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尉迟恭意识微明时,便知自己处在熏香的女人卧室里。
北瑭国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驱蚊,并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国之中约为奢华之都,许多富户千金迷恋起这种非自然产生的香味……会同时用到这么多中浓重香料的,在北瑭里只有一个女人……
“冷……”女声低低申吟着。
尉迟恭刹那睁开厉眸。
他躺在满溢暖香的大红绣念间,上身居然赤果。他心一凛,明明前刻尚在厅里赏舞,这一刻却躺在床上,分明是有人对他下药,让他着了道。
北瑭境内,谁敢对他下药?
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乌黑长发毫无保留直泻于被褥间。他暗咒一声,束发玉髻不知被丢到哪去。那女人是想做什么?男女长发不束,只容双方妻子丈夫得见,即便在青楼,男子也不会放下长发,那女人想要找个女人趁机锁死他么?
他掀开床幔,就见地上穿着姚黄深衣的女子捧着头慢慢坐起。
“七儿……我脚冷……你月兑我罗袜做什么,着凉又要好一阵子没法下床……”她又申吟两声,一颗头没力地点来点去,似是无法控制自己。
他乌眸轻眯,寻思她此番举动又是在做何把戏?
过了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自言自语道:“……大夫呢?来过吗?你拖不动我……白起哥呢?他怎么不抱我上床……到底谁有闲替我换衣,却残忍让我在地上着凉……我要当强壮的北瑭女人,这样冷我,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浑水里?她还要害多少人才够?尉迟恭真有掐死这女人还天下人太平的冲动。
他没空再跟她耗在此处,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声道:
“害人终害到己了吗?舜华,你该好好品一品这滋味。”
她闻言,像只猫弹了下,迅速转身,一见到有男人在房间里,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巴像颗蛋型,久久无法闭上。
“你怎么在这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没有看错,那是男人的胸肌吧?她眼睛毁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照着白起哥德大家闺秀范本,直接晕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没法马上晕去,低头拉袖一看,不知何时在哪里撞上东西居然擦伤甚重。
他慢腾腾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冷谈说道:“让开。”
她被那双冷冽的蛇眼吓到,狼狈地连连退后。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里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为把我弄上床,让伊人来个抓奸在场?”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连看都没看过,她只力挺他这个配角好不好!平常尉迟恭到访时,面色显冷但口吻甚是和缓有礼,有几次他声里有着轻浅的温柔,她还怀疑他对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怀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么会将她丢到这里?
“……我哥呢?”她颤颤问着。
“你哥?你哪来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华,眼下你居然连白起都敢动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紧张兮兮地退后数步,最后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
要不她眉间残留的戾气,尉迟恭差点以为自己正在欺负一头浑身发颤的小白兔。他思绪略顿,回顾以往,不记得她有过这番求饶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万万不妥……”她结结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后……虽、虽……但也不能随便让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杆直了直,但还是很快地软了下来。
“絮氏之后不得出京师城门。如今的絮氏之后,只剩最后一个,眼下她活不过几年,正在白起家里。你提她做什么?”
舜华一头雾水,但她被那句活不过几年的话吸引,便低声道:
“你预言活不过几年……所以,你下毒来让预言成真吗?”
“下毒?”他轻眯起眼,在她惊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脸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心里有着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牵累到我身上来。”
尉迟恭当真动怒了。舜华面色僵硬,没仔细听清楚他的话,目波直直望着他随意垂腰的发……晕暗的烛光下,他身后大红床幔衬着他容华若艳火,酒色流光在青丝上流动……她头好痛啊。
“那个……尉迟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无意啊,我对你……还不到以身相许……”她含泪撇开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玉簪。
尉迟恭听她问非所答,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头轻轻挑起,以示疑问。
北瑭男子未束发只能让自己的妻妾看见,她目前还没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华一向秉持着不出门也能知天下事,她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认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规则的。
“……你究竟在搞什么?”他声音有疑。
他不知耻,但她指耻,于是,舜华看向他身后的床上,张大嘴错愕道:
“有头牛在床上!”
