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世遇妹 第八章 聊二爷斗室论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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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金老太太开了收音机,听到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整。忙穿上皮袄,到里院来找聊二婶儿,见她坐在八仙桌右侧的太师椅上,喝着盖碗茶。就说道:“他二婶儿,我就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吧。”

聊二婶儿忙起身说道:“金老太太,有什么大事?您也要先请坐,慢慢说,我听着。”

金老太太坐在左侧的太师椅上,道:“大嘴一家搬走了,我不想再招来不熟的房客,既然小龙住在外面,每天要接送小轩子也不方便,前院西屋您就留下来吧,今后就咱们两家人,知根知底,我睡觉都踏实。”

聊二婶儿说道:“老太太,您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嫁到这院里几十年了,多承蒙您关照着,我心里就把您当成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年仅十七岁,父亲亡故,家资耗尽,母亲体弱,弟弟年幼,我走投无路,讨饭到金家小院儿,虽说是我家老爷子慷慨解囊,解了我一时之急,如没有您出面说媒,哪有我今天的安生,父母的再造之恩,也不过如此。过门之后,始终善待于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于您。今天您还这样为我着想,我就按着您的想法办。我看这样,让大龙他们三口人搬到前院西屋,玉妹也大些了,少了哭闹,大龙夫妻都不常在家,您的耳根子清静些。小梅子马上就要一朝分娩,看他们夫妻如胶似漆,不知要给我送来几个晚辈呢,就让他们住这两间西屋,孩子哭闹也离您远些。我今天就让文英把房子收拾出来明天就搬到前院,大嘴他们每月的房钱是两块五,我就每月给您三块钱。今后玉妹有什么打搅您的地方,大龙夫妻如有个语高、声粗的时候,还请您多多担待。说来也巧,过节的钱还没花完,这三块钱您收好,我先付了这月的房租钱。”

金老太太笑着接过三块钱,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爽快人,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就拍板定案了。”

搬完家,吴文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想,城里人,睁眼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一件都离不开钱。想到在娘家时,既使父亲无祖辈的大智大勇,创下大家业,也无父兄的守业的本领,却能知道做小本买卖,自己奋斗不敢坐吃山空。如今,丈夫不但无能,还十分懒惰,连租的两间房都住不起,被婆婆赶到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来。想到此就有一肚子委屈,恨父母给自己推进了火坑。明白只有自己闯到世面上,否则,就死路一条。再想到翠芹,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都有了工作,自己岂能坐以待毙?于是,每天起床后,先将玉妹交给婆婆,就出去找工作。因北京去年各家作坊、商铺,都转成了公私合营,还有的资本家将资产全部归公。小梅子和小龙都成了国家单位的正式职工,吴文英羡慕不已,着急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好打零工。今天摘菜,明天,煤铺里摇煤球,任劳任怨,只要不当家庭妇女。

春节过后,聊二爷赋闲在家,买了一辆儿童两用车,每天推着车,车里坐着玉妹,去陶然亭公园。车里本有两个座位,聊二爷却宁可空着一个座位,也不肯带上小孙子一起闲逛。聊二婶儿并不十分埋怨,一则,她的宝贝孙子刚过一岁,姐弟俩全出去,怕老爷子照顾不到,二则,深知老爷子的脾气秉性,从来只是怜香惜玉,不对儿子宠爱,何况是孙子。这日,因冰天雪地,不便外出,正在小南屋欣赏他在杭州买回的,镶在镜框里的檀香木精雕细刻的西湖名胜,《三潭印月》。原来聊二爷一生虽是凭厨艺,走遍大江南北,酬劳不低,奈何他的负担重,侠肝义胆,惜老怜贫,年过花甲,自己仍然一无所有。租住的五平方米的小南房,除了两张单人铺板拼成的双人床,一张两个抽屉的小橱柜,一把木椅,唯一算是奢侈品的就是这个镜框了。聊二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偏爱听说书,看大戏,加上他见多识广,街坊邻居,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听他谈天说地。聊二爷居住的这条胡同的形状像一个大肚的花瓶,两头细,中间宽阔,宽阔处分出东西大院,面积像标准的足球场大。风和日丽时,闲着的街坊、邻居聚在大院里聊天儿,男孩子们踢球,女孩子们跳绳等。因大院里住的都是豪门大户,院墙结实整齐,孩子们也喜欢靠墙倒立。这条胡同还有一个特点,有四条通道。南口,可通向陶然亭公园,南东侧是中国佛学院,西侧中段是一条细小的胡同,叫王老师傅胡同,通向**住宅区的主街,牛街,真是四通八达。聊二爷自从定居下来,在大院里和街坊邻居都认识了,难免就在众人面前显出他那谈古论今,云山雾罩的本性来。天长日久,聊二爷只要到大院,身边总会围上一群人,尤其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好奇心最强的年龄,聊二爷就是满足他们好奇心最好的老师。遇上天寒地冻,下雨刮风,还有些人不甘寂寞,跑到金家小院那间小南房,围着聊二爷,听他侃大山。

