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他轻轻噫了一声。
正坐在床上抖开薄被的徐烈风,回头问道:“五哥,怎么了?”
“蜡烛没了啊……阿奴行么?”
她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难怪这些时日入夜后,不管窗外有无星子,他都会在内室小几上点上蜡烛,任着那抹小小烛光亮着,直到天亮方灭。
她本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她也不以为意,原来……原来是为了她。她在天牢里,日日夜夜皆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以为她会一见黑暗就怕么?
今晚没有星月,她也不会惊惧。她轻声道:
“我行的。如果我连这点小事都怕着,怎能当徐家儿女呢?”
“好阿奴,明儿个一早,我再去大婶那儿借,今晚就先凑合吧。”
一如往昔地,他走到床边月兑下外衣时,她已经钻入棉被里,躺得妥妥当当。
接着,他上了床,睡在外侧。她犹豫一会儿,问着:
“五哥……那个……来……是不是……这两天委屈你打个地铺?”所幸是夏天,还不致着凉。
他微讶一声。“你很介意?”
“不……前两天我不好意思说,但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听说南临有些男人挺介意的……”
他笑出声。“这事我没听说,也不介意。再者,你身边有人供你取暖,你是不是好受些?”
“嗯……”其实,五哥不必跟她同床的,是怕她在睡梦中走吗?她还记得小时赖在五哥床上,他总是有意无意保持着距离,更有几次她醒来后发现两人中间有着卷起的薄毯,令她又气又恼。
现在,她的肩偶尔会碰上他的,还真像是夫妻合睡呢……是不是老天爷喜欢以物易物,有些心心念念极想要的东西都得拿上她最重要的来换?
她合上双眸,觉得这次月事虽令她绞痛,但应该能熟睡。最近,她胃口比刚来村落时好上很多,今晚居然比五哥多吃半碗,他看了都似笑非笑。是啊,连她自己都好讶异,老人家会吃得跟她一样多吗?
“阿奴这些年有找大夫看过么?我瞧不是每个姑娘都会如此。”
她一头雾水,紧跟着她讶了一声,侧头看着他的方向。那些信……
“当年你临走前,确实烧了那些信,但那日下雨,你记得么?我……那时追你……阿奴你那时才多大,骑术真是好得令人吃惊,都要令我怀疑,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目力清楚时,是不是能及得上你的一半?”
徐烈风大吃一惊。他追她?用什么追?骑马?幼年他骑马时她必跟在他身边,他骑马只当是学习一种技能,从未奔驰过,那天他骑马追她……目力不清怎么追?他话说得不清不楚,是不是当时跌下马过?
思及此,她明明知道都是五、六年前发生的事了,仍有冲动问他当时可有受伤?伤到哪了?
“阿奴莫动。”
她本想侧过身问个详细,他忽出此言,让她呆了一下,顿时停住。
“我注意到你这两日睡时,连翻动也不大愿意,想是姑娘家的癸水之故。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刻意转向我这头。”
“……”原来这些日子他一直注意着她啊,她还以为他在想法子变花样让她这个小家奴操劳呢。
黑暗里,他的声音温似暖泉,在安静的内室扩散开来——
“那些没烧着的信,我都看完了。阿奴,如果在成人礼之前,我就发现我心里一直倚赖着你、看重着你,那我定会将你的每封信都一一读过,分享你的喜怒哀乐:如果我能预先知道会在学士馆里对一个说出烧黑地防火攻的姑娘一见钟情,我定会在她小时候跟他的父兄提,先皇先祖们之间的交易与她无关,请尽心尽力地爱着她,别让她心里有一丝的委屈;如果我早知有一天她会被她亲生兄姐害成今日这般,早在那日追她摔落马时无论如何也得再追上去,想法子带她一块走,即使她是南临的小公主,即使当下她出不得南临。”一顿,他轻声再道:“阿奴,你五哥自私,只有他看重在乎的人事,才会付出心神去关心。其它的,还清了就两不相欠。”
她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一下。
“阿奴也挺自私的。我也很在乎五哥的……”她模棱两可地说着,自棉被里伸出左手轻轻在床上模着。一碰到他的手,立即被他反握,他将她的手再送回被里,却还是一直握着她。
她弯眼笑道:“五哥,我……从不知道我能让人一见钟情呢。我……也从来没有对人一见钟情过。”
“阿奴再写信给我吧。”她失笑,回避着:“五哥,咱们天天都在一块呢,还写什么信呢?”