“……”
不受骗?没关系,再来!她掩嘴叫道:“看错了,原来是个女人呢!”
尉迟恭看她一眼,徐徐回过头,舜华肩头一顶门板,趁势钻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没有任何人,尉迟恭沉默片刻,实在无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觉得这一切像闹剧,她是那个极欲逃命的良家妇女,而他才是逼良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确定伊人不在房内,他会以为她在演戏给谁看。
他又想起方才她额头肿起一块,莫不是撞头了胡言乱语吧?
她撞不撞头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随意束发,再探探衣袍,负手慢步出去,接着,他面色微不可见的一滞。
此处庭院错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没能跑出去,这里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吗?怎会连自家庭院都找不着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着左边,道:“如果你是在找门,庭院的门在那里。”
她略略犹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确定没骗她后,她气喘吁吁往那里冲去。
这简直的莫名其妙,他想着,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她像无头苍蝇钻来钻去,亏着她一身好体力,让他差点以为她对迷路很有兴致。他不时好心为她指点方向,同时与她保持距离,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
当她循着丝竹之音跑上曲廊时,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所经之地,没有任何藏头藏尾的谋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图自己利益,一手导出这一出戏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他正推敲时,她已奔到廊道尽头,乐厅就在眼前。她倚着廊柱揪着衣服小口小口喘着气。
她挑眉。原来这良家闺女她练过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难道她当戚遇明是小娃儿,会被她这忽然的良家闺女样儿骗了?
她回头看他还在,芙蓉面上露出无比惊恐,还是那个蛋型嘴。
也许,他下回有机会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闺女小嘴张这么大会吓坏人,仿得还不够真。再者,她画眉过锐,实在……不衬她此刻的惊慌小兔样。
他看着她拉扯着裙摆饰赤足,举止娴雅上前询问那些颤抖的婢女——
“请问,白起在哪儿?”
他双臂还胸,做旁观状。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乐厅里,为何还要装作不知,仍是配合答着:“白公子正在厅里。”
她的头微微探进厅里,就再不拔不出来了。
他见她后脑勺连晃一下都没有,似乎非常专注地看着乐厅里奢华的景象。
厅里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该是轮到崔府家乐在赛舞,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他徐步走到她身边,往内看去,果然是她的家乐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满脸惊奇状。
“白起不就在那吗?”他指往左边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么?出了问题,竟能让你学起乡巴佬?”
舜华闻言。满脸通红,一抬头见是他,极力掩饰表情退后几步,对着一旁婢女道:“请你通知白起公子,说是舜华已然清醒,身子无恙,请他出来一见。”依她推算,这户人家里应有名医,白起大哥才带她来就医吧。
尉迟恭皱起眉头。“你不进去?”
舜华瞄瞄他,温声道:“小女子不便入内。尉迟公子不进去么?”大有他这个奸人进去,她在外就能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声道:“你这个良家闺女倒是装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与男子共宴,平民女子则否。你这是在学伊人吗?”
“……”《京城四季》里提到过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儿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阶层。但,也正因戚遇明是名门富户出身,伊人因此随他走入上层社会。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后、古老的名门金商出身,虽然现时已无金商,北瑭富商由低为高依序是小富家、富家、小富户、富户,名门富户,她这个絮氏算是最低阶的小富家,但,与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应该稍稍有价值一点,尉迟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吗?
她犹豫一会儿,错失为絮氏出头的机会,听得他对着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连壁叫出来。”他又转向她,道:“你不想进去吗?戚遇明跟伊人就在里头啊。”他指着右边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对男女看去。
“原来……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吗?果然天生一对啊……”
那声音,简直是在赞哎,像一个临终人终于获知最后一件重大秘辛,满意了、甘心了、得偿所愿了,可以升天了。
他轻感诡异,望往她的美目。她眸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个三姑六婆住在那里面交头接耳。
他抚着额角,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阁阁眼,轻压压眼尾,确认自己没有被迷药所迷惑。
“当家!”十八、十九岁面红齿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见舜华先是一呆,而后又看看尉迟恭,立即机灵地朝他做一大礼以示歉意。
“别叫她当家,现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声道:“连壁,你下的好药啊。”
连壁厚颜笑道:
“尉迟少,我当家本着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里喜欢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欢喜吗?”
