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婷,你回来一趟,爸有话要跟你说。”
午后,嫂嫂的一通电话,把许书婷叫回了娘家,娘家已经没有她的房间,回来若要过夜就得住客房,是的,她已经是个客人。
回到家,走进客厅,许书婷看父亲、哥哥和嫂嫂都在,脸色凝重,八成是跟她的丈夫有关,家人显然有什么话想说。
等女儿一坐下,一家之主许庆霖就说:“我们都听说了,凯轩的眼睛将影响到他的工作,不管他能不能完全恢复,至少短期内是得停职了,院长的位子更是想都别想。”
许崇信以眼科医生的身分说:“手术后需要细心调养,复发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依照他的固执个性,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耐心回诊,你知道,医生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看医生。”
许崇信原本没想太多,只希望妹妹度过这一关,但回家后跟父亲、妻子讨论,越想越不对劲,这一来对妹妹实在太不划算,万一妹夫熬不过去,妹妹不就跟着完蛋了?
夏颖心说得比较直。“如果凯轩这毛病好不了,我看,你可以考虑跟他离婚。”
“离婚?”许书婷愣着了,怎么他们跟她丈夫一样,都要她尽快结束这场婚姻,她身为当事人都没发表意见,旁人却迫不及待替她做决定。
“是呀!”夏颖心说。“你还年轻,还有机会,你没工作过,难道想养一个无用的丈夫?”
“颖心!”许崇信不希望妻子说得太露骨。“别触霉头,凯轩的眼睛未必没希望,我们只是希望书婷多为自己考虑。”
“就算他视力恢复一半好了,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他还能当外科医生吗?还能开刀赚钱吗?他除了这项老本行,还能做什么工作?”夏颖心不改其态度,说得针针见血。
确实,丁凯轩穷极一己之力,就是要做个优秀的外科医生,甚至要领导这整间医院,他生来就是个人才,注定为医学创下许多纪录,他骄傲,不可能从小职员做起;他聪明,要就是自己投资做老板,但他擅长的领域除了医学还有什么呢?
许书婷沉住气,向家人解释:“就算凯轩一辈子都不能工作,我们的经济也不会有问题,只要节省一点生活就行了。”
“坐吃山空,谁知能撑到哪天?连名牌包都不能买,可怜啊!”夏颖心想到那种生活就一阵颤抖,一日为贵妇、终生为贵妇,怎拉得下脸去菜市场捡便宜?
许书婷回敬了嫂嫂一句:“我对名牌包已经没兴趣,我只想踏实地过日子。”
夏颖心还想辩驳几句,这时许庆霖又开了口。“书婷,不管你怎么乐观,总得为自己设想,我当初给你的嫁妆不会收回,你要怎么处理都行,如果你再嫁,我会再给你一次嫁妆。”
当初女儿出嫁,许庆霖将两处房地产转到女儿名下,让她每个月收租金就有十万入帐,虽然他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却不想让女儿全然靠女婿生活,人总要自己掌握一些东西才行。
“爸这么替你设想,你也要放聪明点。”夏颖心暗自嫉妒,未来能继承的财产又少了一部分,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无奈在这种气氛下,她能计较什么?
“凯轩的个性有多好强,你也了解,不能做医生的话,他简直不知怎么活下去,你真能包容这样的他吗?”许崇信跟父亲是一样的心情,从妹妹一出生,他每年都会给她压岁钱,生日礼物也少不了,在他们父子俩的观念中,女人始终是弱势,只希望她不要吃苦。
许书婷明白父亲和哥哥的意思,尽管他们从来都是高压统治,但是坦白说,这世上最无私对她的也就是这两位亲人了。过去二十八年来,所有人都习惯直接告诉她该怎么做,甚至是硬性命令她非做不可,但从今天起,她决定改变这种模式,换她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主张。
许书婷站起身,首先问她亲爱的哥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生病了,嫂嫂要离开你,你也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许祟信哑口无言,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哪天他先倒下,到时妻子会怎么做,他实在难以肯定。指挥别人容易,换作是自己,那可不一定。
“爸,妈过世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再娶?”
