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人摇醒的,日头仍然明晃刺眼,她用手遮了遮,涣散的目光才重新聚集起来。子顔眯缝着眼,却伸手模上她的额头,她怔了怔,听他道:“你在发热,定是寒凉燥热交替所致,我看你难走出这万蛇崖!”说完,便收起手,径自起身,丢下她准备起程。她不由慌了慌,打起精神,卷起毯子,追了上去。队形依然没变,两人开路,四人管镖物的车子,其余人等押后,只是安乐紧紧地跟在子顔身后,也见不得他真正的表情,可她就是隐隐觉着他在担心她,不会真正丢下她。就如父亲再严厉,终究不会下狠心责罚她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安乐飘乎乎地,脚软得有些踩不上力。渐渐奇花异树多起来,大部分安乐都没见过,只觉着好看,有的枝繁叶茂,大片大片的叶子,肥厚浓绿,像把遮阳伞;有的一枝独秀,弯弯曲曲,没枝没叶,直冲天际;有的色彩艳丽,仿若得了天界染织仙女的真传;有的平淡隐忍,却见无所见。即便是枝头的果子,红得发亮,白得圣洁,绿得妖娆……。那些不知名的花朵,像繁星点缀在丛林之中,大大小小,颜色各异,交织繁复。
万蛇崖没有一年四季,在四界八荒之外,天界不管辖,仙神不踏足,鬼魔不稀罕,搞得妖孽纵横,那些花草树木,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开花结果并不稀奇,不开花就结果也不奇怪,这里早无章法,全凭了他们的喜好,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要开花便开花,说结果就结果,真正一团乱,后有说,万蛇崖乌烟瘴气,也有说,生灵月兑了束缚,得个自由自在。
有的安乐是熟识的,只是添了诡怪,咯吱咯吱笑出声来的含羞草,满树时红时白时粉的变色桃花,还有在吐着水滴的红玫瑰。看着玫瑰花心滑落而出的晶莹珠子,安乐咽了咽口水,因先前栽进诡异潭水里得了教训,她并不敢轻易去碰。子顔却在玫瑰树下停了脚步,扯起嘴角,对安乐道:“今个儿你运气好。”边说边捧起一双手,接着往下滴落的水露,见他十指风流修长,分明是鬼斧神工的杰作,使她想起了那个男子,似梦非梦,业镜里的精灵。她是越来越糊涂,也不知真有过那般奇遇,还就只是梦境。罢了,罢了,要能活着走出万蛇崖,她也就谢天谢地了。
“发什么呆呢?”子顔对着她“嗯——”了一声,一双手已然捧在她面前,手心里是刚接的水露。她的脸微微红了红,却捧过他的双手,卷着舌把水露全舌忝到嘴里。舌忝得子顔的手心奇痒无比,又不敢动,直后悔不应该对她这般好,管她死活。又见她不知是发热还是因为羞涩,脸红扑扑的,舌忝完之后,对着他展颜而笑,竟比万蛇崖妖娆的桃花还好看。他不由慌了慌,最后别扭的说了句,“也不怕我毒死你!”
安乐先愣了愣,再而有些哀怨地望着他,直望得他的心软了软,正想开口解释,听得于显道:“这是很难遇得的玫瑰花精露,生津止渴,百病尽除,但不可多饮,一次最多十来滴,多了反而是毒药。”
安乐果然觉得手脚得力,连头也不痛不晕,精神百倍起来。她瞪了一眼子顔,想着这人口是心非惯了,即便对别人好也要下点儿绊子。
她学着其他的人用水壶小心翼翼地接了些玫瑰花精露保存起来。突听得嗡嗡之声,像是蚊子在叫,又像在说着什么,她低下头细细地寻找,见得一朵喇叭花儿,正藏在玫瑰花树下,探出头来,花朵儿一张一合的,她靠得越近那声音越是清晰,细细微微地,像是在说“陷井,陷井……”还未等她回过神,脚下就晃动起来,越晃越凶,天摇地动一般,她本能地拽紧了身旁子顔的衣袖。觉着连眼里的物景都在变幻,一些玫瑰花丛像长了脚一般,跑来跑去。她自然没看见几人飞跃而起,借力踩在了高处的树丫之上,简和于显如出弩的羽箭一般向她和子顔飞身而来,而那些玫瑰花丛则移来移去,忽高忽低,卷卷曲曲,漫天枝叶,处处阻挡二儿。地面像和水的稀泥,越来越软,安乐的半边身体已经陷了进去,却狠命地拽着子顔的衣袖,可怜巴巴的一张脸,就那样望着子顔。望得子顔纠结万分,这些不成道的玫瑰花精根本拦不住他,即便现在一只脚已经陷进泥里,他想月兑困也是简单之事,可安乐小儿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往下拖,若他使力强行把她拉出地面,只怕会伤她,若丢下她一人逃去,又不忍心。
安乐眼见得那朵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喇叭花儿被藤萝卷进了玫瑰花丛中,还有子顔看着自己即愤怒又悲哀的眼,黑暗淹没她的时候,她觉着自己怕是要到子顔府上为他烤三辈子的鱼了。
