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行得平稳,我目光一直未离开过天祺,最终天祺先开口道:“你近来清减了不少。”
辇内温暖如春,我早已褪去白袍披风,一身铁绣红苏缎长裙,宽大的裙摆紫寒用金丝悉心绣了繁密的暗纹又用月白茜纱滚边,为原本沉闷的宫装添了尊贵灵动。我笑道:“皇上词不达意。”
除了一抹玄色腰带系出不盈一握的腰枝,这样宽松的衣服是断看不出我是否清减的。天祺合上眼,“君无戏言,朕实话实说罢了。”
我不欲再言,嘴角笑意轻松,道:“王贵人在宫中吃斋念佛为故去的人超度,似乎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出现在满手血腥的皇上眼前。”
天祺手轻握成拳,语气却是淡淡,“让她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可不是么。”我接过话茬,“这些时日足够她想清楚,她能否再回到皇上身边。”
她对苍生对杀戮的不忍不满与对把苍生都玩弄于股掌的天祺的爱恋,真是难以抉择!我若是她,竟也需要细细思虑一番,或许也得不出个结果,可区区县令之女都能有如此心怀天下的脾性,这天下,在这一世,怕真有一统之日。
“你从来都不用考虑吗?这样毫无缘由呆在朕身边,朕所做所为但凡知道冰山一角的,纵连从小一同长大的云靖都几次三番不能苟同,不顾责罚出言劝诫,你却从来没有只言片语的阻碍。”
天祺依旧合着眼,只左眉微微挑起。我细细凝望,道:“皇上从来未将那些阻碍放在眼中,可见皇上心意已定。如此纵是天下人都反对,我也断不会成为皇上的阻碍,只言片语都不会。”
天祺微张双眸,眸光流动,闪着明亮的光芒,他执起我冰凉的手放在额头,掩盖那双我终是望不见底的眸,我声音淡淡,“皇上,伤人伤己又是何苦。”
天祺声音低沉,“一统天下是父皇的遗愿,朕从小便秉承此训诫长大。后来瑶儿离朕而去,朕在她墓前发誓,定让天下太平,再无战乱。如今落儿……”天祺突然止住话,手能感受他的眉突然跳动,“朕不想她再为难。待天下安定,朕……我……可不可以为自己做一次主。”
我百感交集,每个人都有活在世间的心愿,天祺也不外乎如是,但仅仅因为是天子,他想做的事竟是如此难以达到。
想起王落先前所语,莫不是天祺真的愿在一统天下后择一荒地避世,与相爱之人厮守终老。尽管现在天祺所愿相守的那一人是王落都足以让我惊喜,天祺能有放弃皇位的想法才是最最重要的,我斩钉截铁道:“那是自然,在这世间有允天祺做不到的事吗?”。
他握住我的手陡地握紧两分,我一阵吃痛,却发觉他嘴角漫起一缕笑意,邪魅而自信,帝王的霸气在举手投足间一览无遗,他只轻轻“恩”了声算是应允。
见他心情好转,想起之前的问题,我继续道:“要人活下去总要给他个依托,然则,仅仅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皇上有未完的大业,有王贵人,可是否曾想过慕如岚如今?”
天祺不为所动,我继续道:“慕如岚愿意在夜宴上以刺客身份将慕将军书信呈上,可见是不信任皇上的,那书信早就在慕如岚手中,皇上更是让上官尘借我之手亲自交给她,她所做一切不过是一慢慢走进皇上设下的陷阱罢。而皇上随后的处置更让她清楚自己的情形,却半分争辨不得,眼看自己被深爱着的皇上利用,最后皇上还不肯还慕家一个清白,皇上可不是想逼死她么?偏偏最后不肯赐死却又让她离宫,慕如岚眼中,这不过是皇上的另一番羞辱罢了。”
天祺闻言大笑,睁开眼看着我道:“在你眼中呢?你娓娓道来丝毫未错,但朕若是旁人,只觉得这皇上是冷血无情,自私狠厉。”
“我也觉得是呢。”我微微凝眸,“不过我想,慕如岚对皇上一番情意是刻骨深切,皇上多情,自是不会相负,今日才有此问。”
天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岚儿爱恨分明,朕切切实实伤害过她,如今她已全部知晓,又怎会轻易原谅,自请愿意长伴青灯古佛不正是表明她的决心吗,你的意思是要朕强人所难?”
我撇嘴,天祺说得极是,慕如岚又岂是知道天祺的情意不过是虚假还甘愿留在他身边的人。事情强求便没有意义,我摇摇头,轻笑欢快道:“说来皇上的四侍卫林暖只见过青风青辰两人,今日我正好闲暇,皇上不如呆会让他们四人比剑,看谁的本事高?”
天祺眸光微敛,与我对视片刻,才忽然笑道:“当真什么都满不过你的眼睛。”
我不再欢笑,认真道:“我不过猜测而已,能给答案的还是皇上。”
天祺笑容僵在脸上,最后摆了摆手,“也罢,今日是朕一时糊涂。你如何瞧见王图、岳学便是青逸、青寻的端倪?”
“皇上收罗天下能人异士,但若说真正的心月复,除了海公公、映然,只有四侍卫了。青风青辰常在宫中走动,皇上给他们身份高贵不说,他们全可以以暗中保护皇上为名不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根本就不在宫中。常人只道四人武艺高强,自看不出这些,可我在皇上身边这些日子以来,完全未见另外两人,皇上甚至连提都很少提,联想今次事情中的两位功臣,我自是明白一半。可听闻四侍卫武艺高强,胆识更是世间少有,青风又如此风度翩翩,陡地让我将其他二人与相貌平凡只称得上是俊秀的两位将军放到一起,我自己也是十分的不置信,不过未想皇上这般痛快就承认了。”
天祺面色稍难堪,我不再打趣,天祺这才道:“朕十三岁亲自摄政,近十年的筹备,不做到这个地步,那就真的只是碌碌无为的昏君了。”天祺又恢复意气风发的模样,嘴角抿起笑意,“凌易慕峰都是前朝元老,纵使朕早已派亲信深入也只能瓦解他们的势力而已,朕要做的是百姓眼中的明君,他们就只能是百姓眼中的奸臣!这招虚中有实,虽然不少要职都由他们亲信掌控,但他们俩都在朝堂上模打滚爬这么多年,真正有什么大的事情时,多半还是任用自己一手教的人,可既然是些重要的事情,危险也是很大的,朕得用此机会命人除掉其中心思缜密者。时日久了,他们身边有的仅是那些武艺虽高,勇猛无畏,却头脑简单的。说来,朕为此这么些年尽量容忍他们的莽夫作为,甚至尽量隐瞒他们做的傻事,倒博了个仁爱的虚名,可朕要完成的是霸业,朕读史书,无不对每朝的开国皇上长篇大赞,其中独独没有仁爱二字,朕亦不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