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完毕之后,佟兆頫和宫缡优在学校附近闲晃等待孩子们放学,准备接他一起回家。
“小优,我的表现还可以吧?”两人在校园外的公共座椅坐定,佟兆頫拉了拉颈围上的领带,甚少正式打扮的他有点不自在。“希望咏圣、咏诞还算满意。”末了,一口浅短得不容易发现的轻叹,由他鼻腔里缓缓吐纳而出。
“别这样。”宫缡优真的强烈感受到他对孩子的重视,心头一荡,不禁主动伸手覆上他的手臂。“每个人都需要学习,没有人天生就是做父母亲的料;虽然你才刚起步,但相信我,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定定地凝着她覆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软小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干么这样看人家?她不安地眨了眨眼。“兆頫?”
突然将另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佟兆頫的眼闪闪发亮。“小优,我们再试试看好不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不要再避他如蛇蝎。
“试、试什么?”她的心脏狂跳了下,俏脸浮起淡淡的红云。
“让我们重新来过。”不再迟疑,他找到自己未来的目标,那就是让她和孩子们愉快美满地生活下去。
“别闹了!”她紧张地想抽回手,却让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我……你……你一定是糊涂了……”
“不,我一点都不糊涂。”他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来过,让我们试试看好吗?”
“佟兆頫!”她好慌,心头小鹿乱撞。“你不要以为……我让你搬到家里来,让孩子们叫你爸爸,你就可以……得寸进尺!”
“我有得寸进尺吗?小优。”他扯开笑脸,将她的惊惶看进眼底、心里。“咏圣和咏诞‘不小心’出卖了你,你认为我信他们好,还是信你的好?”无意挑起他们母子间的战火,他刻意隐瞒部份实情。
出卖?她陡生不安的预感,上身不觉得向后微倾。“他们……出卖我什么?”
“你认为呢?你认为他们会出卖你什么?”他狡狯地不答反问。
“我、我怎么知道?”冷静、冷静!她一向对他们没有隐瞒,包括他是他们的父亲这件事,况且她也没什么不好对外人说的秘密,她没什么好“出卖”的。
学校放学的钟声响起,佟兆頫也不急着戳破,只是握
着她的手,静待宫咏圣和宫咏诞走出校园。
孩子和家长陆续由校园里走了出来,在他们接触到第一个好奇的眼光时,宫缡优便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正襟危坐地像个小学生,引来佟兆頫低低的讪笑。
“爸、妈!”没多久,宫咏圣和宫咏诞一前一后由校门口跑了出来,看得出来跑得很急,因为两个小鬼的额头都已冒出汗水。“我们等一下要去哪里?”
“去哪里?”宫缡优有丝茫然,不记得和他们有所约定。
“你们想去哪里?”佟兆頫上道多了,知道精力旺盛的小孩,绝对无法像大人在家里闷一整天。
“我想吃饭。”宫咏诞快饿昏了,心里想的满满全是可口的食物。
“笨蛋!”宫咏圣不给面子地赏给妹妹一记爆栗。“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吃完饭以后的行程啦!”
“咏圣。”佟兆頫蹙起眉心,对他向妹妹动手一事感到不悦。“咏诞是你妹妹。”
“没关系啦,爸。”宫咏诞伸了伸舌头,赶忙为哥哥“请命”。“我们闹习惯了,我也常‘修理’他啊。”
佟兆頫无法释怀,像个碎嘴的老太婆似的,准备来场“机会教育”。“兄妹之间要相亲相爱……”
“呃,我看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这一阵子,宫缡优实在受够了他的“老爸情结”,忙不迭地打断他的“爸爸经”。“吃完饭,我们……就去野人谷,怎么样?”
“耶!耶!万岁!”
“老妈真是全天下最棒的老妈!”佟兆頫还来不及反应,孩子们已经兴奋地又跳又叫,好像人已身处野人谷里似的。
“野人谷?”佟兆頫挑起眉,咕哝了声。
宫缡优笑了笑,偶尔她会带孩子们到野人谷发泄精力,那是一种很省钱的消费游乐方式。“欸,是森林游乐区喔!”