黑暗里,她听见他轻浅的呼息,那两道灼光似手落在她的面上,令她心头微微热着,微微暖着,微微凉着,微微痛着……
她忽然想起,在学士馆的阶梯上,他眼底细碎的灼光声还有打架闹事入牢时,他落在她面上带着热度的目光,那时她还不懂,现在全都懂了,都明白了。
“……也是。你跟我,总是在一块的。”他终于说着,带着辨不出情绪的笑意。“说说你还想要什么,明儿个我入城顺便替你带回来。”
她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笑道:“那帮我买些绣线吧。五哥要做冬衣,我真是门外汉,但要绣个花样是没问题的。”
“好。阿奴……我每件衣物你都替我绣花样吧。”
她动也不敢动,全身僵在棉被里。
阿奴,以后,等在大魏找到好大夫治好你,咱们再一块走,那时,我每件衣物你都替我绣花样吧。
中间那段话,五哥说得极轻,几乎是气音,她却听得一清二楚。她连忙合目,假装睡着。她不敢想太远,努力想着明天要早起,得在五哥出门前煮好饭,也能让他带些在路上吃,总不能让他饿着。
每天晚上她只要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很快就能入睡,今天也是,只是这一次她睡得轻浅,不时被恶梦惊动着。
她梦到她太老了,老到两条腿都进棺木准备咽气了,五哥还是一头黑得发亮的黑发为她送终,于是她吓得惊醒,又发现自己一头白发正躺在棺木里,仍是一头黑发的五哥替她合上棺盖,来祭拜的人都是他在各国结交的朋友,那些朋发问他她是谁,他不好意思说是他自南临救出来的妻子,只好含糊说是祖母……
不要……她宁愿当他妹妹,也不想从他嘴里听见这两个字……一整夜,她又冷又热,反复在梦里醒来,月复疼得要命。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她就不要凌虐自己,落下这每月的毛病,她一定会好好暖着自己。
当她最后一次被恶梦惊醒时,浑身出着薄汗,但肚月复却是暖洋洋的,好像没那么痛了。
她微微迷惑。哪次不是痛得她打颤?哪来的暖意?
天色还是暗的,她没睡去多久。她发现自己姿势改变了,整个人半缩成虾子抖着,耳边有令人安心的心跳声……她眼儿瞪大!五哥抱着她睡?
她脸颊偎在他胸前暖和着,她的月复怎么可能也是热乎乎的……她悄悄模到她的胸下衣衫,大吃一惊。她的上衣全凌乱被掀到胸下,男人的大手就这么密密实实覆住她平扁的肚月复,提供她人体的温暖。
这房里除了五哥还会有谁?
她又感觉他另只手臂环至她的背心,让她整个身子都在他的体温之下。
她心里百味杂陈。她等了好久……其实当年,如果五哥回信给她,只要一句去看个大夫吧,她一定会高兴个一年半载,哪知搞了半天她虐待自己,他一点也不知情。
他也没错,当下他认为不够在意她,当然不会付出太多的关心,这是人之常情,她现在都明白了,只是……她宁愿就这样下去,别让她等到这一刻。
别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懊悔,为什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模样?她不想成为什么神人,也不想当皇室公主,她就只想当徐六,当……五哥心里喜欢的人而已。
她眼儿瞪得极大,尽力让泪珠在眼眶滚着,别流出来浸湿他的衣裳。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耳听八方,她头顶的呼息很正常,不像被惊动。
她慢如龟速地抽出袖里的青蛙帕子,单手折好,本想趁机塞进他衣间,但实在怕被他抓个正着,只好改轻轻“渡”进去他腰身与床间,希望明天他起床时发现,别再不小心丢了。
以后如果……真有分离的那一天,他见帕子如见人,偶尔怀念她这只来不及被他带走的小青蛙一下就好。
他被她“渡”得动了下,她惊得马上住手。她觉得自己被抱得更紧了,她也不敢乱动姿势,万一她肚月复上那只温唆的手不小心往上或往下移都不太好……
她绣的小青蛙帕子他一直收着呢,她有点甜蜜地笑着。她掌心轻轻抵在他胸前感受他生命的来源,心里刹那温柔似泉,不住地流至四肢百骸。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能这么安心呢,她这么想着。
她合上眼,本是有点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这一次没再恶梦,沉沉睡去。
清清浅浅的流光自徐长慕半垂的眼睫下荡开。下颚轻轻抵着她的发旋,银白色的秀发不管在白日或黑暗里,都深刻地烙在他眼底跟心里。
他微微倾了下,疼痛地吻上她的发旋。
别让我觉得太迟,阿奴,别让我觉得太迟。
“那就是云山?”远方山头整个没入白雾,其势高耸,远眺而去,会有一种错觉此山直通天,难怪数百年来各国对南临说此地为神佛飞升处从不怀疑。
这些时日南临饱受西玄阴兵压境,萧元夏就怕来不及,极力推动徐长慕呈上的《军甲改良册》,强逼财务大臣生出银子,以最快的速度建出足以保护四肢的军甲,他索性连马身盔甲一并制作,未来几十年内南临财务恐怕吃紧些……如果那时南临之名还没有消失在这块大陆上的话。
此刻,他亲自领兵盯着军甲送往边关,回程途中忽然见到此山……
“王爷可要过去一看?”