尉迟恭冷冷扫过他一眼,连壁立时闭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华伸长细白的耳朵。
尉迟恭指着她,道:“带回你的当家……这位平民姑娘撞上头,晕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带她回座吧。”
“……里头真有小女子舜华的位子?”
连壁早已习惯当家百变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绝对要当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眯眯地,马上领路。“的确有小姐位子的。”
她迟疑一会儿,小心地跟着进去。
尉迟恭尾随在后。她不时拉着裙摆,学个乡巴佬偷偷东张西望,但,他不得不说,她行止高雅娴静,少了几分霸气,多点含蓄,越发地像大家闺秀了。
他顺着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这有什么稀奇的?她的眼里都装满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迟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乐厅右边席上的男女,再转向左边白起这席。
白起不动声色。
舜华拎着裙摆,试着挤到小桌后与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着痕迹将她抵与席外,微笑道:
“舜华,我敬你吧。”
“敬我?”
连壁赶忙走过来,差婢女送来温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时钟鸣鼎食重现,我有幸与会,这酒是该敬的。”
果然是钟鸣鼎食!舜华方才进厅时就发现宴会坐席依北瑭古礼,坐席无椅,仅有小食案,宴乐歌舞,简化过的钟鸣鼎食,与白起哥说的一年前崔舜华重现古食一般模样。
她接过温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难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让她喝白粥,不准吃重口味的食物与酒,这次……
她稍稍往他头凑一凑。“哥……我找不着鞋。现下是赤脚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会儿,没往下瞄,又听得她诧异道:
“我病着的这些时刻,你已经把嫂子娶回家了吗?”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没有金红线。
金红绣线除了在提亲时用外,知道成亲洞房前,都会保持这样的金红在袖边,以示此人已有婚约,北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着一般华丽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阵子了,吗?这么快就把柳家姐姐娶回白府?
白起往尉迟恭看去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只在额面比个手势,示意她撞上头,一时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这,别跟咱们抢,连壁,带她回座。”尉迟恭道。
她啊一声,看着白起。白起默不作声,她一头雾水地被连壁请着走了。她喃道:“这里的夜宴跟哥一年前说的一模一样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归来细细说与她听,听得她口水直流,连白粥都喝不下去了。
连壁笑着:“哥?这是可深奥了。小姐要认兄长,放眼北瑭,还真没敢有几人有这地位能承下。在北瑭里,这种夜宴虽然已经简化许多了,但只有咱们当家敢做,一年前?谁敢?小姐,你位子在这呢。”
“……这是主位吧?我坐在这里?”她错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给她一点暗示啊。
稍远的白起与尉迟恭听见她的疑问。白起撩过袍摆坐下,问道:“又在搞什么鬼?”
尉迟恭暂时盘腿坐在他身边,袍摆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头了,一时搞不清自己是谁,也可能在作戏。”
白起应了一声,对此显然没有太大兴趣。
尉迟恭又道:“方才她主动提起絮氏之后……”
白起手下一顿,看向他。
尉迟恭道:“说不得等她清醒后,过两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点吧。”
白起皱起眉头,嘴里答道:“多谢。”他心里略有歉意,先前他见尉迟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那女人动的手脚,他不打算插手,与她保持距离,才是保已得万全之策。
他见尉迟恭抚着额角,似有头痛症状,便道:“要不舒服,就找个理由走了吧。”
“这里的熏香过重令人头痛,不碍事。”
白起闻言,调整呼息。尉迟恭确实染上一些香味,不难闻当过浓,他寻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华长病着,房内时常有药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种出了南临的香叶,但味道毕竟不如这种刻意制造的香气浓郁,无法彻底掩去房里药味。
他又望向尉迟恭。尉迟恭没有离去,正是因为对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从商富户的税李,伊人日日跟着戚遇明,难得有一日得见,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对姑娘笑一笑,说不得,情势逆转。”白起说道。
“白兄有见地。”尉迟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总会拉着他说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话,但这种话他也不会对其他人说。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个没有势力的孤女,对丈夫完全没有助益,戚遇明与尉迟恭暂时瞎了眼去风花雪月,他就做个旁观者吧。
“请问……此地主人是?”主桌那头有传来断断续续的问语。
尉迟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经不惊讶她的坐姿端庄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桌上牛羊肉,那极力掩饰垂涎的样子实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让他以为坐在那里的女子许久没有食肉了。
此时,连壁笑着配合她的游戏,答道:
“此地主人是崔家舜华啊,我家主人名动京城,小姐没听过吗?”
