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烬带马狂奔,在刺杀萧白契时都没有出的冷汗,此时却浸湿了他的中衣。
头顶红色的巨网细如蛛丝,薄如蝉翼,其实并不明显,若是两军在绞战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现。但这一刻,所有人都如魔怔了一般,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在等待不可预知的命运。
“射火箭!对空射火箭!”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慕烬拿枪头指着城墙上的弓箭手,大声咆哮。
弓手们反应迅速,把手里箭在火把上引了火,对空射出。五千张弯弓齐震,五千支火箭带着“呼呼”的火苗声御风腾升,组成另外一张光亮得多的艳丽火网。
慕烬握紧了枪柄,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可能阻挡虹兽的方法。
看着一阵红岚般穿空飞行的箭矢,慕烬不由想起这一夜诸多前所未见,惊异的景象。
据说这个世界有十界,被人类占据的一界分布着三个国度:中原的大罡、北陆冰川之下的桑查和明海边缘的南汇小国,这也是迄今为止被人类踏足最多的疆域。居住在星空之间的雪族人、西荒无日之境的巫族人,更多的存在于游侠儿和旅行者的传言和歌声里,但此刻,面对眼前离奇而震撼的场面,慕烬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去将这莽莽天地一探究竟,这十界之域到底有多么广大,又有多少种奇特的生命存在着。
火箭急速飞升,接近了那一层急速下降的拂纱般的虹网,两方相撞的那一刹那,爆出一阵刺眼的红光。箭矢像一场急雨落下,打在街面上持刀或操枪的武士身上,瞬间一片凄厉的惨叫。
没有用!慕烬咬咬牙,腮帮子上的肉绷得死紧,正要扯回马缰,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猛地加快了速度,滚烫如同被火焰驱赶着一般流窜在自己的体内,手里的枪似乎轻地完全丧失了重量。
晚了。虹网已经落下。
“你无法阻止!”虹初仰天长笑,笑声穿透厚重的阴云,如鬼魅一般回荡在空中。她一张脸已恢复成兽的模样,嘴角咧到耳根,尖利的牙齿泛着寒光,而那空洞黝黑的深瞳占据了小脸的一半。暗夜中,红衣红发的她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般若。
“死吧!卑贱的人类,自相残杀直到流尽你们最后一滴邪恶的血!”她激动地浑身发颤。在虹网的控制下,骁骑军和天狼营的将士们变成了嗜血的兽,如魔鬼一般杀红了眼。他们的人性已经丧失殆尽,只有手中的杀人兵器还活着,不断地斩,不断地刺,杀戮,杀戮!要更多的血!
凌紫衣附身看着脚下的修罗场,一双紫眸里流光肃穆,竟然带着无限的寂寥和悲怆。
“仇恨攒下来,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他突然极安静地说道。
虹初甚至没有扭过头来:“仇恨不好么?凌紫衣,”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残忍的冷光,狰狞的脸上是被完全征服的陶醉,“仇恨能提醒你忘记的一切,能燃烧你的胸口,能让你变得坚强。这么多年来,我孤身一人,是仇恨支持着我活下来,仇恨,是比希望更强大的力量!”
凌紫衣无言以对,无法言喻的酸涩堵住了他的胸膛,扼住他的咽喉,令他无法呼吸。曾经的他也是靠胸中那团仇恨的火苗而存活下来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害怕了那浮尸遍野,赤地千里的景象。仿佛是变得善良了,其实,是更懦弱了吗?
脚下的局势突然发生了变化。露华门冲出的骁骑突然汇聚到一起,仿佛一道泄闸的洪涛冲上了战场。当前的一骑,发箭不停,企图带军与慕烬汇合,但当头撞上的,却是被虹网控制的、仿若鬼神一般嗜杀的天狼。密密麻麻的军士倒下,是鸡蛋撞上石头,轰然破碎的景象。
“愚蠢的人类,有多少来多少!全把尸体给我留……啊……-”
她的声音突然断在了喉咙里,虹初的眼睛瞬间涨得月轮一般大,她低下头去,看见胸口的半支箭。另一半显然已经洞穿了自己的胸口,那箭尾招摇的翎羽还在兀自震颤。
“慕烬!”虹初一声扭曲变形的尖啸,目光如刀一般刺向屋檐下拿着金丝弓的军人。
果然射穿了!慕烬粗重地喘着气,毫不畏惧地看着虹初。他清楚的记得暮时虹初在酒肆里被砍的那一刀,虹兽虽然皮肉坚硬,但只要力道够狠,心够硬,也能伤到它们。他是用了十分的杀心对着虹初拉开了那张弓。
而就在同一时刻,城头上五千弓手齐齐拉弓,箭头对准了屋顶上的红发怪物。
这是慕烬下的第二道军令。手中的弓背有些异样,慕烬低头,那金丝弓的弓背竟然皲裂来开,啪的一声断成两截!他甩手把弓扔在地上,挥舞长枪冲进混乱的战场。
虹初躬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凌紫衣看得清楚,她竟一把握住那插在胸口的箭尾,一寸一寸的将它拔了出来!
