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近午时分,一位欣长的年轻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榆林城东门,顺着城中大街来到城里最大一家客栈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进了客栈。
客人上门了,殷勤的伙计立刻迎上前去准备招呼客人带路,不过伙计只看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歪着脑袋下不了决定该把客人往一进院或二进院里带,这也怪不得他,谁教客人的模样太奇怪了。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上下,身着缎子面儿的长袍马褂,一条乌油油的发辫拖在身后,五官清秀纯真,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滟红的樱桃小嘴儿,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赞可爱,看着模样就像是哪户豪门富家的大少爷,要住就该住二进上房。
不过再仔细一瞧又全变了。
多半是好些天没刮脸了,年轻人那胡子碴儿老长,长袍马褂虽是上好质料,可是现在却又脏又黄又破,上面还沾满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闻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满头满脸的沙和尘,也没带行囊,既狼狈又落魄,连马房都不配住。
这种客人该让他住哪儿呢?
伙计还在犹豫,那位呼噜噜吸着烟杆儿的老掌柜的业已扔下烟杆儿,堆上满脸笑,躬身哈腰亲自迎出柜台来。
「这位公子爷,您要住房吗?老朽为您带路!」
伙计年轻见识浅,但老掌柜的开这客栈三十几年,经历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么样也磨利了。
年轻人的模样虽纯真,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间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肃煞之气,衣衫虽落魄,却隐隐透着一种慑人的威严与雍容华贵的气度。
这位绝不会是普通人,他敢断言。
「长福,去准备热水、剃刀,还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绸布庄和鞋铺的老板全给找来,快去!」
老掌柜的一面吩咐伙计办事,一面把年轻人往客栈里最好的上房带。
「这位公子爷,您还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年轻人没吭声,进了房径自落坐,老掌柜的立刻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年轻人没动,只拿那双阴鸷的眸子盯得他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浑身不对劲,好像爬满了一整窝蜘蛛。
「掌柜的,我要在这城里找人。」
老掌柜的有点讶异,因为年轻人的声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轻人的声音。
「公子爷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来的人。」
「那就到南门口去问乞丐头儿最快,不过公子爷要找的人若是没进过城,而是在城外头,那就得找韩瘸子,他是个专门走乡串村的货郎,榆林城方圆七、八里内没有人比他更熟。」
「去把他们给我找来。」
「是是是,老朽这就去,不过那韩瘸子人不好找,得花点时间,如若他此刻不在城里头,那就更……」
「我等。」
一个多时辰后,年轻人已然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人,干净了;胡子,没了;臭味儿,除了,崭新的长袍马褂衬得他如玉树临风般洒逸,只那腰袋荷包仍是旧的,他不肯换。
当老掌柜的把人带来时,年轻人正自斟酒独饮,满桌精致的菜肴却动也没动。
「公子爷,老朽把人带来了。」
「进来。」
老掌柜的应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严酷的冷眼即刻扫向那个一身破烂的乞丐头儿。
「我找几个中原来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个女的或者穿着旗装……」
乞丐头儿尚未有任何反应,那个拐着一条腿的韩瘸子便月兑口道:「但一到这儿后,她便改穿汉装了!」
冷眼蓦睁,威棱暴射。「你见过她?」
年轻人的模样好不骇人,吓得韩瘸子差点说不出话来。
「见……见过,她……她们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过几回,那位好像被……被关起来了……」
年轻人霍然起身。「士窟村在哪儿?」
「北门出去两里。」
「出关了?」
「对。」
话落,眼前一花,年轻人已然失去踪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飘落下来三张银票,一张一百两,恰好一人一张,三人顿时看直了眼,老掌柜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没看走眼。
、
奇怪?