“……崔舜华?”她迅速瞪向连壁。
连壁嘴角还是笑着,面不改色回避她的目光,道:
“对了,小姐,该是判定胜负的时候了。”
“胜负?”
“今日小结请教坊派出舞人乐师,与府里的十二色拼舞乐。你下令要是府里十二色输了,就要砍去他们的手脚筋,让他们一生不得弹乐跳舞呢。”连壁笑着说,击掌两声,场中舞乐借停。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道:“不……我没说过这种话……”
“是是,是连壁说错。是主子说的,与小姐无关。”连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银盘,盘上锦巾间正是闪亮亮的匕首。
舜华瞪着匕首,随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视若无睹,独酌他的酒。
尉迟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极。
她又略略扫过其他来访的贵族富户,不是与白起哥、尉迟恭一般,就是抱着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着,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里据说刚直的戚遇明,他眉头紧缩却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边的伊人正求情地看着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连壁问着。
“当家饶命!”伶人尽数跪地。
事已到此,舜华再迟钝,也知其中必有问题。从今晚她醒后,处处觉得不对劲,不只像个强壮的北瑭女人跑来跑去没有睡倒在地,连白起哥都视她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许吃清粥淡菜,哪来过这种夜宴吃牛吃羊,桌上满满精心调过的重味酱料全是白起哥不准她碰的。
今日众人神色皆惧她三分,她不以为絮氏在现时北瑭有任何影响力,更甚者……她隐隐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梦中是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从春燕一路梦到现在吗?
还是……庄周晓梦迷蝴蝶,现在她是庄周,还是蝶?
“小姐?”连壁见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轻喊着。
连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里早看过,就是那个被崔舜华看中送入宫阉的孩子。一个被宫阉的人,怎会笑得如此没有心机?这真是在梦里吧?
但怎么连他也入她梦里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轻轻拿起,凑到眼前。
一双风采流转夺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带着锐气。
一张绝色芙蓉面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谁啊?”她沙哑地自问。
“你还会是谁?你是崔舜华啊。”清冽的男声自白起那桌响起。
舜华怔怔看着尉迟恭自几案后大步迈来,长身玉立有意无意挡在跪伏地上的舞人乐师面前,他朝连璧道:“去取镜来。”
连璧赶紧拿过镜子,尉迟恭还不及接过,舜华起身要抢,跪久的双腿一时发麻,踉跄几步,幸得尉迟恭及时攥住她肩头稳住。
舜华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抢过镜子,对镜而照。
晴天霹雳击中她的心口。
这……这是谁啊!
哐啷一声,铜镜碎在地上。
周庄小梦迷蝴蝶,她是周庄还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华,那,以前那个絮氏舜华呢?
那个絮氏舜华又是谁?