许庆霖一愣,他不是没动过这念头,但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谁都取代不了妻子,她聪明伶俐、活泼好胜,比较起来,其他女人都显得乏味。
问完两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许书婷做出结论:“有些事情不能光考量利益,还有情感的牵绊,我是人,我有感受和思想,你们不能替我决定我的人生,日子是我自己在过,我自己就可以做决定,我要陪凯轩度过这些风雨,我跟他是不会分开的。”
从父亲、哥哥和嫂嫂脸上,她看到震惊和不解,也难怪,过去她都是唯唯诺诺,何曾如此勇敢坚决过?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她离开丁凯轩,甚至丁凯轩也这么说,但她不走就是不走。丁凯轩让她过了六年贵妇的生活,她不敢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伟大的爱情,但是夫妻绝非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关系,现在就算她是报恩也好,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良知不允许她抛下一切。
“我要回家了,多谢你们的关心,我会自己保重的。”她鞠个躬,不管娘家人多么惊异,或是多么反对,她相信自己做得对。
回到家,她发现丈夫还在书房,桌上散放着文件,无线电话也没放回原处,显然他还在处理某些事,真是不肯死心,只好让时间向他证明,她是怎样都赶不走的。
“我回来了,晚餐想吃什么?”
“你到底肯不肯离婚?”丁凯轩不答反问,心想妻子回娘家后,应该听过家人的劝说,也该清醒点了吧?聪明的话就立刻放手,何苦守着这场僵局?
“我说过我不会走的,真要走的话,我们一起走!烂许书婷抬起下巴,一脸不驯,说完后走向厨房。她得跟佣人谈件重要的事,下个月起他们要搬家了,而且不需要雇佣人了,关于遣散费得商量一下。
丁凯轩坐在原位,妻子的话在他耳中回荡,到底他娶到的是怎样一个女人?或许他不曾真正认识她,或许他需要重新了解她,原来她并非那么柔顺,更不只是个花瓶……
夜深人静,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勇气去敲妻子的房门,失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时光流逝如此缓慢,他开始明白何谓度日如年,想到下半辈子也将如此煎熬,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过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而今只像个笑话,原来他这么怕寂寞、怕孤单、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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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书婷当真展开了行动,透过班长赖虹桦介绍,她找了一位可靠的房屋仲介,准备卖掉这个住了六年的家,她原本就不喜欢这房子,大得莫名其妙,一家三口住在其中,谁也碰不到谁,神经啊。
卖房子、卖家具、卖骨董,每件事她都自己拿主意,只问了丈夫一个问题:“你想搬到哪里去?”
丁凯轩听得出她的决心,显然她是不会离去的,一时间他百感交集,人生中有些难以强求的事,也有些难以割舍的事,原来妻子属于后者,过去是他太小看了她吗?他竟无法坚持让她离去,是因为他比想象中更需要她吗?不愿承认自己也有依赖心,但他真的因此暖了起来。
许书婷继续等待他的回应,她知道这是意志力的拉锯,没关系,她愿意等待。
终于他开了口。“……南投。”
小时候他常去南投的外婆家,虽然老人家都已过世,却在他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回忆,儿时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那片田野山林间。
“好,就这么决定!”她立刻答应,只要丈夫还有些留恋,就值得为此努力。
当妻子走出书房,他虽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感觉得出她气势万千,这个全新的她相当耀眼,他的眼睛被刺痛到了,但很奇妙的,她还是让他感觉温柔,无比的温柔。
说服了丈夫,接着就是女儿,他们三人是一家人,应该征询意见才能做决定,许书婷相信这是必要的,于是她找了女儿商量此事。“俞涵,你喜欢幼稚园的老师和同学吗?”
