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文帝四年,十月十五日的凌晨。
帝都权臣,太师凌紫衣抬头望向东方,黑色的豹齿大旗仿佛起伏不定的波涛,在漫天乌云下猎猎翻卷。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数十面大旗一起鼓风齐振,露出了旗面上三色织锦的图案。黑底白齿,四角定着吞吐波涛的麒麟兽,居中的豹齿花便如浮在黑暗的汹涌波涛之上……“麒麟豹齿”,正是当世罡朝五霸中,国力兵力傲居第一的俞国萧氏家徽。
“这么多行军旗!怕是得用一整辆辎重营的大马车来拉吧,”虹初嗤笑一声,“萧白契就是这么一个爱显摆的人,野心太大,还不知道遮掩,成不了什么气候。”
她说着拧头回去看了一眼。
背上的人默然不语。
凌紫衣的眼睛从虹初的头顶越过去,看到不远处几处房舍已经大面积的起了火,东城门丽正门已经大开,天狼营奔马带起的狼烟和暗淡的天色滚在一起,淹没了岁安城几条主道,洪水般朝着露桥街尽头的国主行宫奔涌过去。
虹初背着他在露桥街侧的房顶上疾奔。凌紫衣耳边除了两人腾空跃起时的风声,就是虹初指甲刮着瓦层揪心的摩擦声,她的发丝在自己脸旁展开,就像一扇巨大的红色羽翼,将夜色一片片割裂开来。
“今夜是我们虹族反攻人类的开始!”凌紫衣脑子里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想一次,就感觉自己身上凉掉一层。
这一夜的突变发生的太快,这时候悔恨和慌乱渐渐褪去,他才意识到虹初织的是多么巨大的一张阴谋的网。她是在多少年前就有了如此精细的心思和主意?多少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一夜的始末?
凌紫衣突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深切到无奈的叹息,“你带了多少族人?”他哑声问道。
“哈,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虹初奔跑中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好像已经看到了这一夜的胜利,“等一会儿,等骁骑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萧白契不是可以信任的人,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收手?”虹初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毫不掩饰的带着轻蔑和放纵,好像她刚才听到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他不值得相信,那你呢?萧白契最起码还懂得各取所需,你连礼尚往来都不懂!凌紫衣,我知道你本性不坏,所以我不看轻你,但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傻子,会任由你摆布!”
“你!”凌紫衣的心像结了寒冰。虹初竟然长成了这样残忍的心性!
七十年前在蛰原救回这小兽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利用虹兽的能力,但无奈这些兽物都只有寻常野兽的智商,外加对所有人族都充满了敌意,他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虹初却是个异类,在经历了几乎被灭族的劫难之后,她奇迹般地成长起来了,有了像人一样复杂的心思和残酷的性情。这一夜过后,十界的土地上,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看!那是萧白契!”虹初纵身一跃,在城楼最高处稳稳停住。夜色浓重,完美地掩盖了两人的身影。
凌紫衣的思绪被脚下的厮杀声打断,他低头看去,骁骑军的长枪和天狼营的斩马刀从街头绞缠到街尾,露桥街已俨然一个血浸的修罗场。几处烧着的烟柱卷着灰屑腾上夜空,风里尽是浓重的焦灼味。
而街心,被层层执火的黑甲武士团团围住的,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憩所。说是憩所,也只有一把木椅,一盏清茶,两个持刀的天狼隐在阴影里高举着手臂,撑起一张拖地的羊皮地图。
那中间站着的便是当世权倾天下,威震一方的俞国霸主——萧末跋的长子,萧白契。凌紫衣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萧白契本人,只见他长身立在火光里,甲明面沉,颇有几分大将之风,而那一身戎装、肩铠和佩剑上的黄金豹齿图案,不知是哪个名家的手笔,雕得张扬跋扈,华丽至极。
萧白契亲自执了一个火把,正在上上下下的仔细观详面前那一张地图。
“慕烬还没到,这些死战的都是城内的余兵。明知道寡不敌众却不肯逃跑,慕烬果然能耐,手下都是不要命的人啊……-”虹初悠悠的叹出一口气,小巧的鼻翼翕动了一下,口气里听不出是敬佩还是鄙夷。
“你不下去打声招呼?”凌紫衣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也不知道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失败,还是隐藏的好,看起来倒是心平气和。
“我还没信任他到那种程度,自己跳进他的包围圈里。”虹初明显心不在焉,眼睛盯着丽正门方向眺望,耳朵时不时灵敏得抖动几下。
虹兽的听觉和嗅觉都是极敏锐的,虹初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脚下的战场。
“七千人,来了!”虹初突然压低了声音,身子如野猫一样伏下来。
她的长发刚刚柔顺地倾泻下来,丽正门大军扑近的烟尘就卷着金属铁马的味道,扑面而来。
凌紫衣一个抖擞,强撑着上半身直起来。不远处奔马的蹄踏声洪泻般涌进露桥街心,从高处望过去,赤甲的武士如一支利箭,瞬间冲破街道上天狼营的阵防。执火把的天狼纷纷上马,一手提着长达三尺半有余的大阙刀,一手举着厚重的盾牌奔回萧白契前面,组成巨型盾牌阵。同一时刻,从各个巷子里涌出无数的天狼骑兵,步兵,把每一条小巷都堵成厚实的墙壁,然后迎面对上正在疯狂突进的红甲骁骑。
转瞬间,露桥街就被生生截断成了两半,一半是厮杀的修罗场,一半是铁通型密不透风的人墙。
“怎么不见慕烬!”虹初的声音因为亢奋而高扬起来,“骁骑冲锋,他不可能不领军!”
