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没有去行龙殿,而是刚退下早朝回寝殿更衣,就被千萤和两位皇子堵在了那里。
千绯闻听召见之后,便整理了衣衫,调整了呼吸,进了内殿。
原来除了两位皇兄和千萤,筠依皇妃也来了。
两位皇子和千莹跪在皇帝的跟前,皇帝威严的坐在堂中。筠依皇妃立在千萤的身边,表情复杂的看着进来的千绯。
千莹显然是哭过了,妆容有点花,让千绯心中着实不好受,心疼又感动。
自从几位姐姐嫁人之后,宫里就剩下她和千萤。两人年岁相当,自小感情就好得不同寻常。试想,如果今天是千莹遇到这样的事,她大概也会竭尽全力的。
千绯也跪倒父皇跟前,行了礼:“父皇安泰。”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四个孩子。大家都是沉默,千萤见千绯来了,正欲开口再说什么。筠依皇妃立刻上前禀道:“皇上,请息怒,既然绯儿来了,臣妾和萤儿,及二位皇子就先出去了。”说着就去搀扶千萤。
然而千萤却倔强的甩开自己母亲的手,执意不肯起身,两位皇子亦是如此。
大皇子勉志握紧了拳头,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妹妹,道:“父皇,绯为何要被嫁去那虎兽之地,儿臣不懂,请父皇明示!”
二皇子勉汶也坚决的点点头附议道:“父皇,绯从小娇养,未受过苦难,儿臣不忍妹妹受苦,望父皇收回成命,另立一位公主代嫁。”
千莹的泪再次涌了出来,拉了千绯的手,对皇帝说:“父皇,若要嫁绯去土匪窝,干脆把儿臣也嫁去好了。”
千莹此话一出,筠依皇妃吓得腿都软了,赶忙也跪下了,颤抖着说:“皇上……小孩子……童言无忌,皇上息怒,万万不可往心里去。”说完狠狠的瞪了千绯一眼,眼中狠毒似是要将她撕碎了般。
“不!儿臣说的是真的,若是父皇执意如此,儿臣就是死也要悔婚!”千萤握紧千绯的手,毫无惧色的说。
皇帝依旧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千绯,眼神中似乎传达着只有二人才通晓的讯息。他在等她开口。
千绯看着父皇的眼,深吐了一口气,对着皇帝磕了一记响头。然后侧身向身边的哥哥姐姐们弯腰行了一礼道:“大皇兄,二皇兄,莹姐姐。其实,这婚事并非父皇一人的决定。妹妹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个中缘由一言难尽,容我稍后解释。所以不必为此为难父皇了。”
那三位疑惑的看了看她,又互相看了看,难以置信的愣在当下。
“你骗我,绯,才不会这样呢?你怎么会想要嫁去那地方?”千莹根本不相信,抹去眼角的一行清泪,却也止不住另一行的滑落。
千绯给了她一个温暖又镇定的笑,拉着她站起来,又扶起了两位哥哥,然后说:“千真万确,大皇兄,二皇兄,萤姐姐。”她捧住千莹娇小红润的脸颊,为她擦去泪痕,凑近她说:“萤姐姐信我,此事不能对外公开,但是,真的不是坏事,事出紧急所以没能和姐姐解释,真的很抱歉。姐姐的情谊,千绯一生都不能回报,只求姐姐万万不可拿婚事开玩笑,一定要幸福。”
几番劝说之下,两位皇子和千萤才终于肯罢休。
千绯又向筠依皇妃磕头致谢,并祈求她不要责怪千萤。四人离去之时,筠依皇妃却依旧用愤怒的眼神注视着她。
“糖糖。”皇帝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搀扶起她。
“父皇,请不要怪罪皇兄们和姐姐,他们只是心疼千绯。”
皇帝笑笑:“朕从小就教导你们要悌睦仁爱,见你们感情如此之好,又怎么会怪罪呢?”
“多谢父皇”。千绯又微微施礼。
皇帝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糖糖还是怪朕吧?”
“儿臣不敢。”千绯始终低头,不愿和他对视。
“你这一声声‘父皇’‘儿臣’的,可不就是在怪爹爹吗?”。皇帝将手缓缓搭在千绯的肩头,感到她的僵硬,心中也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千绯没有接话,只是立在那里。肩上传来的熟悉的温度和力度,叫她眼睛有些酸涩。
“虽然你怪爹爹,可你心里还是向着爹爹的。爹爹知道你一定会想明白,知道你一定会来见爹爹,你从不叫爹爹失望。”
千绯依然不语,微微颔首。她自然是想明白了。她伟大的父皇,果真是心思缜密,运筹帷幄。这一步棋走得险,也走得巧。那虎倚山,对他来说,只是看门的狗儿。看门的狗,不需要驯养,也不需要恩宠,只需要一根骨头和栓狗的绳子而已。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是最合适的栓狗绳。身份是何等的合适,她贵为正公主,却没有强大的母家,就算有大臣提出异议,也不会拼死相护;她的机巧是何等的合适,虽无经验,却也聪慧易通,能随机应变;她的坚强是何等的合适,虽然身为女儿身,却是难得的气魄勇决;她的忠诚是何等的适合,她对于父皇的忠心,远远胜过任何一个皇子公主,这一点皇帝深信不疑。
然而,她的未来,她年仅十八岁就要葬送的幸福呢?