“慕烬!我要亲手割下你的头!”虹初咬着牙,蓝色的血从她胸口喷涌出来,将她绣袄的前襟染成一片蓝色的海洋,而那张脸上除了仇恨,却什么都没有。箭头挣月兑的那一瞬间,她的身子弯成一张弓,箭一般朝慕烬射出去。
“虹初!”凌紫衣朝她伸出了手,却只抓住她几根火红的发丝,倏忽间从他指缝中溜走了。
他突然想起初次见到她时的画面。
奇特的小生物,躲在枝叶浓绿肥大的树丛里瑟瑟发抖,他将覆在她身上的枝叶拨开,看到的是瘦得不成形的身子,还有那双硕大如珠玉的双瞳。那双眼对着他眨了一次,他的心便如积雪一般融化了,那是他见过的,最美、最纯净的一双瞳眸。
如今,那记忆里的双瞳,竟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眼前的这双眼重合了。
凌紫衣酸涩地闭了闭眼,虹初的长发和衣裙在夜风中猎猎地飘扬起来,赤果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莹润的右脚踝上,赫然一道深刻的锯齿型疤痕。七十年,无论在人域走了多久多远,是荆棘遍布,还是严冬冻土,她都从来不穿鞋,即使皮肤里面的血液被冻成了冰渣,她停在路边再也走不动,也不会伸手去暖一暖。
而今日他才终于明白,那是她的记忆,那是她的仇恨,深得已经与她的骨血融为了一体。
在骁骑军有组织的反攻下,虹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失。有些被射中了胸口当即毙命,有些毫不犹豫地转身便逃。
这就是兽。既然是兽,就没有人类的礼义廉耻。虹初即使能把他们聚集起来,却始终不能像一个统帅那样命令它们去死。
“收手吧,虹初……”凌紫衣对着她的背影,轻喃。
胸口的疼痛已经麻木,虹初似乎没有看见周围同族的死亡,没有看到虹网已经在慢慢散去,她的双眼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十指如染血的尖刀一般朝慕烬的胸口刺去。
慕烬似乎有感应,刺翻前方一个天狼之后,拉回马头,手中长枪带着风雷之势,挡住虹初的攻击。铺天血光里,依然能看清那长枪雪白的枪头与虹初火红的身影绞缠在一起,浮光末影舞成一条长龙一般。
而露桥街四周屋舍上的虹兽,在火箭无休止的攻击下,已经零零星星的所剩无几。
“你失败了。”慕烬挡开虹初刺来的长爪,她已然是不要命的样子。
“带上你的族人,回去吧……”慕烬终不是铁石心肠,他将长枪横在身前做防卫状,试图劝说她。
虹初微微一怔,举目四望。麟虹兽死的死,跑的跑,已经散了大半,剩下的一些已然没有能力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骁骑大军抵抗,在长枪和弓箭下倒下的红色身影越来越多,仿佛七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再次上演。
红发的女子与剩余的虹兽遥遥相望着,突然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仿佛干涸似的无声的剧烈嘶吼。她脑后的剧烈地飞扬起来,像在暗夜里结出一张网。慕烬不敢大意,手中银枪握得死紧,正要抢个先机,虹初的身子却飘离了大地,慢慢升上半空。
黑鳞马不安地退了几步。
慕烬有些惊讶,目光随着那身影渐渐抬高,耳边,突然浮现了缥缈的歌声。
仿佛从远方席卷而来的一层雾气,苍茫的、辽远的。虹初慢慢的垂下了她被红发包围的脸,慕烬才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
雄浑的歌声骤然响起,仿佛天地都在应和一般,带着厚重的穿透力,弥漫了整个战场,虽然是听不懂的异族语言,但依然听出来,那古朴悲凉的意韵。那是一首葬歌。
奇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一只虹兽回来了,又一只,又一只。它们手脚并用的在屋檐和城墙上奔跑,似一只只极大的山猫在疾行,身体完全覆盖在头发下,根本看不出人形,只看见一团团流火般的炽红色在夜色里跳跃。
城头的箭阵里一片唏嘘,紧接着,另一排疾速的箭矢带着火焰的呼声,整齐划一的被发射出去。而那些箭射在虹兽的身上,却毫无阻碍地穿过去了,像穿过一层层透明的空气。
慕烬大吃一惊,抬头去看虹初。
他赫然发现虹初的身体,不知何时竟然被自己亲手织成的密网包裹!她扬着脸,那皎洁的面容被殷红映衬,似一朵火莲乍然临空绽放,比她身体还长的无数发丝飞扬进夜风里,整个屋顶的夜空呼啸着被点燃。
这不是一首葬歌!
