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长流，上好的庐山云雾茶在瓷杯中沉沉浮浮。
很久了，不曾听到那个喜欢穿白瓷底色绀碧云纹衣裙女子的消息了，茗饮，你现下可安好？
袅袅的茗香升腾，飘落在桃花树下。
我拈着茶杯，有些出神。
时候不早了，我应该打烊了。这样想着，便随手放下了茶汤，向前庭走过去，暮色四合的时候，有人逆着光站在我的酒牌前细细端详，我扇子一开，扬起职业笑容，“这位客人想品怎样的生死？”
“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他们的。”他微微转过头来看着我笑，我一瞬间竟有些失神，而后回过神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斯文了？”方才转瞬即逝的文雅顿时无影无踪，“兄弟来讨口酒喝嘛。”玄色的袍子一舞便轻车熟路的坐上了我的美人靠，我一把将他扯下来，“黑无常，你给我节制一点。”
“有好玩的事情上门了，一句话，去还是不去？”黑无常满不在乎的继续看酒牌，露出欠揍的表情，我想了想，“有多有趣？”他伸出手指比出一寸，“大约，这么有趣的程度吧。”“去。”我想了想，“不过先说好，把上次欠我的酒钱还来。”黑无常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今夜子时兑现。”
所以子时，我站在城外大雪纷飞的竹林里，极力的抬头眺望天上的星辰，然后闭上眼睛，任凭手中的枯竹自己写画。再睁开眼时，雪地上已然干净如初，微小的冰粒上显出月光，如静默的水面。我将拈起荧惑决将枯竹焚烬，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雪夜，真冷。
因昨夜睡的晚，早晨便不想起早，大约巳时三刻才懒懒起身，洗漱过后神清气爽，开门营业。
门还没开到一半，就有什么东西匆匆冲了进来，我低头看到一片黑色的阴影趴在我的脚边，我一把将他拉起来，“就算平常人看不到你也别在我门前丢人。”黑无常任由我拖着，半分力企业不愿用，沉的死狗一般。
“阿初，疼……”他蜷缩成一团，我这才发觉事情不太对劲，我扶他躺好，顺手带上门，想上楼去拿药膏，他却拽住我，力道大得几乎撕裂我的衣袖，“阿初，记得不要透支预言……”我愣一下，“可我昨晚去扶乩了。”他的力道骤然颓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最终只是一句，“那你便自己小心。”我不再浪费时间，上楼去拿药，心下不放心。、
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带魂魄回冥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些魂魄的执念很深，深到甚至可以拥有灵力和无常这样的鬼差对抗的地步，所以他身上的旧伤很多。我已然司空见惯，但是这次，似乎不太简单。
我猛地用力将他的断骨复位，他忍着疼，捏紧拳头，骨节分明。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想起他原来也不是那么强大的鬼差。
“十一，转过来。”我处理完背部的伤，才有机会喘口气。
“哦。”他应一声，乖乖转过来，深深插入肋骨间的巨大伤口几乎捅穿了他的胸腔，差点洞穿肺部，这么大的撕裂伤，更像是用棍子之类的钝器直接捅进去造成的。我微微皱了皱眉，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看了，这次碰见狠角色了，连小八都撑不住。”我不看他，低头专心处理伤口，“那是你自己没出息。”他苦笑，“阿初。”我不理，他也不再跟我开玩笑了。“吸气。”我一指点上他胸口北辰瑶光处，他深深呼吸之后有黑色的血从嘴角滴下，他忍了忍，侧身一口呕出来。
“行了，回冥府吧。”我起身洗手，荧惑决召唤出的小火星雀跃着把房间打扫干净。“阿初，我不想回去。”他的声音闷闷的。
“别闹了何十一。你伤成这个样子不回去养着难道还要继续去引魂魄么？”我擦干手指，随手扔了件大氅给他，顿了顿还是开口，“你……别太逞强。”黑无常低下头，微微笑了，“阿初，我若不努力，小八就又不要我了。”我微微叹息，“十一，你要惜命，就算再怎么努力，命若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黑无常看着我，眼里有什么东西潮湿了，“阿初，我还是想……”我打断他，“行了，你今天剩下的工作我帮你做完，你给我乖乖养伤。”说着一把抢过他的生死簿，大步流星出门去。
今天还有十四个魂魄，有两个是何十一用朱笔圈出来的，意思是需要小心的棘手人物。默记完，我向着第一处目的地出发了。