凌紫衣也张大了眼眺望,试图从地面的尘烟里辨出慕烬的身影,他的那一骑黑麟神骏非常,认起来应该不难。脚底战场的气势隔着百丈的距离依然如烈火般熊熊扑面,凌紫衣两手抓着屋顶的瓦片,手指已经全部扣进了瓦缝里,掌心是一片粘腻的热汗。
“他不在!今夜要是不能把他给杀死,骁骑就是亡了军,也能在两年内复活。”虹初焦躁地用十根指甲把脚下的瓦片刮得咯咯响,这时候突然双眼一闪,转过头,“你说过……慕烬智勇双全,难道他是要……”
“大王子小心!”
天狼憩所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吼。“是他!”虹初尖叫一声,指尖方向一骑纯黑战马,长嘶着从乱阵的侧围冲锋而出。凌紫衣扣紧手中的瓦片,心脏跟着那战马的步伐扑通乱跳,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胸扣涨地像要爆炸一般。
那一人一马好像一把利剑,带着让人窒息的锋芒,劈开天狼看似牢固的盾阵,慕烬手中的羽林长枪凌厉地挑翻挡在前方的天郎军,直指萧白契的脑袋!
电石火光间,他仿佛听到那一杆长枪穿透胸甲,撕开血肉的声音。
慕烬带马奔纵的力量全部加在那一枪上,枪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挡在萧白契身前的那个人,堪堪停在他的两只眼睛之前。
萧白契惊出一身冷汗,就在他愣神的一刻,身边亲兵已经围了上来。待他看清楚替自己挡下这一枪的人,突然大声嘶吼道:“裴叙!”
“裴叙是萧白契最器重的谋士,他死了,萧白契等于断了一臂。”虹初幸灾乐祸地说,“下去看!”她一把抄起凌紫衣就往下跳,“这种热闹的场面,可不多见!”
慕烬一击不成,再看时,萧白契已经隐在数十个亲兵的后面。天狼营不愧是大罡数一数二的强兵,制动力和反应力都快得不可思议。
“四年不见,没想到幕将军竟沦落到这种地步。骁骑与我对阵不上两个时辰便败兵连连,慕将军却是连刺杀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明日传遍三军,慕将军就不怕倾世威名一朝扫地么!”
萧白契惊魂未定,痛失爱将又气又恨,此时对着慕烬极尽讥讽之辞。慕烬却神色泰然,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持枪平挥,枪锋到处,扫出近身一枪之长的距离,而身旁围满的天狼亲兵纵使人多势众,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冲刺。
慕烬坦然一笑,反手持着长枪猛杵在地上:“一别四年,没想到大王子的武艺还是不见长进。武艺不精也就算了,慕某想不到的是,你身为霸主俞公未来的继承人,竟然不顾国威廉耻,和妖人异兽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白契眉头一跳,虽然尽力克制住了,但脸上还是红白一阵。他压住声音,冷冷一笑,“什么妖,兽?这些都不过是为我所用的手段,要取天下,何拘小节。给我上!”萧白契再不给慕烬说话的机会,拔出佩剑,剑尖稳稳定住指着慕烬,“不要活捉!给我乱刀砍了他!谁取得慕烬首级,晋伯爵,封地五千户!”
