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帝都以西二百里,宁王府邸。
漠北的夜极其寒冷,白天繁华喧嚣的西域第一大城市,夜晚变得异常凄清。
冷月张开了瞳孔,宁府后院中大盏金菊的早已开至荼蘼,暗夜下,萧疏斑驳,枝影纵横。
塞外不若江南,还未入冬,秋风已萧瑟无比,尤其是这样十月的夜晚,已能嚼出苦寒的味道来。
月蓝衣衫的女子仰头站在夜空下,星眸半睁,娥眉淡扫若天边那一弯冰轮,奇秀清冷。
恍然间脸上一点冰凉,抬指一抹,竟是落雪了么?女子苦笑无言,脸上笑容隐在暗夜里,半明半昧。
事实上,“胡天八月即飞雪”绝非虚言。塞外秋未尽,冬已悄然萌生。
月无泪裹紧了身上的薄绸纱衣,缩了缩香肩,运起内功来抗寒。蓦地一个温暖的嗓音传来:“在干什么呢?”
回转一看,却是雪无情,一身白衣在冷月下清逸出尘,正朝她走来。她讪讪地笑笑:“没什么,只是有点冷呢。”
“哦?”白衣男子淡淡一笑,取下肩上披风给她披上,“女子体寒,别冻着了自己。”
“佳人就在眼前,”月无泪嫣然一笑,“想不到你还关心我?”
雪无情盯着脚下散乱的花枝,许久道:“她是她,你是你。”
“你就不怕她吃醋?”女子的笑意中带上了一丝讽刺。
雪无情抬起头来,头顶月明如水,周身夜寒如冰,他轻叹道:“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早该明白了。”
月无泪冷哼一声,气呼呼地丢下披风,傍着栏杆背向他坐下。
谙知她说变就变的脾性,雪无情也不做任何劝慰,兀自抱拳靠着柱子的另一侧。二人皆默然不动,没有人知道他们所言的那个“她”究竟是何许人也,但不妨臆断一下,“她”定然是于他们都很重要的人,而且,就在他们身边。
夜风转柔,却愈益寒冷,二人各自冥思,一根柱子将咫尺变成了天涯。
雪无情惘惘地忆起天山上的那个初夏,溪水边的惊鸿一瞥。
六月初夏,高山积雪开始融化,白虹般顺着山体倾流而下,冲刷出一路路白石,最后在山谷中汇聚成了如镜般澄澈的湖泊,化作溪流呈扇形向外绵长奔散,点缀出星罗棋布的绿洲,最终消失在茫茫黄沙里。
溪边长满了浅绿的春草,萋萋葳蕤,头顶升起了一轮朝日,云层开阖,雪山宛如被镀上了一层纯金光芒,折射出七彩霞光,如同沙漠中最美的璠玉。
他看到那个少女涉水而来,长裙挽起,赤足穿过溪流跳过白石,来到他的面前,对他盈盈一笑:“请问,往栖云宫该怎么走?”
彼时,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犹自沉醉在她涉水而过的惊艳中,一时恍惚:“在……在山巅。”
少女扑哧笑了,露出颊边圆圆酒窝,仿若珍酿已久的葡萄酒,散发着迷醉的清醇香气,他真想伸手去掇,但又忍住了,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这也不能怪他,自幼与师父在山上生活,暌违人世经年,除了同门师姐妹之外,见过的女子少之又少,遑论是她那般清纯婉约的豆蔻少女。他蓦地想起了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个少女的身上,为何总是带着一种江南女子才有的娴静柔婉?
可相去迢遥的江南,又怎会有如此一位奇女子,奔赴千里之外的漠北,孤身前来寻访隐匿在天山之巅的栖云宫?
栖云宫,乃天山派历任掌门人起居之所,藏于山垭最隐秘的地方,绝少有外人知晓。这个看起来病弱文雅的少女,是如何得知的?
少年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连串问题,却无一能够回答,理不清,乱如麻。
“你要是知道,就带我去,好吗?”。少女看着他的窘困之态,格格娇笑,“再这样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抱……抱歉!”少年雪无情一向淡定,今日在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少女面前却愈发局促而不安,“不是我不带你去,而是那种地方是不能去的。”
“为什么?”少女忽然来了气,嘟起了小嘴,“我偏要去。”
“那是天山派掌门人居所,外人是不能去的。”少年耐心地解释道,“一旦踏足,永生不能返回。”
“这样啊……”少女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从怀中模出一封信函,“如果我有这个呢?”
雪无情展信一看,惊诧至极,此乃驻守漠北、掌握西域数万生灵的的司徒南大将军的亲笔推荐信!
推荐这个名为司徒逸杳的少女进入天山派,并且要求掌门人亲自指点。
不愧是实权在握、威慑一方的大将军,好大的架势!少年倒吸了口凉气。
雪无情凝视了她半晌,终道:“司徒姑娘,跟我来吧!”
司徒逸杳眸中笑意更深,蹦跳着跟在她身后:“早说不就完了吗?害我在这里浪费了半天。”
少年苦笑无言,这话,难道不应该是他说的吗?
日光垂照,天山沐浴在一片璀璨金阳中,宛若月光下的琉璃世界,纯净华美。二人攀岩而上,令雪无情颇为意外的是,这个貌似柔弱的少女,却有一定的武学功底与内力基础,是一块练武的好坯子,只是气息紊乱、脚步轻浮,但若经教,定可成为武林高手。
沿山体脊线而上,从蓊郁阴翳的山麓至巨石嶙峋的山腰,越过雪线,霎时一片苍茫的白。皑皑冰雪宛若开天辟地之初就覆在高山上,任尔沧海桑田,它却亘古不变。
司徒逸杳霍然爆发一声惊叫,伏倒于地。
“不好!”少年急掠至她身畔,用双手捂住她的眼睛,柔声慰道,“别看,会雪盲的。”他早该想到,初来雪山之人,是经受不住白雪刺眼的光辉的。心底升起一丝歉疚,是他的疏忽。
少女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仍止不住地瑟缩,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惊怯。风过寂寂冰原,二人飞扬的长发缠绕在一起,仿若同心结般丝丝相扣。凝神谛听,远处碎冰的消融声历历可闻。初夏,初遇,总是这般美好。
两个人相依相偎,天地纯澈,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