“不喜欢。”丁俞涵回答得毫不犹豫,幼稚园的同学都是小笨蛋,老师都是大笨蛋。
“你喜欢我们这栋大房子吗?”
“不喜欢。”爸爸常常不在家,家里只有她跟妈妈,这个家好大、好冷清。
“如果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你说好吗?”
小女孩没有思考太久。“好。”
“真的?”许书婷颇为意外,女儿一向讨厌变化,搬家可是个巨大改变,为何女儿会轻易同意?
“嗯。”丁俞涵只是点头,没说原因,她无法适切的表达情感,她只是单纯的认定,会让母亲双眼发亮的事,一定就是好事。许书婷也没追问,等女儿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何必强求在一时?
总之既然决定搬家,她把所有重复的皮包、华丽的衣服、细跟的鞋子都整理出来,交给嫂嫂处理,日后“仁心联谊会”举办义卖将用得着。
原本许书婷很少自己开车,辞去司机后,她花了两、三天来练习,聿好技术还不算太差,从今天起,她不能再做个由司机接送的少女乃女乃,她必须自立自强,天晓得这份认知让她觉得棒透了!
先卖掉大房子和两辆名车,辞去佣人和司机,再买一辆平价车,到南投县买一间平房,其实是大有赚头的。她大略计算过,凭着这些余款和她的嫁妆,只要过着平常人家的生活,他们的财产应该可以过几十年,就算要送女儿出国深造也不是不可行。
她剪掉所有贵宾卡和金卡,只留下一张普卡层级的信用卡,方便偶尔在网路上采买物品。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重复买到的皮包,她应该感激这种单纯,比起许多经济困顿的身心障碍者及其家庭,他们已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她将所有细节都写下来,一一报告给丈夫听,丁凯轩听完了妻子的计划,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再次提起:“你可以去找个新对象,你要怎么过日子都行,就是别可怜我!”
他无疑是矛盾的,既感动妻子的不离不弃,却又不断自问:留住她好吗?很久以后,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他?想到那可能上演的情节,他宁可孤独以终,至少没有太多愧疚。
许书婷完全不理,并非她不尊重丈夫的意愿,而是这念头太可笑了,她哪有力气可怜他,光是要活下去就忙得团团转了。但她很开心,他千方百计为她着想,她就知道他也有体贴的一面,只是常用刚强作伪装,她会试着突破这面具,多多欣赏他的优点。
来日方长,他们有很多明天可以认识彼此,可以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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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许书婷实践了自己的计划,吩咐搬家公司员工把行李运走,整间大屋子只剩下屋子本身,她没有太多舍不得。然后她自己开车,载着家人离开台北,前往南投埔里,丈夫和女儿都坐在后座,一家人的命运就在她手中的方向盘,她不能出差错,她必须勇敢而坚强。
望着窗外陌生风景,越来越少人车,越来越多草木,丁俞涵终于开口问:“妈,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新家。”许书婷踩着油门,方向越来越清楚。
丁凯轩一路上都不说话,把眼神藏在墨镜下,对外界一切不做反应,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落寞至此还能有什么悲喜?身为一个男人,一个原本支撑家庭的角色,现在他连开车都做不到,除了沉默还可以有什么表达?
目标接近了,那是座落在山腰间,一栋三十坪的平房,附带庭院、车库,才只要两百万,便宜到不行!若在台北,这种价格连间小套房也买不起,除此还附赠免费自然风光,多么划得来。附近大多是农家,每户之间隔着果园或花圃,最近的邻居在三公里之外,许书婷由衷佩服自己的眼光,这才叫世外桃源。
她停好车,替丈夫和女儿打开车门。“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喜欢吗?”
戴着墨镜的丁凯轩走下车,现在他时时都得戴眼镜,室内戴平光眼镜,室外戴墨镜,以保护眼睛不受阳光或风沙刺激,眼前风景不甚清晰,但确实是一片绿意,他可以感觉到眼睛的轻微变化,压力减小了一些、呼吸畅快了一点,但他依然沉默以对。
“好漂亮~~”丁俞涵比较诚实,直接表达她的感受。
“我也这么觉得。”许书婷完全认同女儿的评价。
搬家公司的货车已经到了,员工们正在树荫下吃便当、喝饮料,看到他们招呼说:“太太,你们的东西要搬进屋吧?”