抿抿唇,佟兆頫接受了。“好,就野人谷。”
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一家人立即驱车前往位于平溪的野人谷游乐区;它的确是个好玩又省钱的地方,他们一家四个人,一千元有找。
佟兆頫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玩得此疯狂。跟着熟悉地形的两个孩子,他们一同玩过滑草、山野训练式的绳索攀爬,将体力发泄得淋漓尽致;最可怕的是空中飞索,由这头坐着原始的草绳编织座椅,拉着绳索飞往那一头,让头一次尝试的他冒出一身冷汗。
宫缡优自然也参与了他们的活动,还好她今天穿着棉纱质料的长裤,行动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她那身白,很快地便变成“灰白”,另有一番原始的情趣。
荡过空中飞索,他在另一头接过一个接一个荡过来的孩子,最后才轮到宫缡优;只见她坐在那张草绳座椅上,挣扎着该不该随着他们荡过去。
“你妈怎么还不过来?”眼见她后面已经有别的游客在排队了,佟兆頫忍不住问着站在一旁的儿女。
宫咏圣笑嘻嘻地回道:“以前妈都是‘参观者’,今天她是头一次坐在那上头。”
擦了擦额上的汗粒,宫咏诞也答话了。“我想妈是没胆子过来了。”
“是吗?”佟兆頫笑了下,扯开嗓子往另一头喊道:“快过来,后面有人在排队了,别让人等太久。”当心人家耐心不够,直接把她“推”下去。
“我我我……”宫缡优惨白着一张脸,即使刚才已经玩过许多绳索器材练过胆,但她还是没办法克服心里的惧意,感觉脚底凉飕飕的,即使下面有网状的安全设施。“我不敢呐──”她声如蚊蚋,搞不清是说给对方那头的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别慌。”佟兆頫拍着手,举了举自己粗壮的手臂。“过来,我会接着你。”
她抓着绳索的手心直冒汗呢!“我、我……”
“来啊!相信我,你办得到的!”他没注意一双儿女已经在他背后下注了,赌他们的胆小老妈敢不敢相信老爸的话,由那头荡到这头来?
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宫缡优发现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且已有人露出不耐的神色;她深吸口气,定定地看了对岸的佟兆頫一眼。“你……你要接住我哦!”天!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来啊,我保证一定会接住……嗯!”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因为她已经闭上眼、咬着牙荡了过来,而飞行的速度很快,马上就“飞掠”到他面前,他伸手稳住她的绳素,结结实实将她揽进怀里。
“啧!可惜”宫咏圣啐了声,老妈这一荡,荡掉了他五十元的零用钱。
“Yes!”宫咏诞可乐了,她平白赚了五十块。“你看吧,我就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感觉宫缡优的肩膀还控制不住地发颤,佟兆頫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背,觉得她像个小女孩般需要他的力量来平复紧张。“好了,我说你做得到的,你看,你真勇敢!”他不吝称赞她小得可怜的鼠胆。
“我真的做到了?”她想说的其实是好可怕,但逞强的性格不容她在他面前示弱。
“嗯。”将她汗湿的发拨到耳后,露出她红得娇艳的脸蛋。“有了这次的历练,下次你就不怕了。”
怯怯地回头再看一眼别人乘坐飞索的“英姿”,她的双腿仍感无力地微微发软。“嗯……”拉紧他的衬衫,她几乎瘫痪了。
她不敢放开他的支撑,紧紧倚偎在他怀里,感觉说不出口的安全感包围着她,让她想就此依靠一辈子……
“咳咳!”两情正缱绻,结果一个不识相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的“温存”,并很不给情面地拨了盆冷水下来。“老爸、老妈,我实在很不想打扰你们,可是我不得不说句实话,这里──确实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他们差点没成了动物园里的无尾熊,让人排队“参观”呢!
佟兆頫和宫缡优这才微微抬起头,发现一堆玩飞索的人都带着好笑的表情,看着他们紧紧搂在一起,几个女孩子还掩嘴直偷笑呢!