“不用,没这时间……等等,可以空下一日,就今日兼程过去。”他做事极快,不消多时,带两名侍卫高手快马往云山而去。
云山的山洞里有什么他是知情的。在送军甲的途中,他时时想起烈风当年亲自披甲见父皇的模样,虽然是个少年女子,却能将她五哥设计的铠甲穿得十分英挺,毫不生涩,连父皇看得都是一愕,匆匆允了军甲制造。
父皇当下是心惊么?不管怎么藏、怎么掩饰,胥人一族的血统永不消散。
从历史另一种角度来看,与其说胥人有能力守住南临,不如说胥人是相当善战的,而她与壁画里的女子一模一样,她是转世神人已昭然若揭,父皇终究是老了,这才狠不下心斩断血缘,留她一条命在。
他……为保南临江山,为不让萧家姓氏被后世取笑凡人帝王只是替神人守江山的一条狗,他……他狠下心先行害了她,将来不致等她觉醒后养虎为患。
只是,近日他有点害怕,他竟开始记不住烈风那意气风发的神采,美丽动人的相貌。
他记得他们多年相处的每一件小事、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开始记不住那南临女子所没有的青春容色。
他脑里,只剩那日那个年老垂垂的女子,再无当日丰采……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的背叛。
他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他食皇室之禄二十多年,怎能背叛皇室?他不要萧家天下,却不得不保护萧家天下,他不后悔。
只是……他心里微微苦笑。除去一个转世神人,将神人夺天下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但还有凡人与凡人的争夺啊……南临安逸太久了,皇室朝臣都以为南临不会灭,南临国运昌隆永不灭,边关有名门方家,南临不会灭……是他太清醒了么?这些人,已经抱惯胥人的大腿,过惯了安逸的生活,只怕哪天方家灭了,再换另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抱……到现在,他都有点迷惑了,到底是被神人一统四国,让南临消失好呢,还是让西玄这个凡人国家灭掉南临好?
这两者,到底是哪个丢脸些?到底是哪个让他下九泉会无法交代?
如果是后者,当初……当初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烈风。他会将她送到他国求生机,莫受南临灭亡后的耻辱。
现在她……已被徐五埋了吧。
她的墓在哪呢?定是葬在南临吧!如果有一日,西玄阴兵真势如破竹直破京师,她等同葬在西玄附属地,他万万不愿见此景发生。
思及此,他打起精神,决意回去后,想办法再行募集兵马,在南临寻找智士,唯有破解西玄阴兵,才能守住南临。
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程,终于到达云山山顶。山顶是重兵驻守,将领一路领他到山洞前。
“臣遵旨意,除非皇室,绝不会有人踏进山洞一步。”将领垂首道。
“连你也没进去过?那山洞里为何有微光?谁进去点的?”