“是的,麻烦你们,我在纸箱上都写得很清楚,分别放在客厅、厨房、主卧房、小孩房和书房,请你们注意一下。”这招是许书婷向仲介业者学的,分门别类,才不会在拆箱时又找个半天。
“没问题。”员工们就喜欢这种有概念的客户,省得问来问去浪费时间,于是大伙儿吃完午饭,立即投入工作,一小时后,该卸下的都已卸下,许书婷付清了搬家费电,接下来就得靠自己了。
丁凯轩站在一旁,他是个男人,却什么也做不成,凭着模糊的视力,他缓缓走向屋门,妻子并不牵扶他,只交代他哪儿该留意,进了屋,他听到妻子说:“每面墙壁都有装扶手,请你开始认识我们的家,以后我不会扶着你走路,还要拜托你帮我拿东西,所以,我希望你越快熟悉越好。”
丁凯轩苦笑一下。“你似乎什么都想到了。”
“应该的。”房子整修花了一番功夫,她跟设计师商量过,除了安上铁扶手,方便丁凯轩行动,她也添购了新家具,尽量都找椭圆形的,要不然就在四角安上软垫,避免撞伤。
丁凯轩大致巡过了一圈,发现家具陈设很简单,走廊上没有障碍物,物品尽量收在柜内,桌子四角贴上塑胶软垫,避免走动时撞伤,因为家中有视力不佳的成人,还有正在学习的小孩。
“我睡书房,是吗?”他回到客厅,理所当然地问。
她摇摇头,带着点羞涩,却很坚持地说:“书房是你和我共用的,里面有两张书桌、两台电脑,没有多的房间,所以你和我睡主卧房。”
他全身一股震颤,原来妻子安排得这么妥当,他想抗议也没有理由,一个男人害怕和妻子同睡,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更何况他不用上班、不需熬夜,还有什么好逃避两人的亲近?
丁俞涵不懂父母之间的暗潮汹涌,她在屋内到处走动,一下模模这个、一下闻闻那个,原本怕生的她,忽然不怎么怕了,反而觉得有趣,这里跟台北的家完全不一样,没有高楼大厦、人车拥挤,窗外除了蓝天居然有花草树木,仿佛在对她招手,欢迎她的拜访。
“妈,我要出去看看。”
许书婷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她点点头说:“好啊,别走太远,要记得回家的路。”
“嗯!”丁俞涵踏出家门,开始她的第一步,以往去哪儿都有母亲陪着,要不然就是司机和佣人,这是她初次独自采访世界,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天,她有了新家,还有新天地。
许书婷望着女儿的背影,该是让女儿走出去的时候,虽然只是门前院子走一圈,但她相信女儿正在进步中,正如同她自己,一开始就不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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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书婷忙了一整天,只整理出一个大概,没关系,慢慢来比较快,她没忘记周医生给她的忠告。
由于下厨的经验屈指可数,很自然的,她的手艺一点都不怎么样,午餐和晚餐都是调理包和白饭,但丈夫和女儿并未抱怨,丁凯轩沉浸在自己的困局,吃什么都没差,丁俞涵则因为到处走走看看,肚子饿了吃什么都乐意。
晚饭后洗过碗,又收拾了一些东西,许书婷心想该替女儿洗澡了,但在屋内都找不到女儿,最后是在门外走廊找到了。“俞涵,你在看什么?”
丁俞涵没回答母亲,她已全然陶醉在美景中,许书婷随着女儿的视线望去,原来是满天星斗。“哇,好多星星!”