他救她两次,她还没来得及感恩,即便是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如今却被自己死拽硬拉着生死未卜,他的愤怒她可以理解,可悲哀从何而来?她自然不知道,子顔的悲哀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被一小儿牵着鼻子走,就连那点儿愤懑都是愤懑自己为了一不相熟的小儿死活不顾。黑暗淹没他的时候,他想这可能是报应,报应自己前二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根本不知好心是何物,这下可好,他可能把一辈子的不忍之心都用尽了。
喇叭花儿哈哈大笑的声音响彻山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安乐醒转过来,一动弹,便觉着周身像散架般,酸痛交加,她一喜,还知道痛,定是活着,她高兴地喃喃自语,“没死,没死……”她没死,那子顔呢?她发现自己躺在他身上,手还拽着他的衣袖,她模了模他,见他没动,又摇了摇,依然没动,她不由有些慌了,往他脸上模去,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泥沙、面皮活成一团,安乐的手抖了抖,一时没想到他一直戴着一块面皮呢,被拖进这地方可能面皮月兑落,活着泥沙,自然手感不好,她还以为他是伤得不轻,吓得又摇了摇他,子顔仍一动不动,她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顿时,空荡荡的回声一层延着一层,很有些惊心动魄。
子顔实在受不了,嗖地坐了起来,一把拂去面上活成一团的面皮、稀泥。他这人高贵惯了,别说满身稀泥,就连一丁点不喜的味道都不会忍受的人,居然一时头昏脑热,为安乐小儿搞得自己狼狈不堪。他一直就是清醒的,陷进稀泥里,然后摔到这黑不溜秋的洞里,还做了安乐小儿的肉垫子,他简直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满身的稀泥,还有身上那个满身稀泥的安乐小儿,他连动都不想动了,想着干脆死了算了。直到听得她惊天动地的哭声,“你还是不是男人!”
安乐顿住,哭声随着戛然而止,只余回荡在洞里凄恻恻的回音。
“哭得真难听!”子顔顿了顿,“难不成你真是女人?”
然后听得安乐小儿不停地打嗝,“我是男儿。”那声音小得如蚊呐。
他以为人界之人胆小,她定是吓着了。他不知她从小有个习惯,极度惊吓,极度紧张就会打嗝,撒了谎,气便短半截,说话自然呐呐地。
他在身上模了模,喜道:“幸好还在。”只见他捏着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虽光亮浅淡,至少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起身四周查看一番,而安乐拽着他的衣袖像条尾巴儿,他一步走到哪里,她便一步跟到哪里,使他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威胁她道:“到了异神界你最好消失在我面前,若再让我见到你,我便拔了你的皮!”
听得她“哦”了一声,这算应了还是没应?转头见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不敢面对他。她这点自觉又让他的心软了软,便再也说不出狠话。
洞穴很窄,不过幸好不是一个死洞,洞里唯一一条路也不知通往哪里。二人只好模索着往前走,偶尔有水滴砸落到石头上的“滴答”之声,在这幽静黑暗的洞内尤其清明。
子顔被什么绊了绊,捏着夜明珠往下照去,累累森森的人骨,堆了好几尺远。安乐很害怕,这两日接二连三的遭遇比她前十七年还多,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出去,还能不能见一眼父亲、母亲,还能不能见一次她从未见过的阿爷。若走不出去,就像这些个白骨,便永远留在这儿了,万蛇崖某山某洞之内。还好身边有子顔,也不知他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她不知,她已经错过了许多次抬眼便能见得他真实面目的机会,哪怕是现在,只要他一转身,她就会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而且可能一眼难忘。
错过了便错过了,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机缘,从此,便再也求不得。这便是人生苦!
踩在脚下的白骨咔嚓作响,恐惧也跟着蔓延开来,“子顔?”总得找点话说,“你有喜欢的姑娘?”
“嗯——”
“她漂亮吗?”。
“嗯——”
“她会弹琴?”
“嗯——”
“她会布棋?”
“嗯——”
“她会写字画画?”
