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源都数日,千绯便生了一场病。
太医轮番来看过,诊断出三个结果,一是染了点风寒,二是旅途过于疲劳,三是心中郁结不化,压力所致。药没少吃,皇宫总务也拨出了大量的珍贵补品。她从小活泼好动,身体在众位公主中也算是比较好的,这病到是生得蹊跷。
生病期间,两位皇子来探视过一回,千绯的生母栾氏也被特别允许进入清岚阁探视过一回。而因为千萤十日后便要出家,她身子骨又向来弱不禁风,筠依皇妃怕她被传染,便严禁她前来探望。不过她有请自己的贴身侍女送来精致的糕点小吃,都是千绯喜欢的口味,祝福她早日康复。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皇帝竟一次也没来探望过。
银儿将热腾腾刚炖好的血燕窝端进寝殿,就见千绯正趴在窗边,面色依旧有些苍白,逗玩着那只黄金雀。可鸟儿似是也同主人一样,没有精气神,耷拉着脑袋,叫声也听不见了。
银儿叹气,将燕窝搁在桌上,走到床边拿起披肩覆在她单薄的身子上,嘴里埋怨:“殿下,才刚刚有些起色,您怎么就不爱惜自己呢?秋初了,天这么凉,万一再咳嗽就不好了。”千绯生病这几日,她简直没有一夜是安生睡过的,总听见她半夜也在咳嗽,咳得叫人揪心。
“银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病,这两日,右眼皮总跳,心里头说不出来的慌乱,我很担心却又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真怕不是好征兆。”千绯将脑袋搁在手肘上,无力的说着。
“殿下,别瞎想了,谁没有个小病小痛的,殿下有皇天庇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吃点燕窝吧,刚炖好的。”说着端起燕窝,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千绯的唇边。
千绯浅浅抿了一口,淡而无味,便用手推推,示意不想再吃了。
“父皇没来过吗?”。
银儿知道她会这样问,她每天都这样问,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道:“皇上这两天,可忙了,您也知道,崇谷那边的事情挺棘手的。”其实她说这话,一点底气也没有。以前,每次千绯生病,皇帝总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亲手喂她吃药,吃粥,还会说些旧事为千绯解闷。有的时候早朝都顾不上,就连皇妃来请,皇帝也不曾离去。可如今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一次也不来看看,只派了申伯弛来探问过一次而已。
究竟是忙什么,比他最疼爱的女儿还重要吗?银儿心中忿忿不平,却也不敢言说。此刻只能安慰她家殿下。
但是她也清楚,她能想到的事,千绯是不可能想不到的。谁人都看得出,皇帝是刻意不来看千绯的,只是原因,恐怕没人敢妄加猜测罢了。
“小豆子去了哪里?”千绯问道,缓缓的站起身来。
“哦,好像是跟申公公去了总务,领殿下的药材与补品。”银儿搀扶着她,见她满眼都是郁闷,于是想着换个话题道,“那日,公主追上去跟那救我们的公子道谢,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您回来的时候像丢了魂儿一样。”
“谁……谁丢了魂儿……本宫……本宫是……没什么,没怎么样,说了谢谢,本宫就走了。”千绯扭过头去,不想让银儿看见自己的脸,烫得跟刚煮好的山芋似的,“那个……银儿,更衣梳头,本宫要去行龙殿跟父皇请安。”
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来看她,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什么过错而不自知。他不来,她就去好了,不管是什么误会,都要去解开,她无法忍受她的爹爹冷落对她。而且,她有话必须要告诉皇帝。那日去逍遥酒楼的事,虽然是以失败告终,自己和银儿也是侥幸了留了条命,后悔自责之后,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狮虎寨的主事人,应该是那个二当家。
可到了行龙殿,等候了片刻,等来的并不是召见的传讯,而是申伯弛严厉还略有些同情的目光:“六公主殿下,陛下说您身子没好利索,不易吹风,请殿下先回去吧。”
眼前一黑,身体也如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块,若不是银儿搀扶着,她恐怕就要跌倒地上去:“申公公,能不能再通传一次,本宫……本宫真的有事想见父皇。”
申伯弛也是心疼这个面色苍白的公主,却也无奈,只得叹气道:“殿下,就不要为难老奴了,皇上的个性,您应该清楚……”
千绯终于只得死心,在银儿的搀扶下,颓丧的离开了。
申伯弛看着她寂寥的背影,也不好受,回到皇帝身边的时候,见这个父亲握着毛笔也是眉头紧锁,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哎,两父女的,这是何必呢?
“皇上,公主走了。”
皇帝只清淡的“哦”了一声,搁下毛笔,拿起自己的权力之龙印,却并没有马上盖上,而是又把那张黄绢布上的内容全部通读了一遍说:“申伯弛,你过来。”
“是。”申公公走到皇帝的跟前。
皇帝将大印递给申伯弛,示意他接下。
申伯弛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不敢。”
“拿着,替朕盖上。”
“陛下……”
皇帝摇摇头,再次命令道:“拿着!”