半个月后——
崔府大门缓缓开启,崔家唯一的当家抱着沉重的木盒,略略东张西望走出来,当她对上在轿子旁笑嘻嘻的连璧时,心跳漏了一拍,又见恭送她出府的仆役排排站,她心头苦着,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钻入轿里。
“起轿吧。”她道。
连璧放下轿帘,应了声,对着轿夫道:“去白府,走大宝街那条。”
轿身一起,微微晃着,舜华紧紧抱着木盒,宁愿丢名也绝对不随便把怀里盒子抛弃……不不,命不是她的,多少还是要保重些。
她低头看见自己为了抱紧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泪。崔舜华干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人的衣袖偏窄,哪会露臂,现在她动不动就露上一露……
随轿步行的连璧三不五时瞟进轿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嚣张大气些。这些天她已经够不像崔舜华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崔舜华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明明是崔舜华的面皮,明明是崔舜华的身躯,但,她确实不是这位崔家舜华小姐。她连连躺在床上三天,试着由蝴蝶变回周庄去,可是不管醒来几次,她都还是那个梦里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么?”她喃喃着。
“当家,你问过许多次了,今年正是建熙三年春。”连璧靠近轿窗说着。
舜华面色微微抽搐,道:“你耳朵真灵……”
连璧笑了笑:“要灵才能随时服侍主子啊。”
是啊,就是太灵了,她真怕哪天她一个不小心梦话被他发现。
今年是建熙三年春,但……絮氏舜华病重失去意识的那一日是建熙四年春啊!
这表示什么?
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年前,而且无故成为崔舜华。至于一年后的絮氏舜华在化为春燕的那一刻,怕是已经病死了吧。
她始终不肯承认她病死,但,不彻底打醒自己,这个崔舜华的未来也危险了。
她自认是个善念极重的好人,魂魄无辜侵占旁人的身躯,她内疚万分,巴不得马上还给崔舜华,可是,要怎么还?
她已经死了,崔舜华却活着,但不知魂魄何去,她要是直接上吊了事,万一又来个孤魂野鬼占了崔舜华的身子不肯还,那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好几天,最终想出一个法子——先替崔舜华顶着,能顶几天是几天,了不起顶上个一年……等到一年后絮氏舜华的死期,她想,牛头马面应该会察觉她的异样来抓魂,到时候,她也会再死一次吧?
更或者,说不得白府的絮氏舜华根本没死,只是病重,魂魄暂离一年,到时她就能回去了。
当然,这是往好处想。无论如何,她都不敢让人发现崔舜华体内的是一个无辜善良的大家闺秀,要不,万一被人订进棺木埋到地下深处,她就对崔舜华不起了。
这么一想,多日的惊慌按下,暂且豁然开朗。不管一年后是死是活,首要任务是保住崔舜华的身躯,次要任务是不着痕迹寻觅崔舜华魂魄,最后……她想小小自私一下,让白府里的絮氏舜华在将走的一年,过的舒服些、好过些。
北瑭京城虽是四国的奢侈之都,但配香料的专门师傅甚少,白起为多病的她自商旅手上购买好几种香料配方,让她房里药味不那么重。
可是北瑭国土偏北,有些香料只在南方或者小国才有。白棋白手起家,是京城四大富没错,却不及崔舜华天生的名门富户,他手头能力有限,所以,今日她没特地搜罗崔府的香料、配方等,打算以友好之名赠礼拜访白起。
她替崔家舜华保住一年身体,那她想崔舜华索取小小报偿也算合理吧。
她想让白府里的絮氏舜华在最后日子享福些,顺道跟白起哥说清楚,盼他能好好寻一寻崔舜华的魂魄,以及搞清楚为何她会落在崔舜华的身子里。如果方便,再找个懂术的道士看看需不需要在她身上贴个符咒,以防万一她魂归西天,崔舜华的身子教别人占了。
“当家,今日是春神日,恐怕要绕小路走。”连璧又凑到窗边笑着。
舜华心一跳,眼巴巴的,连忙贴到窗口喜声道:“今天是春神节?”
连璧暗吓一跳,不动声色地笑着:“是啊,今年戚大少办的,春神由伊人姑娘出马。依这走走停停的路程,道白府时可顺道在白少那儿用午饭呢。”
舜华脸一颤,瓜子脸的肉剧烈地抖了抖。在白府吃饭不就等于跟以前那样?她心里发苦,又见连璧眼底抹过疑惑,她立即调整表情,冷笑一声:
“白起家里的饭菜想来没什么好吃的,不如……不如快到他家时,在附近找管子果月复吧。”白府的饭菜都淡,她老早就乏味了。崔舜华的胃甚好,可以塞牛塞鸡塞羊……这十几日她的胃塞得异常满意。她怀疑这是老天送给絮氏之后最后的恩德,让她有一副好肠胃尝到人间美滋味。就是一点不太好,今早穿衣时,腰间好像多了那么一点点的肥肉,但盼以后崔舜华回来后不要太怪她。
连璧还在打量着她,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悦冷笑:
“你在看什么?”