将领连忙道:
“神佛飞升地一般人福缘不够是不能进去的,何况先皇曾颁下非皇室而入山洞者斩立决的圣旨,属下是万万不敢违背的。山洞里有光是因为里头有可以一烧十年的烛火,每隔十年就会派哑人进去换烛,出来后因看见了圣物,碰触过山洞,所以会挖去他的双眼,砍掉他的双手,后来先皇心慈,教工人蒙住眼睛进入点火即可。”
父皇老早就心慈了吗,他想着,嘴里应上一句:“父皇将南临最重要的地方交给你,想是十分信赖将军,以后还要请将军守护此处了。我进去看看吧。”语毕,他负手而入。
洞里昏暗,但仗着十年长烛尚能看得清出洞壁上有着壁画。洞顶口极高,仰看上去,最高处是黑漆漆的一片,他沿着洞壁而走,一些壁画十分眼生,不似先前皇姐给他看的,他往后退了几步,将这面山洞壁画尽收眼底。
年代太久,已有些模糊不清,远远不如绢布那般清楚。萧元夏隐约看出这是一幅战争图……他咦了一声,又凑上前细看,一支轻骑队伍旗子上写着“阴”。
阴?西玄阴兵?他直觉想到它。西玄阴兵至今只知是一支攻无不克的军队,却不知是怎样的队伍、人数多少、用何种阴法。
他又退后几步看着。另一方是一般军队,不至千军万马,天景全黑,地面略略不同,相战的两军中间一名着战袍的女子,面上有疤……他心漏了一拍又松了一口气,这不是烈风,是另有其人。
神人不只一个,而且人人面上都有疤?他疑着。
这战袍女子骑马在两军中间,鲜血直流,所流过之地皆生明亮。她是来对付西玄阴兵的,还是西玄阴兵的将军?
这壁画太模糊也太粗枝,他一时看不出,但这女子不是重点,他连忙找着其它壁画,看看有没有留下破解之道。
他沿着洞壁再走两步,壁画上只剩阴旗与白骨,其它什么也没有,连那女子都不见了。
他寻思片刻。可以想见,这只阴兵早在四国前就出现,只是不知为何落在西玄,西玄有阴兵,大魏有金刀,那南临是……神人烈风么?
如今神人已教他害死了,就算金刀跟阴兵都在,又如何能毁去四国呢?
有时,他心里真恨皇姐,如果皇姐不将这惊天秘密告诉他,他便不必负着皇室责任,就这么与烈风远去领地,那该有多好……
他心里纷乱一团,下意识直沿着洞壁而走,扫过开始熟悉的壁画。
许多面目不清的男男女女、四国未分裂前的完整地形,甚至一个女童跪在庙里,金刀自天而降的画面都有,接着该是烈风面上带疤的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金刀……
他心里生起失去已久的温柔,只想再见一次她的容貌。这一次,他要将她牢牢实实记在心里,不再遗忘。
蓦然,他止步了。
他瞪着那壁画上抱着金刀的女人。
这是谁啊?
这是……谁啊!
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奔回原先进来的那处。他仔仔细细看着在西玄阴兵面前疤面女子,与怀里抱着金刀坐在一角的女人是同一个,没错!
如果只有角落里侧面看着画外的女子,多少还可以牵强地说是烈风,但,眼前这在西玄阴兵前骑马的女子,面容正对着他,清清楚楚!
不是烈风l不是烈风!
从头到尾这山洞里的任何一幅壁画都与胥人徐烈风无关!
那,为什么丝绢上是烈风的相貌?
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怎么想也想不透,既然壁画没有一丝一毫与烈风相关,为何丝绢上会有她?
是洞壁为真,还是丝绢为真?
洞壁壁画岂是人力能改,那就是有人在丝绢上动手脚,让他以为烈风是将会毁去南临的转世神人!
他浑身蓦然冰冷,一连退后数步,直至抵在壁上才停步。他双手颤着,颤到最后他站不稳,不得不滑坐在地。
他身旁的壁画,正是那个坐在角落里抱着金刀漠然看着画外人世间纷扰的女子。
他颤抖地模上臂上的齿痕,他从不让王妃碰着,即使,是行房时也不允她碰,那是父皇驾崩的那一日烈风死命在他臂上咬下的。她的求救,她的恨,甚至她的迷惑都在这伤口上。
从头到尾……烈风只是烈风……胥人只是胥人……都与神人无关……他想起,那日她一头银白长发,一双向来生气十足的眼眸失去神采地看着他。那时,他心里想他对不起她,他迫不得已,他欠她很多,他愿意来世再还,来世别教他再食皇室之禄……
从头到尾……她被人陷害,她本可在皇室与徐家的庇护下快活一世……是他亲手把她推进地狱的!
他想起,至今她早不知埋在何处,至死恨着他!恨着他!
他悚然心惊。
从头到尾,她是无辜的,是他被人骗了!
骗他害死心爱的女子!
他疯狂大叫一声,狠狠捶向壁画——
“萧金凤!”