这是一首招魂歌!
“灵魂。”
“每一个死在异乡的虹兽,都会把灵魂永远地留在这里,为了——复仇!”
仿佛是要把积攒了百年的怨恨成百上千倍的还给人类,无数的虹兽肩并肩像青蛙一样坐着,把头靠在一起互相磨着它们的毛发,然后突然开始织网,并把那翼云般的虹网撒向激战中的人类。
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仇恨的网,甚至本来无意厮杀,而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邵国啸风军阵,这时候也穿着他们轻薄的战甲,纵马挥刀,开始掩杀骁骑后路。
隔着百丈远的距离,凌紫衣似乎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慕烬脸上绝望的表情。
战火纷纷,绵延数里长街,所有的将士都被自己心里的支使,变成了只会杀戮的机器。虹兽的恶灵在极端仇恨下结的网,法力更加强大,虹网笼罩之下的人连最后一丝神智都会丧失,他们不会再分敌我,只会杀光所有出现在眼里的人,直到死去。这将是一场三败俱伤的战争,当所有的战士都倒下,最终没有一个国家会得到这片土地。
虹初的反攻,这一刻才真正的开始了。虹兽的恶灵们互相依傍而鸣,幽红长发绵延到夜的尽头,竟然旖旎美丽仿若天边的第一道朝霞。城头下的尸体不知不觉已经垫高了丈余,三军武士像引线下的傀儡,刀锋砍着枪头,兵刃刺进,可是没有退却,没有害怕,没有悲鸣,只有沉默如恶鬼一样的厮杀。
赤甲的骁骑军,阵型已经越来越薄。大罡国境上最强的一支军队,百年里战事、军功皆排第一的骁骑军,竟然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就快被屠杀殆尽了。
“杀!杀!杀!”虹初凄厉地叫着,整个天地都是她充满恨意的声音,“全都死!全都死!”
慕烬擦了擦被鲜血迷住的眼睛。他的长枪刚穿过一个天狼的胸口,被那厚重的甲衣卡住,他奋力将那枪收回来,后背却挨了一枪——那是乱了心神的骁骑军士刺的。慕烬痛哼了一声,扯着马缰后退,黑麟身上也是多处刀伤,鲜血将它的毛皮染成一块块暗红色。它疲惫地喘着粗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赤甲的同伴,为何突然变成了敌人。
慕烬不忍下手,面对昔日战友的疯狂进攻,他只得连连后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耳边的声音渐渐开始重叠模糊,只剩下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膛里扑通狂跳。手中的枪机械地挥舞着,而手臂却越来越重,连眼睛也疼得快要睁不开,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久了。
死便死吧,只是恨没有守护好这岁安城,没有带着朝夕相处的兄弟们,月兑离这困境。
突然!一条白光闯进了他的视线,那光线如一根长针刺眼,他猛的抬头去看天边,破晓?
天亮了。金红的太阳发出炫目的光彩,驱散了天空的层层阴云,温柔地洒落在这片被鲜血染尽的大地上。
行尸走肉般的将士忽然静下来,一齐抬头望向朝阳的方向。笼罩在头顶上的虹网在阳光的驱逐下渐渐淡去,而那些鬼魅般蹲守在城头屋顶的虹兽恶灵,也一个个如同雾气般开始消散了。
慕烬全身一松,几乎要从黑麟马上坠下来。
这场噩梦,结束了吗?
虹初抬起手,低下头,看见金丝般的晨光直直的穿过了她的手掌。她又去看自己另外一支手,指尖如透明的水晶,在阳光里渐渐分崩离析。
那支箭,堪堪直中了自己的心脏,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而强烈的意志和不忍舍去的怨念,竟然在死去的那一瞬将自己变成了亡灵!
虹初愣了片刻,她俯子,目光如梭,像是在人群里寻找些什么,突然看到那趴伏在屋顶上的紫色身影,那人正抬头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悲悯。
“凌紫衣。”她红润的嘴角调皮地上扬。
凌紫衣一怔,他从来没有看见虹初笑得这么美丽和释然过,精致的脸庞好像夏莲初绽。
“再见了。”
轻柔的几个字刚刚落下,虹初百色织锦的穿花小袄的身影,在蓬勃东升的金色光线里,轰然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