他连忙笑道:“近日当家圆润些,本已无双绝色了,现时可变成天资仙容,要是戚大少瞧了,说不得凡心一颤呢。”语毕,规规矩矩地收回目光。
崔舜华见他没在看了,面色又是一跨。听说崔舜华行事跋扈,随心所欲,这几天她半夜搅镜练习狠眉凶眼,虽然大功未成,但,基本上的冷笑她是会了,只是,都是千篇一律的冷笑。
该耍狠时,她冷笑。
该动怒时,她冷笑。
该娇躯一震时,雷霆万怒到准备鞭人时,她还是冷笑。
目前她只会用冷笑来充场面。对不起,崔小姐,我……天生是个好人,只懂得慈眉善目,我会努力的。
轿子一颤,忽地停顿下来。她回过神,凑到小窗一看,轿身进入巷间,对面也来了顶小轿。
连璧啊一声,笑道:“春神日,到处都是凑热闹的百姓,行轿不便啊,我瞧巷子虽小,但两顶小轿挤上一挤,勉勉强强还能通过,当家,你觉得这样妥当吗?”他回头看看舜华,嘴里求着她的意见。
不必退巷,挤一挤能过当然好,舜华要应允,及时又想起崔舜华的嚣张,正考虑要不要搬出她那套基本冷笑功,就见连璧跟她「眉来眼去」。
这……既然连璧眼里有鬼,在跟她玩眼色,表示以前崔舜华也时常跟他这样,因此,她配合一下,眉毛对他用力抖了抖,合力完成「眉来眼去」。至于这眉来眼去到底有什么用意,就请他自由诠释了。
连璧有些傻眼,似是不太懂她剧烈抖眉下的真意,但他随即机灵点头,朝对面轿子喊道:“可以过了,动作小心些,别撞轿了。”
两顶小轿缓慢地插身而过,舜华往小窗外看去,正好对上对方的小窗,她隐约看见轿里是名女子。当她收回目光时,忽听得一句——
“小女子收下当家给的东西,已派人过去了。”
那声音低微,要不是轿身错过,轿窗相对,舜华决计听不见,她本以为是对方自言自语,紧接着又听见对方道:
“多谢当家建言。当家随不求回报,但,若然事情办妥,他日当家需要小女子之处,请尽管说,只要与他无关,小女子必尽力完成。”
舜华立即明白这是早在崔舜华失魂前就有的安排。她不知这安排是什么,但她总不能砸了崔舜华的锅,变半捂着嘴,来同一套招数——
“嗯。”她含糊着。照旧,请对方自由诠释。
轿子互相通过了,舜华想了想,及时往窗后看去,只见对方将窗帘放下,那一双雪白青葱,是年轻小姐所有。
她心跳漏了一拍,隐隐觉得崔舜华允对方的不是正经事,要不,在崔舜华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那小姐怎还将自己遮的严实?分明是怕其他人察觉她俩有过会面……谁呢?