一辆马车停在徐家的篱笆门前。
徐烈风探头出去看,叫道:“五哥回来了!正好,我饭煮好了!”她满面笑着,刚把最后一盘菜端到桌上,出来帮忙搬东西。
这两天五哥不在,她就一步步在竹篱外练着,最高记录居然可以走到二十五圈而不停止。再几天,再给她几天……
她打开竹篱门一看,马车后头出现下半身了,她不由得足下一顿。光看下半身就知道绝不是五哥,因为是个姑娘嘛!
五哥他哪带回来的?
紧跟着,她讶了一声。这姑娘下了马车后,右袖居然是空荡荡的……有点眼熟,刹那间,她浑身硬直,再也动弹不得。
那姑娘单臂自马车里扶下一名男子,那男子行动也不怎么方便,似乎看不清东西,全仗着这姑娘跟另一头人的扶持。
“二哥,小心点。”细微的声音落入她的千里耳。
她已经硬得像是北塘冬天里的冰柱了。
徐定平淡淡瞟着这竹篱木屋,再扫过门口的徐烈风,落在她的白发片刻,声音略略有了点情绪。“还不把门打开。”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徐烈风十分僵硬,僵硬十分地推开门。
徐长慕搀着徐二经过还在僵化的她时,俯头对她轻声说:
“阿奴,你二哥跟四姐还活着。”
活着……活着……都还活着……忽然间,她大叫一声,急忙奔进木屋,踢到门槛,徐长慕才扶徐二坐在长椅上,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阿奴!”他及时跨步拎住她的衣背。她借力勉勉强强站稳后又是冲上前,逼得徐长慕不得不赶紧放手,以免她的薄上衣被他一把撕裂。
“二哥!”她整个扑到长椅前,动作太快,膝头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发出撞击,徐长慕眼底微缩,迅速撇开视线。
同时,徐二被她冲撞到,后脑勺撞到后头的墙上。
她用力抱住徐二的腰身再也不肯放开。“二哥!二哥!二哥!”
徐四眉头皱了一下,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揉着徐二的后脑,冷冷说道:
“你是在报复你二哥吗?他现在身子还没养好,你想勒死他?”
“没有……”她连忙放手,又手足无措,目光来回眷恋在徐二跟徐四面上,最后她紧紧抓住徐二衣袍一角,转头张望,看见徐长慕,露出这阵子最开怀的笑容。她笑道:
“五哥!五哥!二哥跟四姐都还在,爹跟大哥还有三哥呢?是不是也……”
“都走了。”徐二打断她。“都走了。我运气好,被你四姐救了,他们三个……早有预感,你也不必太难过。”
她傻傻地瞪着他一会儿,又垂下目。“是……”
徐长慕上前,想扶起她。“阿奴,起来说话,你不能跪在冷地上。”
“不……我想……想这样就好……能碰到二哥,看见四姐……这样就很好了……”
徐长慕闻言,转身离去。徐烈风正想细问他们,又见他走进屋里,这一次,他连问都没有问,在冰凉的泥地上铺上暖垫,再自她身后轻松地抱起她的身子。
五哥这种拎小鸡的手法她早已习惯,初时她走几步累到蹲在地上喘气,都是这样被他抱回屋的,她本没有特别在意,但忽然对上徐四的目光,她心头一跳,五哥放她坐在暖垫时,她连忙回避他的扶持。
徐长慕顺着她目波落在徐四面上。他美目稍稍眯些,逼徐四将目光移开后,他才在她身边盘腿坐下。
徐烈风往左边腾了点位,模到暖垫的质料,感觉十分缓和,想来是此次五哥一块带回来的……平常午后他会在门前做些粗工,她在旁帮忙削木时是坐在冰冷的地上,五哥他也注意到了吗?
“怎么了?”徐二忽问。
“长慕见不得阿奴冷着,抱她上暖垫坐着。”徐四在徐烈风瞪大眼中说着。
徐二应了声,面色有些尴尬,犹豫片刻,伸出手碰到徐烈风的头发。“阿奴你……还好么?”