于是他们火速地分开彼此,像对方身上有登革热病源似地分得好开,两人脸上都泛着难以言喻的红潮。
宫咏圣和宫咏诞两人相互使个眼色,兄妹俩笑得像吃糖的蚂蚁。
虽然进展不大,但结果还算令人满意,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不再那么难过了。自从森林游乐区一游之后,佟兆頫和宫缡优渐渐能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偶尔共享一段温馨空闲的下午茶时光,偶尔相约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在他们都没有工作羁绊的时刻。
但日子不是一直都能这么悠闲的,尤其在长辈介入之后。
入秋后的一个午后,凉凉的秋风带着一丝潮湿的水气,轻轻地吹拂过大地,也带起一阵无名的“龙卷风”。
将翻译的稿件做个记号,宫缡优伸伸懒腰,正想稍做休息并泡杯花茶来放松精神时,门铃陡地大响;她放下滚烫的开水,匆匆跑去开门。
“爸!?”一见年迈的父亲站在门口,宫缡优很难不惊讶。“你、怎么有空来?”
“干么?不欢迎我?”老人家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怎么会?”接过父亲手上的行李袋,她微皱起眉心。“先进来坐。爸,你要到哪儿去吗?度假,还是旅游?”虽然未曾听说,但行李袋有点沉重,她很难不起疑心。
拄着拐杖进到屋里,宫元胜可有可无地应道:“没有啊。”
她放下行李袋,将父亲安置在沙发里。“我正要泡茶,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可不要什么花茶,那是女人家才喝的东西。”宫元胜嘟嘟囔囔地,一字不漏地传进宫缡优耳里。
“知道了。”她知道父亲一向只喝乌龙茶,还好家里有存放一些茶叶,她一向收藏得很好,不至于有走味现象。
再由厨房走出来时,她的手上多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两壶茶,一壶是她的花茶,另一壶则是宫元胜的乌龙茶。
“爸,喝茶。”恭敬地将茶端到父亲面前,她还介意那个行李袋。“你说没有要去哪里,那你带行李做什么?”她估计,里面至少有三到五天的换洗衣物,着实不相信父亲不打算出游。
慢条斯理地喝了口乌龙茶,宫元胜才温吞地回答。“老李说他儿子要娶媳妇了,他要请几天假休息,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住几天,可以吧?”老李是他的管家,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宫缡优便雇用老李来照顾他的起居,已经有好些年了。
“喔,我怎么没听老李说过?”她的直觉反应是老李太过客气。“我要是没听你提起,万一没包礼金,不是对老李太失礼了吗?”
“他就是怕你包红包,才不肯告诉你。”老李是个老实头,怎好意思向雇主开口?
“是喔?”她耸耸肩,没多细想。“好啊,反正客房……”客房?客房!?糟了!客房现在是佟兆頫在住啊!
“客房?客房怎么了?”偷觑女儿一眼,宫元胜淡淡地问了句。
“没、没有……”
“我听说咏圣、咏诞的爸爸回来了?”落井下石般,宫元胜再补一句。
宫缡优狠狠抽了口凉气,端起茶杯啜饮以掩心虚,不料却灌饮过猛,反致被茶水冲上鼻腔,猛烈呛咳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宫元胜不动如山,只是浅浅地叹了口气。“虽然我以前反对,但不表示我现在还反对。”他又喝了口茶,相较于宫缡优的紧张与无措,两人的情绪有如天壤之别。
“事情都过了十年,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了。”他顿了下。“自从你妈去世之后,我想了很多;咏圣和咏诞也大了,过两年就要上国中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受人欺负,不论孩子本身是否优秀……”
宫缡优急促地换气呼吸,她已经不再咳了,仅剩微红的眼显示她刚才的不适。
“你心里……其实还想着那个男人吧?”中国人的社会,父亲跟女儿讲这种贴心话,感觉有点怪,但宫缡优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能和她讲这些体己话的,也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人了。
“爸……”其实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对佟兆頫有什么想法,只是有他在,感觉……较为心安。
“别急着否认。”宫元胜举起手,阻止她说出任何言不由衷的话。“如果你不是还想着他,你不会十年来都不想组成家庭;就我所知,对你有意的男人不乏其人是吧?”
