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无月夜
白茫茫一片,银色水样的月光洒下来,落满桃花树,我一个人站在树下,等了几千个春秋,几千个冬夏。
没有天地,只是混都是这样的反应,只是我方才,好像做梦了。下意识弯弯手指,我支撑着爬起身来,右手食指上的桃花瓣长成一支枝桠的形状,顺着食指爬上来,一直到了虎口。
海名师兄?
沌。
头疼欲裂。
每次宿醉过后
揉揉惺忪的睡眼,我下意识想叫慕莲,然张了张口又终究没有叫出声。自己模出锦囊,里面的醒酒药早已用完,却不再有人记得添新的给我,合起锦囊,我几不可闻的叹息。
整个桃都,只有我醉仙楼晚上有月光。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一月有余。
翼神居,现下空无一人。慕莲,司徒,墨香,全无踪影。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下,陪我的还有月光。
自从颜孤找过我之后,桃都的夜骤然全然的暗下来,死寂死寂的暗,纵使白天再怎么明亮,夜晚都如同无光的深海,凄凉的黑。
月光不再眷顾这座华丽的城,只有醉仙楼夜晚的月光还是依旧。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登门拜访过我,短短几日我这小小的酒家人满为患。
颜孤是在逼我。
“孟姬?”朦胧间看到女子盈盈的身影点在我的酒杯上,“公子,上次冥府的事情多亏承了你的情,这次我是来还你的。”
“人间的事,你如何插手?”我端起空空如也的酒杯把玩,“公子说笑了,人间的事自不归我管,但这事真的只能算人间之事么?”孟姬温婉的笑,我的眼神亮起来,“孟姑娘说笑了。”孟姬点点头,身影渐淡。
说得对,人间的事若变成冥府的事很简单,我竟没有想到。
不再多言,醉仙楼明日起闭门谢客。
“阿初。”有人从背后按上我的肩,口气似有不忍,“这一次若去,便再回不到从前了。”
“我的从前只在彼岸山。”我打开纪舒的手,整了整衣衫。
“路上,你一个人要小心。”他轻佻的声音听上去有那么些黯然。
“有人在等我。”背对着他,我径自离去。
桃都到鲲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粗略一算,步行大约要两个月。
随手抓了几件衣服一把珠宝,又在中庭的桃树下坐着饮了一杯,便头也不回的上路了。
桃都,等我回来。
穿过繁华的四方街,穿过喧闹的古晨坊,穿过熙攘的南市,又走过了安闲的农庄,我看到了桃都高大威严的城门。
出城不久,我给自己找了匹不错的西域马,高高扬起的白色颈子看起来骄傲非凡。牵着它缓缓拐进曲折的山路,渐渐增多的野草和树林遮掩了外界的人烟,我随意的喝口水,“别装了,你叫什么?”白马吭哧了许久,似乎在犹豫,半晌才飘出一句,“长白。”“多好的名字。”我赞叹一句,顺手递给他一包绿豆酥,长白幻化为人形,犹豫一下才从背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上有交错的伤口,密密麻麻的布满整双手。我愣了一下,长白的手也就顿了一下,“很丑,别吓着公子。”我将点心换到另一只手,握住他因为受伤而伸不直的手,他下意识想躲开,“来听话,让我看一下。”长白终于还是没有再挣扎,我拈起驭辰诀,计都三诀过后,长白僵直的手可以伸直了。
“明日开始帮你一点一点消除骨血里淤积的伤,不能急,慢慢来。”我将绿豆酥递给他,自己也拈起一块吃起来。长白踟蹰一下,“公子,包袱给我背吧?”“这么点东西不重,我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长白似乎有些赞赏的笑了,本来平淡无奇的脸竟然恍惚有种贵气。
“吃喝我不会亏待你的,只是时间紧路程又比较远,也许会吃些苦头。”我顺手将水壶递给他,长白没有接,“公子,小的不敢跟您用一样的器具……”一句话说的我顿了一下,手却没有放下,“没事,我没有那么多规矩。”长白舌忝舌忝裂口的嘴唇,有血丝顺着唇线沿过去,我无法,只好在空中随手抓出一只瓷碗,倒了水递给他,“公,公子,碗怎么从空中来的?!”长白大惊,我乐了,“你的真身是匹西域白马不是,你都能说话,我怎么不能隔空取只碗?”