似是看出她的犹豫,皇帝轻轻揽着她的肩头:“你是爹爹心爱的女儿,爹爹又如何舍得你以身犯险?只是,现在若封个公主,只会惹人笑柄,而且,爹爹除了你,无法信任任何人。”
千绯终于应着:“千绯明白。千绯是天丰的公主,千绯也是父皇的女儿。”
看着她纤弱的身子,握紧了拳头,心中闪过一丝懊悔,却仅仅一瞬,他紧紧抱住这个最小的女儿,柔柔的在她耳畔轻言:“糖糖,相信爹爹,等爹爹将南方稳固,他日一定踏平昴人国。到时候,爹爹一定接你回来,再赐良缘与你。”
千绯红了眼眶,靠着皇帝坚实的胸膛,喃喃的说:“儿臣……明白……儿臣定不辱命,替爹爹稳住虎倚山。让他们为爹爹所用。只是……儿臣有一事相求,望父皇应允。”
“哦?”
“此去年久,女儿无法侍奉母亲,想她年纪大了,女儿甚为担忧。”
皇帝完全无法记起那个他一夜临幸的女人的脸,只是千绯请求了,便说:“朕会赐她最好的侍女,荣华不缺,一定替你好好照顾她。”
千绯离开皇帝的胸口,看着他,诚恳的道:“母亲要的,不是锦衣玉食,儿臣求父皇放我母亲出宫,送她回乡,让她安度晚年。”
皇帝叹气,虽然还没有这种先例,不过,既然她说这是她的后顾,那就得了却这事。反正为了这个女儿,也不知破了多少回例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好吧,爹爹允了你。送你母亲回乡,再赐给她田地百亩,牛马各五匹,金币一百,宅院一座,仆从十名,你就不必担忧她了。”
“谢父皇隆恩。”千绯跪地磕头,总算落下最大的一块石头。
九月初九,天丰国的都城源都,大街小巷无一处不是一片喜庆之色,张灯结彩,挂红贴金。这是百年难遇的,两位公主同日出嫁。
为了讨个皇家的喜福气儿,都城的老百姓都自发的聚集到了源都南面的甘霖门——出嫁的公主都要过这道门再出城,这是有典故的。
传说天丰开国时期,太祖源帝的结发妻子,曾共患难,山盟海誓的露皇后,到了中年时期因年月衰老而被冷落,源帝宠信侍妾而忘记伉俪之情。露皇后心灰意冷,写了一封长信与源帝,细数曾经盟誓与患难之情,并恳请源帝休后另立,然后毅然出宫回娘家。太祖源帝感知露后情深,独自策马行过于市,在甘霖门追到了露后,向她悔过起誓,从此恩爱到老。这件事被传为佳话,甘霖门,也成了夫妻誓言的标志物。凡是有女儿出嫁,必然要从甘霖门过一道,祈求太祖帝,露后娘娘保佑,婚姻美满。
一大早,千绯去拜别了母亲,本以为能忍住泪的,可还是哭得补了三回妆。虽然给母亲的解释说的很圆满,可国事,政事,她一个村妇根本不懂。作为一个母亲,只是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罢了,就是因为明白这些,千绯才无法在她面前故作坚强。
午时,和千莹一起到**拜别了太后,诸宫皇妃,最后在行龙殿拜别皇帝。因为满朝文武,皇亲国戚都在,这与父亲的惜别,就变得很规矩了,每一步需按照礼数来,这哪是拜别自己的父亲,这和以前来皇宫唱堂会的戏班子里演的戏剧差不了多少。千绯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更加坚定了,总之五味杂陈,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离别之时,千莹哭着重重的抱了她,说是约定了再相见,绝不可失言。
轿帘掀起,千绯在喜礼嬷嬷的搀扶下上了花轿,在轿帘落下的刹那,她看了一眼銮驾中始终威严的父亲。他也正看着她,眼里的不舍与温柔,让千绯心中颤动,眼泪再次落了下来。总算看到了一个父亲应该有的神采,这就是她为了他可以舍弃一生的原因。
过了甘霖门,接受了众多百姓的祝福,在一片欢呼声中,出了南大门。在浩浩荡荡的仪仗兵马的簇拥之下,向南进发。
一路上千绯都没怎么说话,卸下沉重的行头,落个自在,舒服的卧着,这便是她最后的闲暇时光。只有坐在她身边的银儿,一直说个不停,大多都是很久没出宫的兴奋之语。她难道不知道,她这是要被陪嫁到龙潭虎穴去了吗?
“殿下啊,原来这里变成这样了……”
“殿下,你快看啊……”
“殿下,那边的林子怎么变成田地拉……”
千绯但觉头疼,却又止不住她的嘴,只是敷衍的附和着,还是养神最重要,到了狮虎寨,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想这丫头也是没受过舟车劳顿之苦的,一会就该累了。
“这样好吗?嫁到那种地方?即使……”银儿沉默了一阵,望着窗外,声音突然由兴奋惊喜,变得低沉。她是知道原因的,身为千绯的心月复。
千绯缓缓张开眼,看了银儿的侧脸,没什么变化,她不是个粗陋的侍女,她纤细灵敏的像一只兔子。
“银儿,你若是明白我,就无须再问。”
“可是,您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能因为老夫人的出身,就判定了您的将来。”
这她何尝不知。
“傻银儿。”千绯伸手戳了一把银儿的太阳穴,“苦了你和小豆子,才是本宫心中之愧。”
“殿下……”银儿闭了口,千绯知道,她仍有些不平。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感叹已成定局的事,我们要打起精神来面对临近的事了。”说完,再度闭上了眼。她也没有精力去安慰这个小侍女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没有说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