申伯弛咬咬牙,只得起身,弓着腰背,一双爬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接过那象征着至高无双权力的龙印,喘着粗气走到那张黄绢布面前,在皇帝的落款处,重重的盖了上去。
“还有一处!”皇帝又从桌边拿起一张黄绢布铺在桌面。
申伯弛又再次盖在那张上。
皇帝看着那鲜红的“授命天龙”四个大字,便不再看下去,挥手让申伯弛收拾妥当,自己则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艳阳如火,刺得人眼睛疼痛不已,他闭上双目,呼出一口气说:“申伯弛,一份快马送去崇谷,让刘佩洋交给楚云漠。一份……明日……昭告天下吧。”
“陛下……您……当真舍得?”申伯弛年老眼花,心却不瞎,他深知皇帝心头的苦。
“当年盛伦姐姐出嫁之时,先帝曾说过一句话,战争难免有牺牲,前方战士可以牺牲生命,生为皇家的人,更应该一马当先。她和朕,都应当做出一番牺牲。”
一路行往清岚阁,途经桂香园。
“银儿,本宫想去园中坐坐。”心中烦闷,她不愿早早回到寝殿暗自神伤,不如在自然的环境中稍稍平复一番。
二人踏进园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慢慢行走。
园中的桂花此刻正开得繁茂,香气浓郁醉人,萦绕鼻尖久久不退。想起了那日与千萤在闲雅居抿尝过的“八月雪”。那不过是混着桂花瓣儿的香茶。那时只觉茶香润齿,却不懂这“雪”字何从取来?八月又如何会下雪?而今日便终是晓了这答案。
风起何方,又缘何而起?将这园中无数的桂树摇曳。枝头上淡黄的颗颗花粒由风而落,郁郁纷纷,洒向大地,这不就是雪吗?好美,美得揪人的心肝,美得刺人的双目。
“殿下,起风了,回吧。”银儿轻道。
千绯摇摇头,眼中全是这圣洁的淡黄之舞:“银儿,本宫想在这里坐坐,你去替我拿件外衣来。”
“这……”
“去吧。”
将银儿支走,只是自私的想静下来独自享受这美景。寻了路边的一处石凳,千绯缓缓坐下,在脚边拾起小小的一朵花儿,捧在手心。嗅了一口浓郁的桂香,看着这小巧的花身,感叹着这毫无艳色,无可与百花争宠的容貌,却在这夏末秋初的烦闷时节里,用最甜美的气息傲立天下。
风儿又起,数朵花瓣迎风而落,落满肩头,清幽的无声无息,却被这自然的眷舍暖进心田。她,一身浅绿缎衣,没有过多的修饰,没有珠宝加身,没有浓妆覆面,她没有艳冠群芳之色,没有傲人玉立的身形,却淡雅细腻,纤若出尘。风儿抚弄她乌黑的长发,落桂亲吻她的全身,这美,不俗,不雅,却是何等的与众不同,惹人怜爱。
这景落在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中,如画如诗,是那样的和谐自然,那样的娇俏可爱。
那双眼的主人,踏着鹅卵石的小路,缓缓走近,生怕惊扰了这让人从心里生出来的恬静。
“谁?”脚步虽轻,却还是让千绯闻声转头。林立的棵棵桂树深处,缓缓的走出一个男子,身材高挑健朗,眉目英挺。
那一身装扮,并非宫中之人。白色锦衣,金色的内衬,领口翻出两个扇形圆弧,绣着六棱形的图案。袖口紧紧束着手腕,手中一把金骨扇,风雅华贵。脚上蹬着一双翘头长靴,长到膝盖处,金丝镶边,绣工精湛。他的脸轮廓分明,肤色略黝黑,高鼻圆目,嘴唇轻巧细薄,贵气尽显,有些异域味道。
那男人走到近前,隔开两步之遥,右手握拳轻拍左胸口,微微弯腰道:“惊扰了姑娘赏桂,在下请罪。”
声音浑厚又不失礼仪,千绯回了个万福礼:“阁下有礼了,并未惊扰,不曾有罪。”
男子看着千绯手心的桂花,不经意的吟道:“南风不知万种情,缭乱林间邀清明。落花如雪梦幻真,道是尘事在掌心。”
听他出口成章,想必也是满月复经纶,舞文弄墨之人,千绯微微一笑,回道:“好一句道是尘事在掌心,公子文采不俗,领教了。”
“过奖。方才见姑娘坐于桂树之下,浅绿素雅,加之清风落花如画般优美,便心有所感,才吟了几句,赎在下卖弄了,姑娘不要见怪才是。”男子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显得自信却不张扬,就似阳光般让人心情舒畅。
“哪里哪里,公子的诗不仅隐射场景,还饱含深意,才叫人心情畅快呢。”千绯微微垂下眼睑,问道,“看公子打扮,应该是金砂国人吧?气质也是不俗,想必应该是金砂国的贵族了,能请问公子大名吗?”。
那男人听闻一番夸赞,心头似乎也很高兴,便大方的再施了一礼道:“不敢劳驾姑娘询问,应该早些道明的,我是金砂国三皇子凯鲁拉岩翼。”
千绯瞪大了一双灵动大眼,竟有些觉得不可思议,这位,不就是千萤的准相公,她的准五姐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