫反抗他们的资本。”我咳嗽得很厉害,抬起头,看见一张星目剑眉的脸。“你还好么?能自己走么?”他温和的问我,我却只是没命的咳嗽,怎么也忍不住。

“这样吧,”他走到我面前蹲,“你上来。”我摆摆手,想说话,可是却说不出来,他看我这样,便不再犹豫,背起我离开码头。

我伏在他的背上,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这便是我和林展的初次相遇。

不得不承认,我的出场实在很丢脸。

四年前,我刚到桃都,并不像现在这样混的风生水起,其时,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盘下一家临街的小店,做些小买卖维生。那天,我去码头买最新鲜的小玩意,偶然间看到有人在卖酒,便想去买一坛,谁知道我去的那家摊位却是整个桃都的所有海港最猖狂的一家黑店,于是买了酒还没有走出店门,便被诬陷没有给酒钱,而我给的银子其时正放在他的钱桶里,可是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都看见,也没有人为我说一句公道话,我也正年少气盛,便与那家店的老板打起来,结果,当然是输得很惨。

那个时候,我还不能使用驭辰诀,七曜扇在手里也全无灵力,仅仅凭着一身勇气跟他赤手空拳的打架。也因为这样,才认识了林展。那个时候,林展已经在那里有很高的威信了,俨然成为下任的船主。

被林展背回了他在船上的私人房间,我才终于有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我其实已经到了极限,头疼,寒冷,这些感觉逼得我几乎连衣裳的带子都系不好,手都得很厉害,试了半天都没有系好。林展叹口气,替我把衣裳穿好,我便再支持不住,倒在他的床上。

一连昏迷了三天,我才醒过来。

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林展的眼睛,神色很难读懂,他目光深邃的望着我,“你明明是个男子,可为什么诊脉的郎中却说你的脉象是个女子?”

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严肃的看着他,气氛一时冷下来,简直有如两军对垒。

“你是个女孩子,是么?”

我不说话,沉默的看着他。看我不打算解释,他也不再多说,开门让进一个术士打扮的人,术士二话不说口中就开始念念有词,没等我看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感觉到术士的手指点上我的眉间,于是我倏忽变回女孩子的原本模样。

术士施完法术便立刻离开,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我和林展,他皱着眉头看我,我毫无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可是掩藏在宽大袖子下的双手已经在止不住的发抖。

忽然,他有些无可奈何的笑起来,很好看,“还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家,扮成男装也就罢了,还跟人家一个海将军打架。也罢,这个秘密我替你守着。”听到这句话,我才舒了口气。

“我是林展,公子怎么称呼?”他特意用了公子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可以信任,于是大大方方笑起来,“兄台心好救了在下的命,在下感激不尽。在下姓乔,单名一个初字。刚刚兄台说,那个和我打架的,是谁?”

林展笑眯眯凑近我,“做我们这行的,都管那些在海上横行霸道的强盗叫海将军,说俗点就是海盗。那个家伙,就是桃都附近的太微海最著名的海将军,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和他打架?”

我面不改色,“打都打过了。”

林展眉眼弯弯,笑得似乎很开心,“你知不知道你惹上大麻烦了?”

我也笑,“你的意思我还能怎么样,无非你就是想告诉我,我以后可以跟你混,这样就不怕他了是不是?”然后豪情万丈的搭上林展的肩膀,“那以后有什么事情,兄弟就多帮帮忙啊。”

林展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芒很亮很亮。

我又做梦了?

我揉揉眼睛,爬起身,向周围望了望,林展就在我身边,用身体替我挡了凛冽的海风。看我醒过来,就笑着拿开了环住我的手臂,“醒了?”我点点头,想站起身活动活动,林展拦住我,“小心伤口。”

我听话的不再乱动,林展将我小心的扶起来,“你还是和原来一样,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自己啊。”我摇起扇子,想起刚刚的梦,“反正我跟你混呢,怕什么。”

林展眯起眼,“嗯,你可是我的人。”

我挑眉,将手里的扇子扇得带出刀刃一般的风声。

慕莲给我开禁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找林展喝酒,这已经是连续的第五天了。

林展这小子的脸色怎么又白了几分?

“今次是什么?”林展笑着,打断我的思绪,我将手中的酒壶提到他眼前显摆,“看清楚,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上好竹叶青,仅此一壶,别无再续。”

好酒伴着海风,一杯杯入喉。

“身子还没好全呢,你悠着点喝。”林展看我混不吝的样子,挡住我倒酒的手。

“死不了,再说死了有人给我收尸,又不麻烦你。”我已经有些醉意,说出的话未免过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乱说的,你别当真。”林展皱着的眉头却没有平展,我伸手覆上他眉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我不说破,心下却骤然澄明。

第二天,我提着我剩下的所有宋府花雕来找他,一共五坛酒,林展看到我手上互相磕磕碰碰的酒坛子,脸色立马阴沉,“你若这么喝,大可以省去你剩下的性命。”我笑眯眯,不言语。

开喝的时候,只要我举起的坛子,还没喝两口就绝对会被林展抢去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再开一个,又会被重新抢去,所以虽然我提了五坛酒来,真正入口的,其实不过半坛,剩下的全都被林展夺去喝完了。喝到最后一坛时,林展终于支撑不住,倒头睡过去。