“嗯——”
“她……”子顔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问题,“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刺绣在南国大家闺秀之中数一数二,舞跳得甚好,人也美,洗衣、做饭虽不会,可也无多大用处,功夫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甚至连暗器也不会使得一样,可我喜欢。”
她会的,他心上之人也会,她不会的,他心上之人也会,就连他心上人不会而她会的,在于他没多大用处,甚至只是他喜欢,其余的根本不重要,她难免沮丧,头垂得更低。
见她久久不吭声,“安乐小儿莫不是喜欢我?”他哼了一声,“异神界虽有男儿与男儿相好,有的还组成一家,但南国民风保守,这等事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再者,本人没这等喜好。”他咬着牙威胁她道:“你若有丁点儿妄念,我就把你阉了。”
“那……那……我若是女儿家,你……”后面之人嗫嚅着问他,“你……会不会喜欢我?”虽那声音低低的,仿若低到了尘埃里,但他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这人还真对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气得想把她扔在这洞里自生自灭算了,又转念一想,难怪她生了贪念,也怪自己,对着她时时生些怜惜之意,难不成自己真有那等喜欢男儿的趣味。他全身起了一层疙瘩,对着安乐越没有好气,“不会,永远不会!”
安乐那点儿小心思便被他打击得一点儿渣都不剩。
“你听到什么没有?”安乐小心翼翼地问道。子顔早就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断定不是其它什么妖类,这里是玫瑰花精的地盘,别的妖类不敢轻易涉足。况且这些玫瑰花精盘踞此地已久,精气强盛,对自己的领地有很强的保护欲,恐怕连一只闯入的蚂蚁也不会放过。他们一行人遭此暗算也不为过。
他举着夜明珠往头顶看去。洞穴之上,居然全是玫瑰花的根须,根根缠绕盘踞,一根一根都是活物,悉悉索索地在他们的头顶移动,有胆大的还会时不时碰一碰他们,极其轻微,几乎毫无知觉。
安乐吓的拽紧了子顔的手臂,“他们……他们……会吃人吗?”。
“最好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句话把安乐吓得抖了抖,“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胆色如此之小。”
安乐哀怨地想,我本就不是男人,况且万蛇崖诡异透顶,是个人都会吓到的。她又不敢真正地反驳他,只是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气扒拉着子顔的胳膊。子颜想这小儿力气还真不小,就是胆子忒小,他最好还是别再吓唬她,最后头痛的还不是自己,先前拽的还是自己的衣袖,现在都改成扒拉胳膊了,真真地得寸进尺,得寸进尺!
夜明珠莹莹的微光在幽深的洞穴之内慢慢前移,顶头的根须悉悉索索犹如私语,两人一前一后,脚下时不时有些磕绊,也不知是石头还是人骨,安乐断不敢往下瞧,也不敢往上看,只得两眼盯着子颜的后背。小小的夜明珠光亮微弱,虽想瞧也瞧不得什么,但光想着也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头顶“悉索”之声大作,子颜耳根敏锐,早听得有别的声响,极其微弱,近乎小心翼翼地向着他们而来,并且是前后夹攻之势。这洞穴窄极,断是避不开的,子颜顿了脚步,见机行事,安乐更是大气不敢出。
片刻,藉着光亮,微微见得有东西向着他们慢慢移过来,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却又透明如蝉翼,安乐越过子顔的肩也看见了,吓得赶紧拽着了子颜就想往后跑,却被子颜一把搂住,只见他们身后是相同的东西,犹如一张网,粘着头顶的根须,粘着两边的石壁,粘着地面,缓缓向前扭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子颜终于知道脚下的累累人骨是怎么来的了,那些人饿死的可能性小,这洞穴是有出路的,子颜也早听得洞穴某处有水流之声,活水便有活路,所以他一直都不慌张,想着迟早都要走出去,只没料到有如此诡怪。那些人怕是被这两面密不通风的妖物活活憋死的。
“怎么办?”安乐已带着哭腔,“要么死,要么活。”抱着她的人还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
要么死,要么活,岂不废话!安乐恨恨地想着,这人此等时刻了还不忘调侃于她,真真纨绔子弟。觉着越来越憋闷,像空气渐渐被人抽走了般,安乐的头一时胀得难受,只能依在子颜怀里,眼睁睁地见着那妖物覆在他们身上,再慢慢把他们裹在一起,越裹越紧,紧得她与子颜之间仿佛贴在一起的两片窗花纸。那小小的夜明珠依然焕发着淡淡的光晕,却一圈一圈在她眼里黯淡下去,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她想,人生也真奇妙,自己居然会和一个陌生之人一起死去,还十分亲密,也不知他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可惜这一辈子怕是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