“好……阿奴很好……”
“你这声音……”
“二哥听不清么?我说慢点……”她连忙道。
“也不是。你这声音,跟以往真是差上许多,老五都跟我提过了,你……受苦了。”
她闻言,立刻垂下眼。掩不住,豆大的泪珠直直滚落在衣裙间。
徐二起了个开头,后头话顺上许多。他轻轻嘿了两声,道:
“我还以为,就算徐家灭光,皇室也会护住你,哪知……你一对兄姐居然……”
她头没抬,低低说着:
“阿奴姓徐,不姓萧,如果哪日,二哥想将四国的姓全姓了,那阿奴也跟着二哥一一姓过一次。”
他一怔,撇开脸。良久,他平淡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徐家兄妹不多不少就六个,虽然徐六在南临皇室眼皮下,不得不假装走了,但只要你活着的一刻,那就是随了我们姓。”他鼻息微重,语带不屑。“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眼睛瞎了,徐家自然是要的!不止要,连你婚前婚后都得姓徐!”
徐烈风诧异地抬起头,望着难得激动的徐二。她见徐二又要模她,赶紧凑上前,他本是要模上她鼻梁上的粗疤,没想到模到她满面的泪。
他跟定平活着回来,她很欢喜么?
“二哥,你眼睛怎么了?还能看见东西吗?大夫怎么说?”
这真真奇怪,眼力不好了,反而能静下心听出阿奴语气里满满的关切。他以前怎么都没有注意到?
他模上一边的眼罩,略略平静道:
“这眼罩里,已经没了眼珠,右眼时而清明时而模糊,也不知何时会看不见,大夫也无能为力。”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该有的回应,便问:“阿奴不问为什么吗?”
“二哥跟四姐,都是为南临牺牲,何必再问为什么?”她沙哑着,小心翼翼捧过他的手。“以后阿奴来保护二哥跟四姐,来照顾二哥跟四姐。”
徐二嘴角一抽。他看起来真的很需要人保护么?
“不必保护我。”徐四在旁冷冷道:“我是缺了四肢么?不过是一条手臂,难道我不能用左手再拿刀么?”
徐烈风素知她这个四姐性子硬,刚才她话真是说太快了,她正想谄媚一下,又听见徐二说道:
“多亏你四姐拉了我一把,要不,今日我掉出的,是一条命,而不是一只眼。阿奴,这事我己跟长慕提过,本想终生不再回忆,但你是徐家人,自该知道自己亲人的最后一刻。”
“嗯,我想听。”她轻声道。
“那天,风很大,大得几乎快吹走人了,京师来了方三郎与圣旨,要徐家一门全回京师,一切兵务与兵符交给方三郎。长年以来,边关一定会有徐姓镇守,这全召回去,简直前所未闻,尤其小周刚交出降书,长慕曾说若有一日西玄欲取南临,必借道小周,眼下正是该防范的时刻,陛下为何召我们回去?陛下虽不喜我们劣民,但,绝不会无故下这种旨,背后定有原因,我们本想隔日快马回京搞清楚,再赶回边关,哪知……哪知他们来得那么快!那么猛!”徐二至今想来心有余悸,他紧紧反握住徐烈风的双手,咬牙道:
“天快亮时,他们来了!方三郎与我们分批出战,风沙吹得几乎连人都看不见,天色一点亮度也没有,我们都知道不对劲,退不了……阿奴,原来西玄阴兵是一支轻骑……不就是一支轻骑么?怎么……风云变色了……我以为到地狱了……他们在我眼前肢离破碎了。如果不是定平及时拉我一把,今日我掉出的,不只是眼珠,而是徐家老二的头颅……定平的手臂也为了救我断了。等我清醒后,才知道所有出战的徐家军都死了。”
“二……二哥……”她浑身颤抖着。
徐长慕不动声色地抚上徐烈风的背心,往徐四看去一眼。徐四冷静地扫过她的白发以及徐二不宜再受激烈情绪的眼,接下徐二的话头,道:
“有大半残缺的尸身都淹盖在沙土之下。是我先痛醒过来,我觉得不对劲,天太黑了,我昏迷绝不只一时半刻,为何天不亮?我确定我没有瞎,我挖了个坑,拖着二哥躲在里头,风沙一直在吹,我的理智告诉我,外头一直有人在走动,只是我看不见,只要天不亮我绝不出去。过了许久,天才慢慢亮了起来,我这才背着二哥离开战场。之后,遇上来边关的长慕,就在他的安排下暂时在附近的民舍里养伤。”她异常冷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陈述,让说得激动的徐二与听得泪流满面的徐六都是一怔,一时回不过神来。好似一盆冷水泼在正在沸腾的热水里,情绪一时转换不过来。
徐二先是回神了,他一激动这右眼更加模糊,模糊里还映着阿奴的发色。是呵,先前长慕就提过,都是些受重伤的人,情绪不易太过激动,尤其是阿奴……他从长慕嘴里听见阿奴似老人般的苍老,震撼得一整夜无法言语。
沧海桑田,昔日在乎的,如今在他眼里不过小事。只要活着的人,能够继续活下去就够了。
他情绪平复后,轻轻抚着她银白长发,模起来跟年轻人发感差不多,怎会弄成这样呢?论南临……她也该有一份的……论胥人,她的血统让每个南临人都该奉她为神的,怎么到最后,却变成这样?