满儿疑惑地把脑袋探出窗外左右张望,除了屋前两个守卫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会在村里四处走动的王文怀那些人,从半个时辰前就不见半个人影了。
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正想开口问那两个守卫,那两个守卫却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见两旁各窜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钥匙打开门锁,然后一人一边把她抓出来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们……」满儿跑得踉踉跄跄,满头雾水。
「我们好不容易趁他们不在,逮着机会放-出来,废话就别再多说了!」竹月莲匆匆道。「爹他们去狙杀妹夫,-得赶紧去阻止!」
「对,爹亏欠-的,三姊就拿这去要胁他放过三姊夫,或许爹会让步!」
满儿听得大吃一惊,却也明白了。
「他们想杀允禄?」难怪她老觉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说的那么简单,原来他们捉她来这儿的目的是想诱杀允禄。「天哪,他们活腻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禄的剑法天下无敌,他们哪里敌得过!」
竹月莲与竹月娇焦急地互觑一眼。
「满儿,-以为爹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他们想到了吗?」满儿狐疑地两边各看一眼。「那他们干嘛还……」
竹月莲叹了口气。「满儿,妹夫的剑法不错是宇内无双所向披靡,但……」
「但什么?」
「若是他手中无剑呢?」
光秃秃的白岩山躺卧在苍灰的蓝天下,莽莽黄土浩瀚无垠,绵延至天的尽头,北风呼呼地吹号,卷起尘尘沙雾弥漫。
这片雄浑剽悍的景致实无半点可人之处,却是那样粗犷,那样豪迈,就像男子汉的性灵,英雄的魂魄,足以激荡起人满心悲壮的情怀,执拗于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惧痛苦,苍凉的心只想坚持男人的自尊。
允禄默默注视着手中剑,这把伴随在他身边二十年,曾为他退过多少强敌,解过多少危难的软剑,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剑柄,剑身业已断成寸寸废铁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怀,「巨阙?」他淡淡地问。
「湛卢。」王文怀眼中依然难掩惊讶,早听玉含烟说过庄亲王有一副表里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闻不如眼见,允禄那年轻纯真的外表确实令人深感不可思议。
「聪明。」允禄漠然道。
虽比计画中更顺利地除去对方的剑,但不知为何,王文怀心中毫无半丝得意之感,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反应太过于淡漠了。
「毁天灭地剑法虽是冠绝宇内,但这把湛卢古剑正是王爷你唯一的克星。」
「克星?」允禄扬起双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词。
「王爷不同意吗?」王文怀尔雅地拂了一下衫。「但这依然是事实……」
允禄的武功再是高绝,睥睨天下无人能敌的也仅有剑法一项,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剑,这就是玉含烟所说唯一的办法。
一旦除去允禄的剑,他就不再是无人能敌了。
因此他们一得到湛卢剑之后就来到这里等候,允禄还在往上窟村的半途上,他们就闻讯赶来截人,一瞧见允禄便一语不发地包围上去扑杀。
而毫不知情的允禄也正如他们所料,一拔剑就是那旷古绝今的毁天灭地剑法,自己把自己的剑送上门来砍成寸寸废铁,就好像他拿一条丝瓜去砍人家的菜刀,无异自寻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这把湛卢剑也要束手无策。
之后,竹承明立刻将那把古剑带到白岩山后藏起来,此刻,包括允禄在内,双方没有半个人带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黄沙之外也没有半根草半株树,完全断绝了允禄寻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这儿远离京城,远离人烟,绝不会有人知道允禄是如何死的,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们才会干方百计把他诱到这儿来狙杀,虽然手段卑劣了一点,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这把无坚不摧而又丝毫不带杀气的湛卢剑能够破除内功护持,即便王爷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剑。」王文怀顿了一下。「换句话说,毁天灭地剑法也是有弱点的。」
对于王文怀所做的结论,允禄不置是否,随手扔开剑柄,两手往后一背。
「本王的福晋呢?」
无视于处境的险恶,不觉于敌人的包围,他渊淳岳峙的挺身站在那里,仿佛能够独力支起苍天,顶起颢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傲岸不屈,幽邃的双眸深沉又冷肃,紧抿的嘴唇透着坚毅又轻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为能轻易让他屈服的敌人。
王文怀看得暗暗钦佩不已,不管对方是敌或友,是恶魔或厉鬼,单以一个男人而论,那种在众高手环伺之下依然能够保持沉静如恒,无惧困境不畏生死的胆量与气魄,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拥有?