长白于是终于放松下来,笑了,露出白净的牙。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重重的山林里艰难的跋涉,因为官道绕的远,我便选择了小路,虽然艰难,但快。
长白的手一日日好起来,性子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
“公子,这都五天了,您从来不曾提让我变回真身,当初为何买下我呢?”长白跟在我身后爬上陡峭的坡,仰头看着我,我笑了,“我并不需要你背我,我只要有人能说话就可以了。”长白咬了咬牙,没再说话。
云锦镇,梁国一个远离桃都的富庶小镇,以锦缎的绣法闻名。
“公子,我们能不能稍微多呆一天……”长白嗫嚅,“怎么了?”我回头看他。“我娘在这边的马圈里,我想看看她……”
“去吧,不急。”
长白走了,我一个人去镇子上的集市走一走,有些日子不见这样的繁华,竟也有些不适应。有熟悉的香味引着我,好酒啊……晃神间,我已经走进了深深夜色里的街巷,热闹已被抛却在脑后。弯弯折折,不知越过几重白墙绿瓦,我彻底清晰地闻到了陈酿女儿红的香气,加快步子赶过去。
大红灯笼挂于飞檐上,身穿大红长裙的女子站在灯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公子可是循着醇香找来的?”女子掩口笑,看着我。我顺手拿起扇子,“被姑娘发现了呢。”
“一百七十两一坛。”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我失笑,“姑娘拿我寻开心的么,这酒的确值这价格,但那么些银两,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拿得起。”女子愣一下,“公子是第一个关心这个问题的呢,以前都没有人这样问过奴家的。”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是啊,以前那些公子们可比这些银两重多了,姑娘不也拿得起么,倒是在下唐突了。”我微微扇风。女子的眼幽幽的绿下去,笑得一脸娇俏,“公子真可爱。”
尖锐的指甲凛冽的划过空气,带出一阵阵的指风,女孩子家香软的气息间混杂了些腥气,直扑过来。我一抬手捉住女子的腕,“姑娘莫急,在下又不是不给钱。”
“你是什么人?!”女子吃痛,挣扎起来。
“不才乔初。”
“酒妖公子?!”
“公子,我买了云锦特产的红豆圆子。”长白笑着推开门,手中的圆子直直向地上落去,我一把救回来。
“蔚慈?”
“长白?”
“真好吃!”
早就猜到会这样了,哪会有女子大半夜坐在深巷子卖酒的,云锦这地方又不大,肯定认识对方的。
长白这样一匹珍贵的西域白马,手上却有那么多的伤,不会有那个主人这样虐待自己心爱的宝物,那些伤口只可能是受到了威胁意味的拷打。长白是云锦人,从桃都到鲲城必经云锦,长白才会有机会离开我看看自己的家人是否无恙,知道我此行的,除了孟姬,便只有纪舒。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独自离开。
长白,不要来找我了,我知道是纪舒命你来的,既然我已经带你找到了家乡,你便不用再担心,留在云锦好好过日子吧。
——公子
秋高气爽。
我仰起头,感觉到有风从耳边擦过,清亮。
一个人赶路快了许多,越往边疆走,越有种兵戈相击的错觉,连年的战火使得边疆的百姓都有种绷紧的绝望。
还有大约半月脚程。
日夜兼程可以更快,但我绝不能以这样疲惫的姿态站在颜孤面前显示我的焦急。
不过,已经走了那么久了,怎么该出现的还没有出现呢?
时光白驹过隙,明日入鲲。
我带着斗笠,低下头挡住阳光,跨进堂堂陆国都城的大门,那一瞬间,我不易察觉的笑了笑。
鲲城临近戈壁大漠,不比桃都的水灵,自有大漠肃然的杀气,我隐隐觉得每个人脸上都有种刀锋般的快意。
陆国的皇城正正规规坐落于鲲城正中央,全无梁国的神秘感,宏伟的玄色赤色交错,高耸空阔,威严的伫立在陆国的心脏上,控制着这个国家所有的脉动。
我抬头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宫墙,迅速低下头隐没在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鲲城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凛冽。
我走进客栈,店小二满脸真诚笑意的迎上来,来者都是客,是客便相迎。
“天字房一间,住一日便走。”我递上刚用珠宝换来的银两,伙计便动作利落的一把拿起我的行李带我上楼,顺道还跟我说几句风土人情,看着他笑容满面一脸自豪的介绍鲲城地道的小吃,有名的姑娘,漂亮的地方,我几乎以为这样的鲲城若能一直如此该多好。回神过来时,我已经坐在了房间里,小二也已经端了饭菜上来,毕竟是靠近皇城的酒家,品味是很不错的。