她缄默不语。她的确有过机会,但她选择以孩子为主,也以孩子的感受为最主要的考量;所以,其实她并不是特别的为了等他而停留……只能说,在不知不觉中,就这么过了十年。
大概就是这样,她不是特地为他而停留……
“让我看看他吧!”不忍心再逼迫女儿承认心意,他老了,只想一家团聚,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和妻子的干涉,让女儿虚度了十年的青春,他不会犯地再固执下去,否则女儿的春天何时才会来临?“让我看他值不值得托付。”
两壶茶静静地冒着白烟,伴陪着父女俩的无语,它们似乎印证了时间的流动,直到烟雾不再──
傍晚时分,宫咏圣和宫咏诞在佟兆頫的接送下回到家,一见到宫元胜便亲热地和他搂搂抱抱,让佟兆頫心头有点淡淡的吃味。
“干么?看你整个晚上都闷闷的。”吃过晚饭,宫缡优将碗盘收进房,看佟兆頫满手洗碗精,捧着一个碗微微怔忡。“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他用甩头,委屈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没有啊,只是……”他的眼光越过她,不由自主地往客厅瞟去。
“只是?”她挑挑秀眉,对他的反应感到好笑。“你吃我爸的醋啊?”
“哎──”他叹了口气,将满是泡沫的碗放到另一个洗碗槽里;这里的洗碗槽是一大一小的格式,大的用来洗碗,小的正好冲净及晾乾,这种设计挺实用,因为方便。“我是不是太‘欲求不满’了点?”
他其实很清楚孩子们对他的存在,已经发挥最大的“礼遇”,他实在不应该再要求太多;只不过他还没过够做父亲的乾瘾,就出现一个“阿公”来跟他抢锋头,让他很难不若有所失。
宫缡优哑然失笑,穿上围裙开始冲净碗盘上的泡沫。“什么嘛!什么比喻?”万一传了出去,可要笑别人大牙呢!
轻吐口气,他陡地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小优,你母亲走几年了?”
“嗯?”她愣了下,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四年了吧,怎么了?”久得她已逐渐忘记那个伤痛,却忘不了母亲临终前依旧对她无法释怀的失望。
“四年来,你爸爸就一个人住啊?”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碗、一个碗地递给她。
自从他搬到这里来之后,他认为不该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坚持与她分摊家事;由他负责拖地和洗碗,三不五时,她会进来帮他一超洗碗,譬如说像现在。
“是啊,不过管家老李也住在他那里,算是有个伴吧?”因为他们刚由国外回来时,咏圣和咏诞都还小,父亲又怕吵,所以协议分开住比较好。
佟兆頫安静了好一会儿。“你看……把他接过来一起住,好不好?”
“咦?”宫缡优不意他会有这种想法,毕竟他不是刚刚还对她老爸的出现感到吃味吗?“怎么突然……”
“也不能说突然啦。”他将手上的泡沫冲乾净,转到她另一边拿起抹布擦碗盘。“其实我是由我爷爷女乃女乃带大的,我想,没有亲人在身边,他或许会感到寂寞。”
宫缡优不记得自己听他提起过这些,倒是微微感到诧异。“你是……那你爸妈呢?”她当年一直以为他也同自己一般,也有个健全的家庭,毕竟他是如此乐观而开朗。
“我爷爷说他们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个他到不了的地方。“我想,他们或许是失踪了,或许死了,反正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而他也习惯了,学会不再去想那些恼人的问题。
“唔……”她低吟了声。“现在呢?你的爷爷女乃女乃?”
“去跟你妈妈做邻居了。”早在他到德国之前,他们便相继离他而去,他也才能走得如此毫无牵挂。“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变换话题的速度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把你爸爸接来一起住的事啊。”他老调重弹。
宫缡优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你觉得……他会同意吗?”就她记忆所及,父亲一直是严肃而难以亲近的,她不确定佟兆頫的论调是否成立。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他耸耸肩,调侃地看她一眼。“嘿,他是你爸爸,你该比我还了解他才是。”
她是有口难辩。“事实上,我……”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决定。”放下擦乾的碗盘,他拍拍她的肩。“中国人的社会是这样的,一般而言,子女都和父亲的距离较远;试试看,我想他刚开始会推拒,但没有人会不想享受天伦之乐,我就是最好的例证,嗯?”
凝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转身看向客厅,见到父亲那苍老的脸庞,一时竟失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