「她很好,既然王爷已知三小姐的身分,应该相信我们绝不可能伤害她,王爷尽管放心『上路』吧!」
允禄依然面无表情。「上路?」
王文怀还来不及再开口,原来一直保持沉默,只盯着允禄看的玉含烟突然从旁替王文怀作回答。
「聪明如你,王爷,此时此刻想必早已明白这是个陷阱,又何必再问?」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烟。「是么?」
「当然是。但就算王爷早知这是个陷阱,王爷还是会来,不是吗?」
不知为何,玉含烟盯着允禄的眼神愈来愈古怪。
「即使是现在这一刻里,我相信以王爷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轻易摆月兑我们,及时避开这个陷阱月兑身,但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尽管王爷明知失去宝剑之后,单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全体的围杀,王爷也不会离开,只因为……」
允禄双眸半阖,默然无语。
「……王爷的妻子在我们手里,王爷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为什么,玉含烟的语气说到最后已经显得有些难以自制的激动了。「为此,王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对不?」
眸中倏地闪过一丝阴鸷,始终漠然没有一丝表情的允禄,脸上终于浮现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烟迟疑一下,点头。「是。」
允禄徐缓地转向王文怀,神情更凌厉。「改嫁予你?」
王文怀犹豫着,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柳兆云突然插进嘴来。
「没错,而且满儿也很乐意改嫁。」
允禄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以为本王会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不过……」柳兆云两眼闪着恶意的光芒。「老实告诉你吧,她父亲原是要她改嫁给王公子,可是满儿说她跟王公子又不熟,不肯点头,但若是白公子的话,她就很乐意了,因为……」
话未说完,狂风骤闪,一眨眼允禄已扑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刀般的掌影亦呼啸着尖锐的掌风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闪泻的流星,绵延、广阔,又似千万把带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无比地笼罩住白慕天全身。
无论如何想不到在十数高手环伺之下,允禄竟敢主动攻击,白慕天不由骇然惊叫一声,双掌急扬猛挥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躯暴旋猛退。
但允禄如影随形般的跟进,无论白慕天如何闪避,那一片强猛如惊涛骇浪的掌刀始终锁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来愈狼狈,愈来愈勉强,眼看他即将伤于那片掌影之下,两旁及时轰来两道汹涌的气流,迫使允禄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过一劫。
就在允禄回掌的同时,所有人都抡拳挥掌加入了战圈。
没有了长剑在手的允禄依然如此凶悍狠厉,确是大出王文怀等人意料之外,不过只要无法施展毁天灭地剑法,允禄便不再是天下无敌,既然不是天下无敌,迟早定能将他毙于掌下。
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满儿三人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惨烈。
柳兆云、柳兆天、鱼娘、王均、萧少山、陆文杰与陆武杰已经坐在地上起不来,每个人都满嘴的血;而王文怀、玉含烟、白慕天、段复保、吕四娘与虬髯公也都受了伤,但并不影响他们的行动。
最狼狈的是允禄,他的身形摇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双目黯淡晦涩,胸前满是腥赤的血渍,溢出唇角的鲜血仍在一丝丝往外流着,早先穿在身上的马褂早已不翼而飞,长袍也破破烂烂的凌乱不堪。
看他那样凄惨,满儿心痛如绞,月兑口便要叫,却被竹月莲一把捂住嘴。
「小心,别让爹发现了!」
白岩山前,竹承明、竹月仙与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专注于战圈中的状况。
就在此时,王文怀等人蓦然拔身而超,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个方位猛然扑向正在挥汗力拚的允禄,劲风似刀,力道如山,轰然急罩而下。
允禄下颚猝然紧绷,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之内,身形持立如桩,半步不让,双掌带起雄浑的万钧威力,翻闪如电掠雷轰,悍不畏死的同时迎击六人的攻势,仿佛横了心要与敌同归于尽似的硬生生对上那六人的合击。
于是,一声震撼得入耳膜刺痛的暴响轰然扬起,宛若惊涛骇浪般的澎湃劲气随之霍然暴开来,而王文怀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这狂乱的无形暗流中摇摇晃晃的退出好几步,允禄更是血喷如箭,脚步连连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鲜血便点点洒落一步。
然而,当他的身子仍不住后退时,王文怀、白慕天、段复保与纠髯公四人已然喘过一口气来,立刻又挥舞着一波波的掌刀猛攻上来。
允禄脸孔铁青,五官狰狞又凌厉的扭曲着,依然毫不避让地硬拉住脚步,双掌翻掠飞舞,吃力却又惊人的力搏眼前的强敌,出手攻拒之间,仍是那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令人不禁颤栗地暗付:他真的不怕死吗?