我背着他回到四年前他救我的那个私人房间,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心里有些复杂。这四年里,这间房间我已经来过不知道多少次,但唯有这次,心里是如此不安。

林展待我极好,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喝那么多伤身,所以那些酒,最后也一定会被他喝掉,可他虽然不嗜酒,酒量却比我要好上很多,因此我怕五坛酒不够喝晕他,在最后一坛花雕里还特意掺上了一些更烈的南唐腊酒。

扶他躺好,我便在那间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寻找,我不想找到那件东西,但如果真的找不到,心里又没底,因此到最后,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做,就算真的找到了,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我只是为了找一个答案,仅此而已。

我几乎将他的屋子整个翻了一遍,但始终没有那件东西的痕迹,不由得有些心急。就在我准备放弃时,心里闪现出一点最后的希望。我抬头看一眼睡得正熟的林展,开始解他的衣襟,他像感觉到什么,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那个瞬间,我很慌乱,不过还好他并没有醒过来。我深吸一口气,将他的衣衫月兑下来,然后在他胸口的地方,找到一个用来封装密信的铜制小管。也许,就在这里。咬咬牙打开管口向里面看去,一角天青色的纸角露出来。

我最不想看到的,终究成真。

那张天青色的纸,是他的换灵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也有自己的愿望,如果愿望足够强烈的话,就会忍不住想不惜任何代价地实现它,而换灵契,就是因此诞生的。签下换灵契的人,就等于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去换一个愿望的成真。愿望实现后,那张纸的所有者不管让他做什么,都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即使是要他死,也绝对不能说半个不字。

那张纸上,只有两滴血和一句话,就是那个出卖者的愿望。

我以前其实根本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也要实现的愿望呢。正因为代价太大,所以换灵契签署的机会少之又少,能看到的机会就更少,至少在我的生命里,我还没有见过谁愿意这么做。

我将那张纸小心的取出来,慢慢展开。

乔初安好。

林展的换灵契上,就只有这一句话。

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开始发抖。他是什么时候,和谁签了这种东西的?怪不得我伤得如此深还会好的这么快,也怪不得我每见他一次,他的脸色变会苍白一分。那些伤痛,原来都会离开我,留在他的身上由他替我承担。他应该知道,如果签下了换灵契,这一辈子的命运都会被掌握在别人手里。

有能力驾驭换灵契的人已是少数,要求这个人不利用你为自己谋利益还真是少数中的少数,反正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还没人达到这个境界。

我抖着手,用力按上他的右腰侧,他果然在睡梦中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皱起他俊秀的眉宇。我月兑掉他的中衣,他的身体上没有丝毫的伤痕,然而右腰侧,却沿着我的伤口形状出现一道红痕,涌出鲜红的血液。

满手他湿滑的血迹,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让我不知所措。

过了很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在水盆里洗去满手的血迹,将他的换灵契放回去,替他穿好衣服,收拾好一切痕迹。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睡,有时候身上的疼痛感甚至会让他低沉的吟出声音,像他那般在海上,在荒漠,在雨林,在孤岛等等绝境都风餐露宿却毫无畏惧的人,都会如此难以忍受,如果他没有换取我的伤,我会怎样已然不难猜到了。

我在他床边,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揉着额角爬起身,没有注意到我,“我这是睡了多久,真是。我的药呢?”我没有应声,他有些不耐的转过身,“想疼死你们船主么?”

看到我的刹那,他似乎吃了一惊。

我目光冷峻的看他,“什么药?”

“没什么啊,就是醒酒的药。”林展躲开我的目光,立刻舒展眉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身上也完全没事的样子,“我昨天都醉成那样了,你的酒好烈啊。”

“只是喝醉,又怎么会疼?”

“头疼啊,我宿醉啊。”

“那你腰上的伤怎么回事?”

“不小心划的。”

“那能这么巧偏偏划成我伤口的形状?还流完血就消失不见?脸色又为什么白成那样?”我几乎喊出来。

“你别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啊,我不就喝醉了么。再说经常喝醉的那人可不是我。”他眉眼弯弯,一边跟我开玩笑一边站起身。

我不再多说,凑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腰,他想皱眉,又忍住了对我笑,“我现在可没力气和你打架,你可别乱来。”我看他笑得开心,嘴角却怎么也勾不起来。看他还不肯承认,我狠狠心,又按住了他左颈慢慢用力,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我甚至能感觉到指缝间粘稠而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手腕滴下来,掉在他素白的衣袖上。

“疼,是么?”我盯着他。

他的下唇已然全部变成白色,但还是不肯解释。我将按在他左颈的手松开,也不管满手的血,轻轻的环住他的肩膀,“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林展在我怀里轻轻笑出声,“阿初,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女孩子,我会以为你断袖的。”话音未落,我已经被他抱进了怀里。

我觉得这个氛围实在太像是一双良人,于是想推开他,但他的力气却很大。

“林展你放开我,我只是想感谢感谢你来着。你这样抱着我,感觉总有点不太对。”我皱着眉头,从他怀里挣出来。他松开我,也不说话,笑意却已然迷漫到了眼底。

正在这时,给他送药的侍从推开了房门。

我和他站的很近,两个人身上又血迹斑斑,我皱着眉,他满脸笑意,简直像是决斗。侍从立马面如土色,放下托盘,飞也似的跑出去。

我愣了愣,用扇子掩住嘴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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