聊二爷正在看《三潭印月》,隔墙邻居穆老太太的长孙穆大力领着妹妹进来,大力年仅十二岁,进门就问:“二爷爷,您今天给我们讲什么故事?”

聊二爷看了看马蹄表,才早上八点钟,就说:“那几个听客还没来,只有你们兄妹俩,临时先听小段子。就讲讲江南的杭州。一会儿人多了咱们再说书。”

聊二婶儿把玉妹放在床铺上,说道:“小彩蝶,你也月兑鞋上床吧,这房子太小,没有放火炉的地方,要听故事会冻坏的。”

大力抱起妹妹放在床上,帮她月兑了鞋,边说道:“谢谢二女乃女乃,我也是没办法,我妈上公私合营的早点铺当组长,早上五点就上班了,我爸去了国营菜市场当售货员,也是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女乃女乃都八十多岁,彩蝶刚六岁,一天跟着我后边,真是不方便。”

聊二爷笑道:“看你这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像彩蝶变成了你身上的大山,你还别叫屈,看彩蝶这么清秀伶俐,倒不像咱们**的女孩子,长大了活月兑一个西施一般的美女。你不愿带她,你可别后悔,让她和玉妹做伴儿,我每天带着她们姐妹俩到处逛去。”

大力忙说道:“二爷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您教我的,我真的把彩蝶交给您了。您想耍赖,可是有二女乃女乃作证的。”

聊二婶儿说道:“大力,这回你可是把包袱甩对人了,如果是个弟弟,二爷爷是不会接的,像彩蝶这么乖巧的女孩子,二爷爷会当义务保育员。有多少困难他也会克服的。”

大力说道:“二爷爷,彩蝶可乖了,不会给您找麻烦的。”

聊二爷说道:“我这眼睛看人准着呢,我就权当给玉妹找了一个姐姐,有彩蝶做伴儿,玉妹也不孤单。”

不一会儿,陆续进来几位男女街坊,原来男客是来听聊二爷说书的,女客却是找聊二婶儿串门聊天的。这对老夫妻各自使出浑身解术,让自己讲的故事吸引住听客,今天聊二爷讲的是《警世通言》中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屋里站满床上坐满了客人,门外,西北风像吹口哨发出吱吱声响,那雪花倾天而下,迎风飞舞,无休无止,直令人寒彻骨髓。聊二爷心似一团火,见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顿时抖擞起精神,坐在那张木椅上,凭三寸不烂之舌,超人记忆,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茉莉花茶,阴阳顿挫,平仄分明说起书来。开言先说道:“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公子叫俞伯牙,本是楚国人,即出生在湖北荆州,官运却在晋国,这年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办公事。事毕,从水路而归,做故国游,纵览江山盛景。他站在船头,张一片风帆,冲千层碧浪,望不尽叠翠峰峦。正当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突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只好停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时,云开、雨止,现出一轮明月,雨后之月,更加皎洁。那俞伯牙船舱内独坐无聊,命小童焚香炉内,伯牙取出琴,置于案上,抚琴弹奏,一曲未终,指下刮剌一声,琴弦断了一根,伯牙大惊失色,心想,此处,荒山之下,何来听琴之人,琴有灵性,无故不会弦断之异,既无博学雅客,定是刺客了。正要跳上山崖,忽听岸上有人说:山中打柴之人,因避雨在此,闻君琴声,驻足耳听。伯牙请此人入船艙后,问及姓名,答山野樵夫,钟子期。伯牙初见子期,重拨弦,先弹一调。钟子期,言,是高山,再弹一调,钟子期言,是流水。因此世上就流传出,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