徐烈风有点受宠若惊,不敢动弹。她听见徐二说道:
“没有当下让你知道我跟定平还活着,是因为长慕说你那时也在生死一线挣扎,若然情绪波动过大,恐怕极伤身子。”
徐烈风抹去眼泪,往徐长慕看去一眼,低声道:“五哥都在为阿奴想的。”
徐二又道:
“哼,他们居然用子虚乌有的神人名义来害你,都是为皇位吧。你是三名皇子里最有资格登上皇位的,如果陛下遗诏将你身分公开,并立你为继任女帝,那两人就与皇位绝缘了,所以他们用此法害死你,只是不知出计害你的人是大凤陛下还是夏王?”
她闻言,轻声道:
“不管是谁,对阿奴来说都已经没什么差别……”
徐二点头。“说得好!不愧为徐家儿女!”他退疑一会儿,又撇过头有些别扭地说:“以往的事你都忘了吧……家里人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些不服气,但,仔细想想,又与你何干呢……”
“那,咱们换回爹的姓吧?以后二哥替咱们家开枝散叶……再也不姓徐。”
徐二愣了一下,转向徐长慕。
徐长慕淡定道:
“是啊,以后开枝散叶都靠二哥了。生十个、二十个都成,等你老了,说不得儿孙上百呢。”
徐二面部抽了一下。这开枝散叶听起来怎么像猪在做的事?以往他跟其他兄弟盼长慕开枝散叶就是用这语气吗?现在他来报复了?是不是太计较点了?
“是是。”徐烈风积极地说:“等二哥完全好了,咱们就好好替二哥挑挑,二哥爱什么的咱们就去找!等明年就会有个白白胖胖的小二女圭女圭出来了!”
徐二想问她:你这么急干什么?又不是赶投胎。但一见她的发色,心头一凉。
徐长慕起身,道:“二哥累了吧?瞧这一路赶的,要叙感情,睡足了吃饱了再说。阿奴,起来了。”
他一把要先拉起她,徐二忽地抓住她的手。
“二哥?”
“阿奴!”徐二盯着她,重重说道:“如果你自认是徐家老六,就给我好好活下去!现在在徐家里,我说了算,你的父兄带着徐姓而逝,我绝对要延续下去!这个徐姓曾令我们风光,也为我们带来包袱、带来死亡,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姓徐,还会出战,你父兄都会出战!我们的背后,是南临!我们不能退!在圣旨来的前一天,你其他哥哥心里隐有预感,你三哥忽然找我说了许多家里事,我叫他住嘴,他也不肯,他突地提到你,说你是不是无辜了点,是不是下回回京与你说说话?这姓什么很重要么?如果能护住南临百姓,那,就算没有人知道是谁护的,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或许,小周送降书后等于将南临门户大开,我们都急了,再也顾不得那些表面的事了。阿奴,你小时在京师,每回送京师好玩的东西上边关给咱们时,信里总是有意暗示我们要关心你,我们看了就烦,这两年你只送边关需要的东西,少提自己了,我们反而心生愧疚,呵,这就是……你想远离了,我们却开始发现还有个妹妹……”
“没有……没有……”徐烈风哽咽道:“阿奴是想……父兄不喜欢我……不必勉强……阿奴喜欢你们就够了……二哥,二哥……”
徐长慕暗叹口气,轻轻自她身后环住她,以免这两人又要抱头痛哭伤情伤身起来。
徐二假装他是不流泪的男儿,任着湿意在面上风千。他疑惑半天,问道:
“长慕躲在阿奴后面做什么?”