申时半刻才回到醉仙楼，我推门几步冲进前庭，一口喝干了一壶水才抬起头看了看安宁坐在窗边看书的何十一。他的侧脸倒映在书页上，轮廓清晰而干净。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十一，我能不能听听你和小八的故事。”
年轻的黑无常有些孩子气的笑了，“阿初，我等你问我已经很久了，我的故事我不知道还能讲给谁听。”
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认真端详何十一的脸，年轻的不像话的鬼差。看上去，似乎跟我一般大，但他的故事已不知在岁月里荏苒了多久。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这个年轻的黑无常身上的故事应该是惊心动魄的，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下面隐藏了多少寂寞，他从不曾告诉我，我只是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小八存在。
事实上何十一并不是真正应该在黑无常这个位置上的人，以他的能力来说，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但是这么久，他也慢慢习惯了，保不准哪次就回不来了的生活有点极端，但他什么也不说，他有些单薄的少年身体上那些陈旧的伤疤，连我第一次看到时都有些触目惊心。
我给他泡一杯霍山黄芽，想起我们初遇的那时候。
可以跟冥府的鬼差说话，我不记得是我多大的时候，只记得记忆中那片混沌的山水模糊成一片，眉眼清俊的少年倏忽出现在我身边，身后的铁链上锁着我一个师姐。于是我不管不顾的拦在他面前，声色俱厉，“不可以带走我师姐！”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满脸稚气的我，温和的模了模我的头顶，我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少年笑了，“小姑娘，你既然可以看到我们，那我就让你和她最后说几句话吧。”我不理他，冲过去抱住师姐的腰，师姐疼爱的捏捏我的脸，“阿初乖，以后师姐不在了，记得要想我哦。”我抬头，“师姐为什么不在了？”“因为师姐要去天上陪那些星辰们说话了。”
而后，少年俯叮嘱我，“不可以告诉别人你看到过我哦。”我一声冷哼，做个鬼脸给他，少年纵容的笑，倏忽消失。
等我再次遇见记忆中那个少年时，他早已认不出我，只是喜欢搭着我的肩膀痞痞的笑，“给兄弟赊几坛好酒嘛。”我不动声色，随手扔几个空坛子给他，语气不善，“给爷自己闻味道去，少来烦我。”
“阿初，别这么绝情啊。”
“何十一，少来这套。”
小八死在莺飞草长的初春，长长的发丝在河水里沉浮。
那是她第一次露出那么轻松的笑意。
醒过来的时候，小八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的名字和眼前那个守候着自己的少年。少年也不解释，固执的守护。
少年称她为小八，充满宠溺的意味。反正自己也不记得了，于是便接受了这个代号一般的名字，少年说自己叫何十一，小八笑了，“我们生前是干什么的，感觉名字很低调啊。”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脸歉意，“对不起，连累你了……”小八觉得很温暖，似乎第一次有个人肯这样心疼自己。
然后小八站起来，自然而然的跟上了旁边长长的队伍，她也不问为什么，仿佛天生就应该这样跟着走下去一般，毫无障碍。何十一愣怔，“小八，你可知道这样跟着队伍走下去，便是下一个轮回了。”小八温和的笑，“不知道，但轮回不好么？”何十一的眼眶瞬间潮湿起来，“小八，你竟然从不曾怨恨过……”
那样残忍地世界，你都这样温和地接受了，到死，都只有我一个人介怀到如此地步么？我不肯放你走，你可不可以陪着我，像我曾经陪着你那样。
少年的笑意里带了些许残忍，“小八，轮回不知会变成什么哦，但生而为人的记忆却仍是存在的，若是轮回为物，便是永生永世的寂寞。你愿意么？”小八接孟婆汤的手顿了顿，“那么还能如何？”
“留下来，做鬼差。”少年悠远的声音回荡着，小八迟疑了。
半晌，小八点头笑了，“陪着你吧。”那一瞬间，何十一的胸腔钝感的痛，小八选择了陪着自己，终究还是陪着自己。
何十一和小八跪在威严的阎罗面前时，膝盖不自主的有些发抖，然小八却是一如既往的安定，少女的脸庞抬起来，直视阎罗那双看淡生死的眼，阎罗久久的望着她，久到何十一几乎跪不住，两旁的鬼差也不敢上前劝阻，小八的眼神从没有丝毫的波澜，阎罗于是微微点头，“试试看吧，这并不简单。”
