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就见爷爷要把把院子里的火炉子往南屋里抬,突然腿脚一软跌倒在地,小轩子正坐在院子的小方桌前写作业,见爷爷跌倒了,拍手笑道:“真好玩儿,爷爷是大人还摔跟头!”
玉妹见状,忙跑过去把爷爷扶起来。说道:“爷爷,您摔疼了没有?”
聊二爷站起来说道:“还是我大孙女知道心疼爷爷,你这个小奸子,小小年纪就没有好心肠。不是我柳进宝的后代。”
聊二婶儿闻声从西屋出来,说道:“这么大个人,还摔跟头,怨谁呢?只怨你自己没个长远的算计,常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不,灾星就找上门来了。你心里明镜似的,你就是因为填不饱肚子,腿脚才发软。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一个做了几十年鸡鸭鱼肉的大厨子,老了老了,竟变成寄在儿子屋檐下靠吃窝头就咸菜,填不满肚子过日子。你不是没有手艺,也不是没有机会。当初让你在北京饭店转正,你就是没见识,只要当临时工,图当时拿钱多。现在你干不动了,没混个正式单位,没有退休费拿。连我跟你一块儿,寄在儿子门下过这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今天是摔个跟头,明天软的爬不下铺来,也不是玩笑话。可惜了你一身的本事,到头来混个两手空空。”
聊二爷自知聊二婶儿说话虽不给他留情面,却也是无一句虚言。自知理亏,加上就是腿软心慌,只想往铺上躺。由着聊二婶儿唠叨着,扶着玉妹的肩进南屋躺了下来。那玉妹本想把自己当选为少先队中队主席的事告诉爷爷,此刻也没了兴致。
天刚是深秋,聊二爷却像在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躺着,全身的血脉停滞了一般,自从抬炉子摔了一个跟头,躺在小南屋的铺上真的再也没爬起来。小龙起初还背着他去了一趟医院,医生也没开什么药,只是让老爷子增加营养。医生这话,一点用都没有。别说增加营养,就是喝玉米面粥聊二爷也是不好意思喝饱的。没几天的功夫,聊二爷全身浮肿起来,只觉得皮肤都要撑破了。聊二婶儿一天到晚照顾六个孙子孙女,买菜做饭都干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对老伴儿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倒是大儿媳吴文英,见公公落到这步田地,想着平日里对自己和玉妹都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也就不避嫌给公公洗澡换衣端屎倒尿毫无怨言。怎奈聊二爷全身浮肿了整六十天,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变成骨瘦如柴,皮包骨头。
不知不觉中,聊二爷骨瘦如柴,有气无力地又在铺上躺了三十天。这日傍晚,聊二婶儿伺候一家人吃完棒子面窝头,就咸菜喝完棒子渣稀粥。见冰天雪地的,老爷子躺在南屋,大气不出一声。中午端过一碗稀粥也不肯喝,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聊二婶儿说道:“女乃女乃,我心里就想着吃几个净羊肉大葱馅儿包子。”
聊二婶儿见老爷子生病以来第一次张口求她,心中也想起老爷子平日里仗义疏财,但凡挣了钱也是一分不留尽数交给她养家糊口的。自己十七岁嫁到柳家,老爷子虽没把她捧到手心里,却也是待她不薄。人前人后给足了她面子。富人家太太才穿得起的小羊羔皮袄,老爷子也舍得给她买。如今老爷子气数尽了,靠儿子吃饭,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想到老爷子当年的种种好处,如今这日子再艰难,借钱也是要让老爷子吃上这包子的。好在大儿媳每月还给五元钱,中午抽空跑到聚宝源买了二两羊肉馅儿,精心做了四个小包子,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就端到南屋来。
恰巧玉妹也在南屋,正坐在木椅上伏在小橱柜上写作业。聊二婶儿心中一惊,双手一软险些把端的盘子掉在地下。倒是玉妹手急眼快,把盘子接过来,一边吸鼻子,一边说道:“女乃女乃,这包子真香啊!”
聊二婶儿刚要发话,玉妹已经把盘子送到聊二爷枕边。
聊二爷看见枕边放着的四个热气腾腾喷出热,吐出香的包子,顿时睁大了眼睛,努力伸出只剩下一层皮的左胳膊,颤巍巍地用手抓起一个包子就要往嘴里塞。玉妹忙说道:“爷爷,您慢点儿,小心烫着。”说罢又靠近包子吸了吸鼻子。
聊二爷见状,鼻子一酸,流出两行灼热的泪水。刚走到嗓子眼儿的包子生生哽塞在那儿,吐之不出咽之不下。含混不清地说道:“玉妹,爷爷吃不了四个,你也趁热吃两个吧!”