此刻,聊二爷听到有人长吁短叹,原来诸位听客,洗耳恭听入了神,斗室内鸦雀无声。这一声高山流水遇知音,让人们引起共鸣。你一言我一语地向聊二爷讨教。聊二爷道:“俞伯牙不以地位、不以貌取人,是位至诚真君子。钟子期,虽身在山野,靠打柴奉养双亲,却是一诺千金。因有伯牙资助,便求进取,白天打柴,晚上读书,劳心劳力,心力交瘁而亡。临死不忘承诺,让父亲把自己埋在马安山,让自己坟墓亡魂,以赴伯牙之约。那俞伯牙准时赴约,却只见一座新坟,痛不欲生,坟前弹琴,竟遭在场村民的嘲笑,伯牙更明知音可贵,难寻,又有了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至今我还能记住俞伯牙的诗: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近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杯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雨,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后人有诗称赞二人:

势力之交势力心,斯文谁复念知音,伯牙不做子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别说聊二爷边念诗边想这段千古绝唱的感人故事,伤心抽泣,就连六岁的彩蝶竟还哭出声音,泣不成声,说道:“二爷爷,钟子期为什么会死呢,他如果不死,俞伯牙弹琴就有人听懂琴的意思啦。为什么俞伯牙不再找另一个知音呢?”

一旁金庆生问:“二哥,俞伯牙见知音已死,摔琴就走了吗?”。

聊二爷说:“我还没讲完呢,这俞伯牙失去双亲伤心欲绝,给子期二老留下一笔金钱,这还不止,从晋国回来路过马安山集贤村,还把子期父母接到荆州,像对待自己父母一样给他们养老送终。”

聊二爷故事讲完了,听客们仿佛自己的心灵被室外的白雪清洗了一遍,洁净了许多。刚才大力还嘲笑妹妹,听个故事还当真,竟哭了起来,此刻也被俞伯牙的故事感动,竟忘了是假的。说道;“俞伯牙真是好人!”

聊二爷回到现实,又笑道:“说书、唱戏、将今比古。讲的是做人的道理,说起来我就比俞伯牙幸福多了,伯牙只有钟子期一个知音,还缘分太浅。我却有你们这么多知音,就连彩蝶都能听懂我讲的故事。玉妹也听了进去。可见我没白费口舌。”

和聊二爷年龄不相上下的常老师傅,两人都是这一条胡同长大,常在大院里一起玩儿,北京人叫发小,常老师傅是吃**人婚丧嫁娶的饭,地位没有阿訇高,就称老师傅。因几十年都在京城里找饭吃,一辈子没出过北京城圈儿,闲时最爱听走南闯北的聊二爷侃大山。此时也被俞伯牙感动,赞道:“二兄弟,你这一肚子故事,出口成章,口若悬河,把死人都说活了,让我们为古人担忧,我可不知道你读过私塾?

聊二爷说道:“我哪有你的福气,家有大宅,碗里不缺肉,夏天穿绫罗,冬天有皮袄。自幼念书识字又学会了古兰经。我不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好,记性不坏,我虽是一句不错的跟说书先生学来说,可如果拿来冯梦龙写的话本,那些写的故事我就看成一堆的小黑点儿,我其实就是睁眼瞎。”

正说着,常老师傅伸了一下胳膊,叫道:“不好,尽顾着为钟子期可惜,就忘了自个的腰腿都麻木了。要赶紧出去活动,不然就筋僵脉硬了。聊二爷讲了几千年的故事也累了,咱们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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