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祺不过随手翻阅了几页,便将那信件折子又挥手掷下,冷冷道:“将军亲自看看罢。”
慕峰并不拾起,跪在地上的黎工其与岳学相视一眼,捡起一些来看,只是神色越来越凝重。罪行不大,但足够详尽,就算不清楚事情始末的人也能看懂,而洒落一地的折子上则是许多大臣早就上奏的,他们有的人现已不在了,至于是否因弹劾慕峰而死,他们再清楚不过。岳学突然站起身,将腰上的佩剑抽出,剑锋直指王图,狠厉透着杀意,“背信弃义,你对将军的忠心就是这些东西吗?!”
胆敢在殿上拔剑,当真是不想活了!心中微叹,却见岳学的剑已然飞快刺了下去,王图一个翻身避过,来不及开口辩解岳学的剑便又至眼前,王图实在避不过只好取出腰间佩剑抵挡,两人以剑比拼内力,相持不下,王图趁机道:“岳学,你只是愚忠,若能向皇上言明……”
“你们都当皇上不在了吗?”。慕峰出声打断,不急不恼,威势十足。他俩闻言手中的剑亦收了回去,静静立在殿旁,侧首才注意到海公公闲淡的样子,再怎样这样的情形也该紧张罢,若是他们趁机伤了天祺……。可为何,我亦没有担忧,目光再望向殿中,云靖一直凝神端坐在侧,手却较之前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我含笑,或许因为他也在,我才能如此安心。
慕峰扫了眼地上的书信,含了恭敬之色道:“臣在朝三十余年,不自量地说句,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乃有道明君,臣看在眼中,心里也倍感欣慰。请皇上明示,这上面的罪行全是臣一人犯下的吗?臣草草扫了一眼,多是下属不顾劝诫,擅自做主。臣有罪,却是监管不力,教导不当之罪,臣愿领罚。”
一番话只恭恭敬敬道出,他缓缓跪下叩首,这才注意他鬓间的华发。他果然是老了,不然也不会如此精明,他乃一介武将,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事当然不会亲自去做,朝中例如死去的严大人等尽是他的党羽,他充其量只是放纵他们为非作歹而已。天祺背在身后的拳头稍稍握紧了些,突然仰天大笑,开口道:“慕将军在战场的英姿雄风一直都是朕仰慕的,在朕印象中,将军永远是那个大喝一声就能震得敌将落荒而逃的将军!所以朕忘却了,慕将军年事已渐高,连部下都胆敢随意欺瞒!”
天祺顿了顿,站起身走至慕峰身边,“慕将军劳苦功高,是朕未能早日体察,事情才致今日局面,朕对此深感愧疚。这上面提到查证过的每一人朕都不会放过,他们胆大包天,偷天换日,藐视君上,意味昭然!”天祺语气稍稍激动,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紧,冷淡吐出二个字“处死。”
“皇上英明。”慕峰再叩首,平静道:“此事大可昭告天下,除去此些奸臣逆党,一来可威震朝中官员,二来百姓也会更加拥护圣上。”
云靖这才起身,跪下朗朗道:“臣以为不可,皇上不可只凭三言两语就罔顾性命,请皇上明察后再做决定。”
地上的书信折子哪一样不是天祺仔细调查过的,纵使不冤枉,可如此大开杀戒,于国于民都是不利的。天祺只平淡道:“圣旨岂有收回的道理。”
云靖抬首,坚毅的眸透着不甘,却不再求请,他也知道天祺的决心非常人能动摇的罢。慕峰又道:“臣年事已高,处理军务早力不从心,如今出此重大纰漏,究其根本,臣有不可推卸之责,臣但凭皇上处置。”
“皇上——”黎工其与岳学齐声唤道,算是为慕峰求请,黎工其更是跪着上前抱住天祺脚拜到,“慕将军纵有错,但罪不致死,请皇上念其戎马一生,为吾朝立下赫赫战功,从轻处置。”见天祺毫无反应,他又道:“末将说过愿以性命相保,皇上若是犹不解气,大可取末将性命去。”
倒真真是忠心护主的好奴才。天祺稍迟疑才似叹道:“慕将军功大于过,更是吾朝不可缺失的大将。”
又是一阵静默,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很快便有人前来,隔着门禀道:“皇上,定淑仪在外求见。”
是映然的声音,稍显惊慌,天祺只道:“朕说过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违者,格杀勿论!”
一直静静跪在一边面色惨白的慕如哲才似突然回神,求请道:“淑仪娘娘许只是一时撒气,请皇上让人细细劝说,她一定会自行离去的。”
映然似突然下定决心般,又禀道:“奴婢谨遵圣命,劝解定淑仪后,定淑仪却执意不肯离去,还欲直闯进来,奴婢忙让侍卫阻拦,不想,定淑仪一时气盛,竟撞在刀口上了!”