人群的士气马上就被激发起来,重甲的骑兵从人围外急速靠拢。围着慕烬的盾兵是步卒,仰头看着他高头大马上矫健的赤色身影,竟也丝毫不退让,提着刀沉默的逼近。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和泛红贲突的双眼,丝毫不辱没天狼营凶狠,嗜杀的名声。
“这么等不及么,”慕烬冷冷的笑笑,不急不缓地把长枪拿离地面,“萧白契,还是说,你怕了!”
慕烬一声虎啸,仿佛是要把他在人群里孤身所临的威压全部挡回去。他忽然长枪抛掷到空中,同时,黑鳞马一声长嘶,铁蹄踏在天狼步卒的盾上,那一指厚的长盾竟发出沉闷的断裂声。慕烬揉身接住长枪的枪尾,顺势一扫,枪头如长鞭一样甩出,顷刻间将天狼步卒扫倒一片!
而那长枪之势竟丝毫不减弱,直从人群中穿出。慕烬似乎丝毫没有将围在周身的天狼步卒放在眼里,那长枪直取的,竟然还是萧白契的面门!
那是凌厉到可怖的攻势。萧白契愣住了,他的目光越过枪头,正对上一双眼,那双眼闪着比枪尖还要锋利的光芒,如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攫住了他。
他像被魇住了一般,手中的佩剑还未抽出,慕烬的枪头已经捅进了他的脖颈,鲜红的血瀑布一般喷薄而出。他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自己的头颅被长枪挑至空中,那鲜血和火光染红的大地。
就在这时,城头上响起了雄浑的号角,那是骁骑军冲锋集合的军令。慕烬手提萧白契新鲜漓血的头颅,挥枪大吼,“俞国大王子萧白契战死!天狼营统帅萧白契战死!降者不杀!缴械者不杀!”
身后的骁骑军也跟着举起了长枪,“降者不杀!缴械不杀!”骁骑军的吼声震天动地,气势如虹。
“那是慕烬吗!豪气冲天,锋芒毕露,我还当他是个不会说话的!”虹初看得两眼发涨,眨一下都舍不得。
“慕烬年少成名,靠的就是一套霸道的枪法。当上骁骑统领,还是在玄谨光派他去帝都做说客之后。”
“说客!就他!”
“大罡八军,统将少说也不下百位,你以为他的名声是白来的?”
“哦?”虹初沉吟着,脸上表情极尽玩味,“这么一个人,只可惜,竟然不对天下心动,也不知玄谨光给了他什么好处。”
这一句仿佛跟眼前紧张的局势毫不相关的感慨,听在凌紫衣的耳朵里,却掀起了翻滚的巨浪,“你到底许了天下给多少人!你到底要做什么,慕烬斩了萧白契就等于是制住了整个天狼营,你是故意等骁骑反攻?”
“下棋的人要走哪一步,还会和棋子打招呼吗?”。虹初一笑,“你逼先皇退位、杀旭王玄轾、助玄长羽登基、灭梁燕换取玄谨光的信任,今夜却又引大军反过来攻他。政权、兵权、豹齿、神力,哪一个你不想?我也不过才刚刚跟你学了一招半式而已,凌紫衣,你有什么脸面说我?”
城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遥望战场,只见千百只利箭网般从露华门城头攒射而下,失去统领的天狼营像被搅乱的粥,靠近城头的两排步兵已经在弓箭和长枪双重攻击下倒地。
虹初不置信的盯着城头,“好一个慕烬!一箭双雕!自己去转移萧白契的注意力,给弓箭手布防!他根本就不准备给天狼营任何投降的机会!杀了萧白契不过是为使军心溃散!”
不过顷刻的时间,背朝丽正门的骁骑铁甲方阵,已经往前推进了几十尺,把更多新鲜的尸体踩在脚下。
“这才是真正的骁骑军。”虹初的瞳孔在夜色里莹然森蓝,她幽幽的转过脸,“凌紫衣,好好看看,天狼大军可是你引来的,这乱世的第一把火种是你点燃的,你也算青史留名了。”
“你准备怎么办?还不出手吗?”。
虹初一笑,完全无视他的问话,“虽然是你点起来的,但我要它烧的够烈,够艳,我要把它烧到泗水以东,茫江以北,我要让这天下,都染上战火!”
她突然扬起手,朝天做了一个抛甩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