何十一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跟着便矮身就着跪姿侧坐下来，回头看小八时，少女仍旧是一动不动的跪着，只是微微低下了头，何十一一寸一寸挪过去，小心翼翼，“小八？”少女仰起脸笑，毫无杂念，“十一，我跪不住，动不了了。”何十一的心脏被人捏碎一般疼起来，将少女缓缓地抱住。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私心。何十一将头深深埋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呼出灼热的愧疚气息。
小八并不是带着怨气死去的，相反，她身上的气息清澈的如同山泉，同在冥府当差的鬼差都不明白为什么小八的魂魄不曾进入天界，却来了这本不该来的冥府。而小八不记得，自然也就没个说法，于是出现了各种版本的猜测，在冥府里流传的速度快的绝不亚于人间那些喜好闲言碎语的大爷大妈们添油加醋的流言。
小八听到了也不恼，也不解释，就当做听不到，每日该做的日常绝不会少，甚至比同期的鬼差更多，小八资质虽不算好，但也不差，因此慢慢的，也就渐渐接近鬼差们平常的水准了，也就很少再有人猜测小八是不是跟阎罗有私情还是被贬入冥府受罚的上仙。
跟小八同时的何十一有着不错的根骨，每日的勤奋程度绝对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进步神速，一向少言的阎罗都曾夸赞他，“不错。”何十一因此最早得到了真正的差事，黑无常。
其实无常并不是有一人担任的，繁重的工作量绝不是一人可以顺利完成的，因此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管辖者，何十一负责的，是梁国首府，桃都。首次上任就担任了如此重要的职位，何十一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一路欢喜找到了小八的院落，“小八！”
然后，看到了少女绝不会在人前露出的，寂寞表情。
小八一个人站在院里的雪地上，高高的扬起头，望着天边极尽的远方，眼里包含的情绪是何十一一眼就能认出的，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认出的，再熟悉不过的，寂寞。
少年的热情骤然冷却，自己这样强行的歪曲了少女的轮回，小八的前路早已经看不清了。纵然自己会一直陪着她，无论生生死死，然而小八的寂寞却不是自己懂得的，甚至是不可触碰的。
小八看到何十一，瞬间恢复了往常温和表情，“十一，恭喜你。”
何十一忍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泪水，因为这一句话而骤然崩溃，在少女干净如初雪的庭院里嚎啕大哭。
深藏于彼时的少女终于还是留不住的，何十一跪在雪地里，失声。小八愣住了，从没见过何十一如此失态，一向开朗活泼的少年怎么忽然就哭了呢？少女慢慢蹲下，轻柔的拍着何十一的脊背，触手并不平滑，起伏凹凸的触感让小八皱起了眉头，“这么多伤口？”少年也不答话，只是兀自哭泣，仿佛这一刻那些情绪都迸发的如此彻底，不留余地。小八于是也就不再多说，搂住了少年的肩，何十一有些单薄的肩头生硬地硌着少女的皮肤，小八抱着他，任由他大声的哭泣。
这一刻，恍若天长地久。
在之后，何十一停住了抽泣，凝视着小八的眉眼良久，“小八，我送你去轮回吧。”小八问，“你呢？”十一微笑，“留下来，等你的下一个轮回。”
其实小八早就知道了何十一拙劣的谎言，轮回的魂魄都是喝了孟婆汤的，怎么会有生而为人的记忆，那些永生的寂寞，都是十一拿来留住小八的借口罢了。小八在心底隐秘的想着，那些寂寞，自己也不是没有品尝过。寂寞，也并没有什么的。只是，想要自由。不被任何人束缚的自由。
而十一，生硬地逼迫小八忘记梦想，留在冥府，不过是为了填补心里生前的空缺。何十一自己何尝不清楚，但仍旧留恋那一点点的温和，死都不愿放手的温和。
相依为命。
小八的眼睛亮如星子，“十一，真的送我去轮回么？”
十一苦笑，都已经这般田地，我若不放手，就只能看你一天天渐渐的枯萎下去，我怎么舍得。
站在轮回台边时，小八闭上了眼，退去了寂寞的神色，十一咬着牙不说话，静静的跟在小八身后，就算阎罗要罚，十一我自己也不是当不得。
纵身一跳，是为自由。
小八低头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魂魄，眼神是轻松的，甚至是可以称得上愉悦的。少女看着十一，认真的祝福，“愿你在下一个轮回，不再遇见我。”十一张张口，忍了忍，挤出几个字，“就算这样，我还是会留下来等。”小八不再多说了，看着十一的眼神有些许悲悯的情绪，十一察觉了，但不想说破。最后了，毕竟留给她一个好些的印象。少女郑重的紧了紧衣衫，十一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小八，真的，还是要跳么……”
少女笑了，仰面向后倒去。
意料之中的，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