我慢悠悠喝着软硬恰好火候不错的小米粥,小二还站在我旁边跟我天南地北的聊,大约来这里的都是些王公贵族气性的公子,平日不敢多说,我不多说,温和笑笑,攒了许多的话便冲口而出,滔滔不绝,我随口问一句,“有什么好酒好茶么?”看我搭理他,小二顿时来了精神:“客官不瞒您说,咱鲲城好茶不多,好酒可是一等一的,不过看你这身份,平日那些小打小闹的应当入不了您法眼,咱明白人说明白话,”店小二凑近我的耳边,刻意低沉的嗓音似乎带了魔性,“酒妖公子您亲手酿的酒,千金难求……”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沉沉的睡过去。
来了。
这是我临闭眼前最后一个闪念。
再睁眼时,我有些期待会看到什么。
“公子醒了,喝点水润润如何?”黑色的人影背对着我,黑曜石般光芒的长发顺滑的披在肩上,似有似无的笑意透过声音传来,然后他慢慢转身,凑近我的耳边,“酒妖公子亲手酿的酒,在下真的很想尝一尝。”
“下次吧,姜平王。”我也勾起嘴角,“我知道姜国会有人来,但没想到您会亲自来。”
“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在这样全然的劣势下,竟还能如此的谈笑风生。”
“谬赞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
其实早就来了。
姜平王姜小侯爷,而现在,他也叫长白。
这场戏的主角,终于到齐了。
我随意的挥起扇子,朝着姜小侯爷毫无敌意的笑起来,向后一仰倒向窗外幽暗的湖水,“既已见过,目的便达到了,在下告辞。”小侯爷背手笑着侧脸看过来,老朋友般微笑,“慢走,不送。”
离开那里后,我陷入了沉沉的夜色,鲲城,果然也没有了月光。零星的星辰点在幽深的天空上,北斗的开阳大盛,我眯起眼,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
有星辰就有方向,因此就算我被带到何处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我望着远处某个点,眼神失焦了些许。但只是短短一瞬,我重新拾回我的心境,头也不回地向着陆国的皇城飞奔而去。这纯净的夜色里,慕莲会给我最直接的指引。
玄色与赤色的宫殿在没有月光的夜里高高耸起,借助点滴的星光兀自伸手向上,似乎想要碰到那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天空。
我起身跃上皇城最高的瞭望亭,果然有隐隐约约的银色光芒在整座皇城的正中心闪烁。我微微勾起嘴角,颜孤你还真是直接,就这么毫无顾忌的在大殿里等着我来么。我飞掠下去,七曜扇的扇骨有兴奋的杀意,我忍着近乎于残忍的脉搏,急速的冲向大殿,马上就要到的时候我忽然的停住,回身甩出一阵扇风,四个无声无息的黑影瞬间委顿。我点在大殿前汉白玉的地面上,轻声笑起来,因为鲜血的刺激而挑逗到了我的神经,“颜孤,你未免太小看我了。”然后堂而皇之地打开了陆国皇城大殿的正门,闲庭信步般走进去。慕莲侧着身靠在一把椅子上,周身的银色光芒淡的像要随时消失掉,我几步冲过去,迅速点上她肩胛上计都七诀,背后朱雀七宿腰际五曜,慕莲身上的光芒忽然大盛,鲲城上空的月光毫无顾忌的洒下来,穿透这重叠的夜色,滚落在大殿前的汉白玉地板上。
桃都的月光也回来了。
我甚至恍惚可以听到街头巷尾有些人兴奋的呼声,熟睡的呼吸声。
慕莲缓慢而坚定的睁开眼,看到我的一瞬间整个人骤然松懈下来,嘶哑的声音飘出来般毫无生气,“公子,我知道你总会来的……”“我来了,睡吧。”我抱着怀里的女子,慕莲露出虚弱的安心表情,在我臂弯里沉沉睡去。我月兑下长衫想要包裹住慕莲的身体,伸出的手忽然被人拉住,我头也不回,“既然颜大人不愿在下受风寒,那你的大氅便借我一借。”颜孤毫无凝滞的扯下了大氅递给我,我一把将慕莲抱起,“找个房间给我,还有我想见到的其他人。”颜孤瞬间从我身后消失,随即某个最近的宫门里迅速的亮起了光芒,我冷冷的看着,紧紧护着怀里的女子。
只要他们还在就好。
看到清瘦但还算有精神的安静睡去的墨香,两个司徒,又安顿好慕莲,我方才舒了一口气,从桃都月光消失起一直飘浮在我心里的浮躁终于沉静下来。
颜孤不打断我丝毫,静静站在一边沉默的看着我。
“姜小侯爷比你有意思多了知道么?你从来都这么不爱笑。”我瞥一眼颜孤紧抿的唇,出言讽刺。颜孤不反驳,雕像般不动分毫。
“出去谈吧。”颜孤终于开口,他走到前方去带路。
一路无话。
“对不住了公子。”颜孤站在大片的红叶林里对我弯下他金贵的腰,我挺直身体,微微扬起头看不到他的神色,我飘忽的笑起来,“我并不答应做你陆国的王妃。”“我知道。”颜孤直起身,“酒妖公子,我只要你不再医治梁太子。至少,我们应该都有相对等的位置,才有资格谈不是么。”
我直视着颜孤灼灼的双眼,他毫不犹豫的望回来,坚定如许。我想起纪舒带点戾气的苍白神色,想起长白隐忍的贵气,想起很多很多。而这些东西,以后或许将是再不能逃避的,伴随一生的纠葛。
最终这些,都归于一抔黄土,飞散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久到我难以预计的以后,然后沉醉于远处某个达不到的远方。
我看着他,露出一个包含了许多意味的笑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