台北的夜空连一颗星都找不到,这儿的星星却像打翻了宝石箱,随人们高兴爱怎么看都行,尽管抓不到却仿佛完全拥有。
有多久不曾静下心来,和这片星海互相凝望?她发现人其实很渺小,烦恼更是微不足道,只可惜丈夫现在的情况,应该一颗星也看不到,她不免有些遗憾。
视线一转,她看到丁凯轩也来到门前,闭上眼呼吸了几口气,他确实看不到星光,感觉却变得敏锐,过去不曾仔细聆听的虫鸣和风声,此刻正丰沛的充盈在他耳中,空气中的花香草味也格外清新。
他不得不承认,妻子决定搬来这儿是正确的,远离了台北的纷扰,沈淀了手术后的忧郁,心底浮升的是不曾有过的平静,过去十几年他脑中只有医学、只有竞争,坦白说什么叫良辰美景,他早已想不起来,而今失去了一大半视力才重新领会,人生总是太讽刺。
看丈夫表情还算平和,趁着这机会,许书婷提起一件非提不可的事。“我在南投市找到一家眼科,我们得去看诊。”
身为一个已离职的医生,他也知道定期回诊非常重要,尤其是他这毛病,手术成功率高,但复原率只能看个人,之前在台北他很抗拒看医生,因为大多是熟人,看医生等于看笑话,现在妻子费尽心力把全家人带到这个陌生小镇,他再拒绝的话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没答应,但也没反对,她就当他是默许了,继续说:“我已经预约了,下周二早上,可以吧?”
他没针对问题回答,反而说:“你为什么留下来?”
她爱他吗?他想是不可能的,他没什么好值得爱。想必是她的善良,让她无法抛下他,但他就是忍受不了这点,他痛恨被同情的感觉,尤其对方是自己的妻子。
她沉默了,说是爱情或亲情都觉得有点怪,只好坦白说:“因为我不能离开,也不想离开。”
“你变了,变得越来越能干,我却越来越无用,什么也做不成。”他强烈意识到两人角色的变化,他虽不习惯也得接受,她俨然是一家之主,他却什么都不是。
她不准他说自己坏话,这男人真爱钻牛角尖,跟某段时期的她一样。“谁说的?你可以做很多事。”
“例如?”他倒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替我们的女儿说床边故事,以前都是我负责的,也该换你了吧?”她故意用抱怨的语气,好把责任推卸给他。
“我看不清楚。”他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能看书的人怎么说书?他的视力仍然不稳,只能勉强看最大字体,难道要他用放大镜去看故事书?
“那你就用编的呀。”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问题,耸耸肩说:“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吧!”
丁凯轩还没回答,就听到妻子走开的脚步声,她带女儿去洗澡了,等洗完澡就是说故事时间,这任务对他比专业演讲还困难,妻子或许是用了激将法,他必须承认效果颇佳。
在晚风中思考许久,他终于走向女儿房间,他确实想做点事,过去忙碌惯了,此刻却连一个难题都没有,生活顿时变得太无趣,对于妻子给他的挑战,他再不接受就只能坐困愁城了。
见到父亲,躺在床上的丁俞涵睁大眼,怎么不是母亲来找她?谁要说床边故事呢?
“咳……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他在脑中的资料夹拚命搜寻,就是找不到一个适合说给孩子听的,小时候他看过的故事都太遥远,他早已忘了童话是怎么回事。
了俞涵及时解决了父亲的困扰。“妈妈都会说睡美人的故事。”
“喔,是吗?”他对这故事依稀有些印象,随口说出大概。“从前有个公主被女巫诅咒,睡了一百年,后来王子来解救她,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
糟糕!故事这么短,哪够哄女儿入睡?丁凯轩暗自叫苦,果然女儿非常不满意,皱眉说:“妈不是这样说的。”
“要怎么说才对?”他额前流下一滴汗,深觉自己无知到了极点。
看父亲一脸茫然,丁俞涵干脆自己说起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有一位仁慈的国王,和一位温柔的王后,他们很希望拥有自己的小孩,后来上天赐给他们一位小公主,国王和王后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邀请全国的人民来参加,名单上却漏了一个人……坏心眼的女巫出现了,大家都吓一大跳……”
丁凯轩越听越讶异,原来女儿可以说这么多话,而且相当完整,过去她为何不肯开口?