徐四平平答道:“他正抱着阿奴呢。”
“……哦……是么?”徐二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长慕,我累了,我想先休息了。”
徐长慕应了一声,对着徐烈风道:“等我一块吃饭吧。”
她这才想起还有一桌饭菜,连忙抹去眼泪。“我再去热热。”
“也不用了。先随便吃吃,以后再露你的好手艺吧。”徐长慕扶起徐二,见徐二欲言又止,他淡淡说道:“等明年春,我们就离开南临,永远不再回来。为了护南临,我已经失了三个亲人,不愿再见任何人毁在这种地方上。”
徐二撇过头。
徐烈风目送他俩出去,当她转回身是一愕,道:“四姐,怎么这样看我?”她极力不往四姐空荡荡的袖子看去。四姐个性冷又带点傲,如果此时给予同情,她非怒不可。
徐定平单手把玩她的白发。“阿奴,你道我少了条手臂如何?”
她一怔,答道:“只要四姐活着,少条手臂不如何。”
“那我背他逃离战场,没再回去,你道如何?”
徐烈风思索一会儿。“如果四姐带二哥回去,只怕你们会被送到京师,到那时……”萧家姐弟就在京师等着……她心一惊,忙道:“四姐做得很正确!”
徐定平点头。“你与长慕心思相同,很好。不管姓不姓徐,我们都已经牺牲许多,不必再赔进你二哥。”一顿,她声音略轻:“一条手臂算什么?如果能救回爹跟大哥三哥,我四肢赔进去又如何?以后你见机多劝劝他,用不着再苦思西玄阴兵如何破了,南临是怎么待你怎么待徐家的,你明白的。”
“我知道。”
“你……”她仔细打量徐烈风,指月复轻画过她的疤痕。“长慕初来信时说你似是老人,但今日在车上他说你已是大好,除了发色未黑外,其余的……都在好转,除了道疤,跟以前的阿奴差在哪?阿奴,最坏的都过去,不要想你何时老去,不要想明年你见不着二哥的白胖小子。大哥他们正值盛年,不也那么去了吗?为什么你不想想当下?别让三哥他们来不及后悔的遗憾,发生在你身上。”
原来,所有人里最坚强的,是四姐,她心里感慨着。等徐四到隔壁木屋照料徐二时,她到桌前,看着那锅鸡汤。
鸡汤早凉了,她也早吃腻了,但现在她一鼓作气大口喝汤大口咬肉,身侧有人伸出手轻碰碰锅子。“凉了。”
“没关系,一样好吃!我得多吃点,每天多吃点,说不得那日我一觉醒来,又成黑头发的模样。”
徐长慕屈身吻去她嘴角的汤汁,徐烈风因此呆住。他舌忝了舌忝唇,笑道:
“这汤味道不错,能将阿奴补回大半原形,我会很满意的。难道阿奴没有注意到,你身子越发的柔软饱满了?”
“……柔软饱满……”她摇摇欲坠。五哥这话是不是露骨了些?他这又是从哪儿偷看的啊?
他又笑,神色带抹怜爱。“只要身子健康,发色是黑是白又有什么关系?阿奴,你在我还活着的此刻想做什么呢?”
她心里一跳,本想要他别乱说话,但想到大哥跟三哥正值壮年地走了,谁知下一刻……
“我……”她眼色略略迷蒙,从他面上移到他身后墙上挂的画轴。
在村落里的矮屋里挂画轴委实怪了些,但五哥要她布置这个家,她就照着自己的意思做,托着他画了一幅飞鹰与青蛙共处一景的图。
她本以为,他会画一只在天空飞的雄鹰,还有一只追着他跑的地上小青蛙,哪知,他确确实实画了一只正在飞的老鹰,然后,嘴里叨着一只小青蛙。
小青蛙没有翅磅,追不上,老鹰就叨着它一块走,谁也不会落下。
她鼓起生平最庞大的勇气,卑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道:
“五哥是学士,终究会离开南临,走回自己的道路上。不管你的足迹到哪,阿奴也……”
“也?”他略略沙哑地鼓励着,似有不套出来绝不罢休的意思。
她下意识压上她腰间那个藏得妥妥当当的蝙蝠帕子,咬住唇,清楚地说道:
“阿奴也想跟着五哥走,一块并肩而行,在阿奴的有生之年里有能力守护着五哥。”她终究不敢说夫唱妇随。
在她心里总是忐忑不敢将情愫挑明,怕这一挑明,又一回头赫然发现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徐长慕垂着眼笑着,良久,他才扬起眉。
“阿奴,你许下不得了的承诺了,如果你中途逃跑了,想放弃不干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