慕峰与慕如哲闻言皆是一怔,却未失礼退下,只齐齐望向天祺,天祺语气稍柔和,还是没有欲出去的意思,道:“抬去养心殿,宣太医诊治,一定不能让岚儿出事。”
他这样急切地命令,我却只忽然忆起,他曾对王落许诺不会让慕如岚出事,但愿只是我多心。映然忙应了“是”退了下去,殿内恢复沉静,身边的海公公侧首示意,偏殿的门很快打开又闭合,快得我甚至看不清是否有人出去过,但从天祺的语气来看,他有把握不让慕如岚出事的,何况慕如岚还不至糊涂到真想用死来逼天祺。
殿内很快有人打破僵持,慕峰道:“纵使皇上有意宽恕,臣却不敢厚颜无耻折损皇上英明,臣愿自请交出手中一半兵权,长驻凤凰关,无召绝不踏管京半步。”
天祺背后的手青筋毕现,慕峰如此只能算是一人退一步,显然与天祺的费尽心机的计划出入颇大,思忖良久,他才缓缓往回走,第一次我清楚看到天祺的眸底,怨怼而愤慨,与我所熟识的大不相同,我却知道他在不满,极不满,却只能忍耐。
果然他只如先前般平静道:“慕将军若执意如此,朕亦不再推月兑,慕如哲将功折罪,待刑部结案,无罪释放。”
众人都磕首谢恩,然后终于似松了一口气退下,慕峰至殿门处又回首道:“臣还有个不请之请。”
天祺无比疲惫般靠在龙椅上,闻言只抬了抬手,慕峰才道:“请皇上去看看定淑仪,她会很高兴。”
不待天祺答复,慕峰转身出门,诺大的殿顿时显得空落,繁华掩盖不住的苍凉之感油然而生,那个位置,不是常人能坐得下去的。只休息片刻,天祺便又挺直身躯走了出去。
海公公一直用余光打量我神色的变化,我侧首直言道:“公公是何用意?”
声音不大,却因为在长久的沉静中陡地出声,还是显得突兀,海公公迟疑片刻,挥了挥手,偏内的人便不知从何处退下了,再无那压迫的气息。他问道:“娘娘觉得皇上如何?”
我竭力压制大笑的冲动,随口道:“我一弱女子在皇上备下的高手云集处妄论皇上,一个不小心,下句话就再说不出了。”
海公公冷笑一声:“这儿没有人敢妨碍娘娘说话,娘娘聪慧,定能给奴才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当真傲慢至极,我却没有不满,想了想才道:“若能再少些感情用事,皇上定能完成他所说的霸业。”海公公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我却扬首继续道:“不过,也正因为有这些感情,才更像是真正活着的人,皇上可不是一统天下的工具。”
若天祺真的毫不顾忌他人,只是一个杀人的魔头,我还会爱他吗?我侧首不去瞧他,道:“虽然不知道公公为何有如此雄心壮志,可若是想利用林暖让皇上斩断七情六欲怕是要失望了,林暖不想,此时也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去做。”
海公公哂笑,“并非斩断,而是让皇上七情六欲全系于娘娘一身,不知娘娘能否考虑?”
闻此言不由蹙眉,海公公倒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若要人全然没了感情其实不易做到,而若将他的感情全系于一人身上,事情就简单多了。除了天下,他在乎的只是她一人的想法而已,他人的求请劝告他充耳不闻,而她刚好凛冽淡漠,就不会有这样轻饶素放的时候了。如其说是慕如岚突然出现救了慕峰,不过说是天祺突然忆起王落的话而犹疑了。所以,海公公想要的人,纯善的王落不行,心思全不在天祺身上的苏依不行。
“这算是合作?”我神色恢复,淡淡质问道:“公公有让皇上心意扭转的能力吗?”。
海公公久在天祺身边,气势其实是有些相像的,如出一辙露出所有事尽在他掌控的得意之色,“如同娘娘不相信奴才的能力,奴才也不能全然尽信娘娘。比如奴才亲查竟还无甚头绪的身世,比如娘娘入宫涉险的目的,比如娘娘真正的性情是否能当得起在皇上身边的那一绝情冷血之人。”
确实,有些事不做是无法给人肯定的答复,他很聪明,若他此时毅然决然的说能让天祺爱上我,我定不会信他,不过,他对此能有所帮助,我相信他是绝对能做到的。同样,我这样隐晦反复、性情不定的人也并不是他十分理想的人选。若想将合作继续下去,他与我都得冒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