“公主十八岁生日那天,因为被纺锤刺到而昏睡不醒,整座城堡和全国的人也都睡着了,直到王子来到……在好心的仙女的帮忙下,王子打败了女巫,吻醒了睡美人,大家也都醒过来了,国王和王后决定把公主嫁给王子,后来他们就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结果丁俞涵说完了整个故事,丁凯轩只有目瞪口呆的分,女儿不管在记忆力和组织能力,都远超过跟她同龄的孩子,平常她静静的不太出声,旁人也看不出她小脑子里在想什么,谁知她竟是个小天才呢。
既然故事说完了,丁俞涵自动闭上眼睛。“我要睡了。”
“晚安。”他伸手想模模女儿的脸,却模到头发,不过没关系,她应该能理解。
缓缓走出女儿的房间,他一路模索着扶手回房,这果然是方便稳固的设计,连浴室里都有,当他洗过澡爬上床,发现床边还有另一个人在,事隔五年,他们再次同床而睡。
这房子只有三十坪,三个房间分别是主卧房、书房和女儿的房间,他的书太多,非得挪出一间房容纳,虽然也不知以后还看不看得到。总之,正因为房子小、房间少,他们必须同睡一张床,似有若无的碰触彼此,他不确定妻子是怎么想的,但他心跳不是普通的快,比起两人的初夜还紧张。
许书婷累了一整天,很快就入睡了,但睡得不太安稳,半夜时忽然睁开眼,发现又是作了恶梦,最近她比较少失眠了,但恶梦的情况仍未改善,忧郁了这么些年,有许多阴影仍存在着。
很快的,她发现枕边人也醒着,正用那双不太灵动的眼望着她,有些事他不用看得清楚也能明白。“你作了恶梦。”
手术后他的睡眠就变得很浅,再加上今晚和妻子同床,想安然入睡根本是不可能,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跳起伏。看她在梦中皱眉的表情,他不由心底一疼,过去她作恶梦的时候,有谁能在旁边给她依靠?是他的错,他怎能缺席这么久,而今才发觉她的脆弱之处。
“嗯……”她的梦境都差不多,背后不知有什么追赶着,她不断奔跑,寻找出口,却在梦醒前被抓住,那种心惊瞻跳教人吓出冷汗。
“你太紧绷了。”这段日子以来,他的身心都在极大冲击中,但他并未忽略,身边的她承受着跟他一样强大的压力。原本她除了照顾女儿,只要做个好命的少女乃女乃,他也对自己有能力给妻女优渥生活而自豪,如今他们的经济还算安稳,他却不能使上什么力,他太无用了。
“没事的。”她很乐意能做点什么,为了他、为了女儿,同时也是为了她自己,人生若不找出路,就要陷在死巷中,原地打转,进退不得。
他伸出手轻抚过她的发,忽然有感而发,说出一句从来不曾想过的话。“对不起……”
他不会再缺席了,他默默对自己说,过去种种已难改变,但从此刻起他会一直在她身旁,在她需要拥抱的时候、在她需要怜惜的时候,他愿意学着如何去付出。
“说什么对不起?”她眼角发热,因为他难得的温柔,可知这对她有多大意义。
“让你辛苦了。”原本该是他保护她、照顾她,却反过来依靠她打理一切,但至少在这时候,让他扮演坚强的那一方,让他给她些许安慰和力量。
过去他也说过这句话,但时空和人事已有变化,而今听来特别的真实有力,形成一道暖流徐徐注入她心底。“你也许不相信,但我比从前快乐。”
就是这句话,让两人安然入睡,不管恶梦是否再次来袭,总会有互相依靠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