「我们要阻止他们,立刻!」满儿当机立断地说,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莲与竹月娇相对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进去!」满儿毅然道,反正又不是头一回经验这种事,不过这回她不会尖叫了。
「耶?」竹月莲惊呼。
竹月娇却在一愣之后,马上点头赞同。「没错,这是最快的方法,不过,在我把三姊扔进去之前,大姊-必须先……」
片刻后,竹月莲悄悄模到竹承明身后,拍拍他的肩。
「爹,满儿也来了,而且她要阻止他们!」
竹承明听得方始一惊,两眼便瞥见满儿像颗炮弹一样飞向战圈而去,骇得他不顾一切扑出去,并大吼着,「住手!住手!不准伤到满儿!不准伤到满儿啊!」
满儿与竹承明几乎在同一时刻到达战圈中,一时之间只听得一片混乱的惊呼、暴叱、怒喝,然后,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谁也没有伤到谁,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极为狼狈而已。
满儿急忙扶住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的允禄,双臂环住他的腰际以便给予最大的支撑。
「你怎样了,允禄?」她焦急地问。
刚稳住两脚,允禄便俯下大眼睛,阴鸷地盯住她。「-改嫁了么?」
「你才改嫁了!」满儿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问你怎样了,还撑得住吗?」
允禄闭了闭眼。「没问题。」
才怪,看他面色惨白如蜡,神情萎顿语声闾哑,嘴里的血还流个不停,而且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来了,还说什么没问题,装英雄也不是这种装法吧?
满儿更使劲儿地抱稳他的腰,再将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郁地看着他。
那样失望而悲伤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涩又愧然地别开眼,不敢再面对那双与他最深爱的女人那样酷似的眼。
当年他离开她时,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离去的。
「为什么,爹,为什么?」满儿哀伤地问。「如果不是允禄为了我而放过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而放过他?」
「我……我……满儿,-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吗?」竹承明挣扎着为自己的卑劣行为作辩解。「谁都能不顾,唯有我不能不顾大局,为了我们汉族遗-,我必须牺牲个人私爱来成全民族大爱,而-,-是我的女儿,-也应该……」
「不,爹,我不是你,无法像你那样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满儿坚拒竹承明把重担压到她身上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禄,他冷酷,他无情,他残忍,他暴虐,但他给我一份世上独一无二的深情,又痴又狂,是他呵护我、宠爱我,给我世间无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扬起下巴。
「不要勉强我,不要苛求我,我这一生将只为他而活,什么民族大爱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连一个人都无法认真去爱,又凭什么说要爱那么多人?」
「但-我都是前朝的汉族子孙……」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吗?」满儿反问。「爹,为了前明,你牺牲了我娘,那已经够了,请不要再为了那两个令人厌恶的字眼来牺牲我,为了那两个字,我已经受到太多的伤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都不想为前明牺牲……」
「我……我也是为了-娘才离开她……」竹承明无力地辩驳。
「借口!」满儿两个字便驳回父亲的辩词。「一个人要爱就要爱得深,爱得狂,爱得痴然忘我,不然就不要爱。为了允禄,不管要吃什么苦、受什么难,我都心甘情愿,而他也可以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为别的,只为彼此能厮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为别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脸孔一阵青一阵白。「满儿,-……请-体谅我的立场……」
「体谅?」满儿难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请告诉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抛弃她,害我成长在那种最艰困痛苦的环境中受尽折磨苦难,现在你又一手主导破坏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体谅你?」
竹承明更是狼狈。「我……我会补偿……」
「不必!」满儿断然拒绝。「你欠我的,我只要你还我这么一次就够了!」
于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亏欠女儿良多,这是事实,他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却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也是事实,他正在破坏她的幸福,这更是事实。现在,她请求他不要破坏她的人生,请求他补偿她,他能说不吗?