玉妹忙说道:“爷爷,这四个包子不比水煮的小饺子大多少,还不够您塞牙缝的,你就别让我啦。再说,我现在不是那么贪嘴的,不过女乃女乃做饭就是香,热汤面的味道都让我吸鼻子,就更别说这净羊肉做的包子啦。”
聊二爷听了忙说:“玉妹你真的不吃,爷爷就全吃啦!爷爷此刻就像饿死鬼转世,除了想填饱肚子。脑子里全是空的。”说罢一口一个,囫囵吞枣,四个包子进了肚子。
聊二婶儿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一句话没说,那眼泪成串成串控制不住往两腮上流。见盘子空了,便一声不吭地拿了去了西屋。
掌灯时分,聊二婶儿见二儿媳下了班,伺候她喝了白菜汤,吃完窝头。洗完碗筷,见天寒地冻,几个孙女业已入眠。就说道:“小梅子,我先回南屋了。估模着小龙也该从饭店出来了。可从王府井骑车到家怎么也要一个钟头,何况是冰天雪地的,我就不等他了。他回来炉子上做的是开水壶,够他喝碗热水,洗脸烫脚用啦。”
聊二婶儿回到小南屋,模黑上了铺。把小轩子往靠东墙推了推,又轻轻地把玉妹向靠西墙的聊二爷身边挪了挪,腾出自己容身的地方。刚要闭眼,就听聊二爷说道:“女乃女乃,您躺下了吗?”。
聊二婶儿说道:“是啊,我这么轻,也吵醒你啦?有事吗?”。
聊二爷说道:“刚才我是睡香啦,还梦见雪莹,这孩子到了阴间还没忘了我这穷爸爸,对我说,爸,今后就不麻烦我妈照顾您啦。您也该过来陪陪我,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到啦。我等着接您呢!我还问,上你那儿住,你的房子能摆下两张铺嘛?雪莹又说,这里是天堂,一尘不染的,您扯块云彩就是床。您来了不但住的宽敞,是空中的任风轩,全是雕梁画栋的楼阁,吃的是琼浆玉液。您这大厨子到这里不用动手,就凭空想象,应有尽有啦!我还要问别的事,就觉得玉妹的胳膊压在我身上啦,这才知道是个梦。醒来就口渴,真想喝碗龙井茶。”
聊二婶儿顿时心脏一阵刺痛,暗想,老爷子今天反常,平日里没这么多要求,更梦不到雪莹,久病卧床的人突然梦到亡亲总是不祥的。想到此也不顾疲劳,好在棉被还是凉的。忙披衣下了铺,边说道:“许是今天吃的包子我放盐多了,你才口渴。正好,炉子上一壶开水,我去给你沏碗龙井茶来。”
聊二婶儿把沏好的茶用盖碗端进小南屋,忙把玉妹叫醒,说道:“快扶你爷爷坐起来,这喝茶不比吃包子,身子坐不正就会呛了肺。”
待聊二爷喝完茶,祖孙两小心把他放平躺好。聊二婶儿也不敢上铺,就怕老爷子还有什么事要伺候。果然聊二爷喝完茶来了精神,说道:“女乃女乃,先别关灯,我有话说。”
聊二婶儿说道:“行,我先不关灯,就坐在椅子上,看你还有什么事吩咐。”
聊二爷说道:“女乃女乃,自打您十七岁进了柳家的门,我这个当丈夫的,十天倒有八天不在家,劳你进门就伺候婆婆,生儿育女。我这几十年也没让你过上温饱的日子。如今还累您不得安生,我真是对不住您呀。”
聊二婶儿说道:“人受一句话,佛受一炷香。老爷子今天一句对不起,我也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聊二爷说道:“玉妹呀,你投胎来到我柳家,我这当爷爷的虽不能把你当公主宠爱,也是尽我所能了。可惜你投胎投错了门,父母也不懂得怜惜你,爷爷是指不上了,女乃女乃也自顾不暇。你要上好学,有了大学问,才好安身立命。爷爷不图你能光耀柳家的门庭,爷爷自个也愧对祖宗。只盼你没病没灾,挣钱能养自己,有自己的房住,填的饱自己的肚子。活得长长久久,我也就闭的上眼睛啦。”
玉妹见爷爷很久没这样兴奋了,便说道:“爷爷,我长大有了工作挣了钱,养活您和我女乃女乃。”
聊二婶儿说道:“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到眼眶子?玉妹,爷爷、女乃女乃疼惜你并不是要你报答,就只是你做了我们的孙女,虽没有锦衣玉食,我们是用一腔心血来待你的。什么时候想起爷爷、女乃女乃,心里温暖,这就够了。”
聊二婶儿正对玉妹说着,忽听到聊二爷大笑一声,随后说道:“我走啦!”
聊二婶儿心中咯噔一声响,只觉心脏让猫狠狠抓了一把。再看老爷子,已经断了气。聊二婶儿忙让玉妹穿衣下铺,说道:“玉妹,你爷爷无常了,快去前院叫你的父母来。小轩子,快醒醒,你爷爷不在了,你要穿好衣裳给你爷爷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