可是……
默默地,他环顾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与玉含烟,每一双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责任在汉民遗-,而非女儿;每一双眼都在请求他,他应该先顾及自己身为汉民领袖的身分,而不是父亲的身分;每一双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则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两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许久、许久后,他终于徐徐抬起双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视着满儿。
「对不起,满儿,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件事,我……我一定会补偿-的!」
很奇怪的,满儿并不感到生气,她觉得自己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答案,也或许是因为允禄就在她身边,所以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是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允我这一回吗?」她淡淡地问。
竹承明歉然移开目光。
满儿漠然而笑。「无所谓,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们绝不可能放过他……」
她说无所谓是真的,因为她早已有最坏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莲、竹月娇与玉含烟,四周的人也纷纷松了口气,庆幸竹承明没有为亲情而舍弃民族大义。
就在这当儿,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不,爹一定会放过他,也一定要放过他!」
包括满儿,十数双意外又惊疑的目光霍然转聚于竹月仙身上,后者娴静如常,好像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轻轻两句话就掀起多大的骇浪。
「月仙,-……」竹承明错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过他,我就出家,如此一来,竹家就得断嗣了!」竹月仙细声细气地说,语调那样柔和,却比任何威胁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气。「月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不是随便说说的,爹,您看着办吧!」
竹承明说不出话来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来,那笑容是自信的,还有一点得意,竹月莲盯着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模到了一点端倪。
「月仙,-这么做……一定有条件对不对?」
「毕竟是大姊,如此了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着,淡淡地瞥一眼满儿。「很简单,满儿必须把金禄『还』给我。」
竹月莲恍然大悟,「难怪-不但不反对这项围杀妹夫的计画,甚至还自愿帮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来-是打算在最后关头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胁,这实在是……」她无法苟同地摇摇头。「那么请问,竹家的香火又该如何延续?」
「还有满儿啊!」竹月仙愉快地说。「只要她把金禄还给我,她就可以改嫁给王文怀或白慕天,由她来为竹家留下后……」
「不!」
另一项意外?反对的人不是满儿,而是允禄。
竹月仙的笑容蓦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应,否则他们一定会……」
「不!」原是脸容半垂落,两眼阖着休息的允禄,语气坚决又森然地重复了一次他的拒绝,并徐徐扬起倦乏的脸来,轻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绝不允许满儿改嫁!」
「难……难道你宁死也不愿要我?」竹月仙伤心又难堪地——道。
允禄没有再说什么,但那双无情又寡绝的眼神业已替代言语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轻轻哽咽了一声,另一手颤巍巍地掏出那条她宝贝得要死的手绢儿来。
「那……那为什么你要送我这条丝绢儿?」
允禄仍然没有吭声,倒是竹月莲哭笑不得地直叹气。
「月仙,那明明是-要他买来送-的,并不是他主动送-的啊!而且他也同时送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给我,就是不想让-误会呀!」
「不,不一样,」竹月仙喃喃道。「-和我的颜色不一样,不一样……」
「那又如何?」竹月莲益发啼笑皆非。「紫蓝色,紫红色,是不一样,但也没什么特别意义呀!」
「不,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
「错,他让我们自个儿挑,是-先拿走那条紫蓝色的。」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绢儿,「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所以特意送我这条紫蓝色的手绢儿,对,是这样,就是这样……」她继续喃喃自语着,但接下去说的都是一些无意义的话,没有人听得懂。
竹月莲又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已经半失常的妹妹,转而面对竹承明。
「爹,满儿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竹承明咬紧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满儿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说过爹可以……」
「够了,大姊,够了,」满儿微笑着——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谢谢-,大姊,虽然我很后悔当年跑那一趟去认了亲爹,但-和小妹,我真的很高兴能有-们这样为我着想的姊妹,我很满足了,真的!」
然后,她仰起眸子对上允禄那双冷眼。
「老实告诉我,允禄,你应付得了他们吗?」
允禄默然,但那双深黝的眼已诉尽一切。
「是吗?」满儿又笑了。「那么,允禄,你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允禄深深凝视她半晌,点头。
「你不会想违背自己的誓言吧?」满儿再问。
允禄摇头。
「你会实现你的誓言?」满儿紧紧追问。
允禄点头。
「眼下?」
允禄再点头。
「好……」满儿撩起唇角绽开一朵灿烂又美丽的笑靥。「我准备好了。」
那双冷酷漠然的眼因她这一句话而变得——了,仿佛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雾霭,那样深刻又深挚地凝睇着她,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允禄竟然俯下唇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响后,他缓缓抬起头来,低喃:「一道走吧!」
猝闻这句令人心惊的话,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莲顿时明白他们为何表现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着扑上去。
众人这才有所惊觉,旋即注意到允禄竟然抬指点向满儿胸前的死穴,不约而同惊呼着扑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迟了。
允禄那一指不偏不移地点落在满儿胸前死穴上,但见满儿噙着美丽的笑靥安详地阖上眼,颓然倒地,竹月莲三姊妹与玉含烟、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