舜华咬着唇瓣,寻思片刻,最后还是不去更动崔舜华的决定。她只是暂时顶一年,万万不可能冒充崔舜华一生,此刻她变动了,难保将来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苦果由真正的崔舜华承受。
“当家,前头有鞭炮声,恐怕春神正经过这条街,不如先到尉迟茶楼吃顿小食吧。”
“你看着办吧。”她心不在焉地答着。
鞭炮声越发地吵人,连璧领着轿夫往尉迟家茶楼而去,一路上,人群拥挤,如果不是轿子有崔家标示逼人一路让道,早就叫凑热闹的百姓给推挤了。
这种百姓自动让道的事,舜华还是第一次遇见,也见识到崔舜华家大业大……也许真正理由是恶名在外。她秀脸微红,在轿里当个标准的缩头乌龟,不敢再打量这条闹街。
轿子转入茶楼后庭停下。舜华紧紧抱着木盒出轿,惹来连璧暗自注目。
她抱着沉甸甸地,背都驼了,也没叫他接过,完全没有往日的潇洒,要不是他知道里头只是各类香料,他真要以为那盒里氏御赐的免死金牌。
他与掌管说完后,殷勤地领着她上楼。他笑:“当家,每年春神都会经过这条街,这间茶楼视野最佳……戚大少每年都在这里呢。”
舜华暗地又垮脸了。怎么尉迟恭跟连璧都以为崔舜华迷恋戚遇明呢?现在是怎样?她真要代崔舜华假装迷恋一下戚家大少吗?
连璧再道:“药是要长期服用的,既然那位小姐听从当家的意见,以后药不够她再来求,连璧是否要主动给她呢?”
舜华先是一怔,而后见他眼神,立即明白他说的那位小姐就是在轿里姑娘。她直觉问道:“这药,是救人的么?”
连璧居高临下回头看她一眼,因为他背着光,舜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笑嘻嘻道:“这药正是那位小姐的救命仙丹呢。”
“既然如此,你看着办吧。”
“那连璧到时就自动拿药了。”他不经意地说着。
舜华应了一声。反正那救命仙丹在哪儿她也不知道,还不如交给连璧呢。
行到二楼,有人正要下楼,一见连璧,笑道:
“哟,这不是连宫里公公都当不上的阉人连璧吗?你也来看春神,祈求春神赐福吗?怎么没去巴着崔舜华那女人的大腿呢?”
连璧咧嘴一笑,微微侧开身子,露出二、三阶梯下的舜华。那人一见崔舜华,面色大变,抖了抖嘴,哑声说道:
“崔当家,我……我以为你还在养病……我……我……”
“病?”舜华轻声道,“我生病了吗?好像吧。现在我一见到你就头痛,你道,这该怎么办才好?”
那人叫道:“崔当家马上会好马上会好!”他收起折扇,仓皇奔下楼,与她插身而过时,简直避她如蛇蝎。
她视线一直追寻着那人,直到连璧笑道:
“主子,那种小富人家,你约是记不清了吧?”
“嗯。”完全没有印象。
“他是南门小富户陶家公子啊。”
舜华回头看向连璧,他依旧是笑容可掬地领她上楼。她深深地看他背影一眼,有点冷地抱紧怀里木盒。小时候亲亲爹爹总是告诫她,药对付一个人,必要先知道他的名字,接着就会把徐直徐达徐回……总之是徐家历代所有人都背上痛骂一番。
现在,连璧正在做同样的事。
她很清楚崔舜华不是一个好人,但实际遇上时,她心里震撼难以言喻。会把一个完整的人送去阉割,还让他曝光在京城里,人人皆知他的长相,这简直……除非离京,否则他只能在崔舜华身边求的生机。
崔舜华怎么会不知?她怎会不知?
“……茶楼一、二楼都是富商公子们订下的,三楼戚大少每年都会与伊人姑娘共商春神,今年伊人姑娘当春神,眼下三楼该只有戚大少……咦,尉迟当家也在。”连璧讶道,连忙退到一侧,让舜华上了三楼。
尉迟恭本坐在床边看着街头闹景,听见连璧声音,回头一看,见是崔舜华,清冷沉静的面容不变。
戚遇明也是不冷不热道:“舜华也是来看春神的么?那就一块看吧。”
“多谢了。”她笑,她也想坐在窗边位子看闹景,但正巧两位大少占据靠窗的最佳好位,她犹豫一下下,选择尉迟身边的凳子坐下,试着伸长脖子往窗口看去,尚能一览无遗,非常好。
小时候亲亲爹爹让她坐在他肩上,假装她是小春神绕府一周过干瘾。春神都是各家富户挑出自家最美丽的姑娘,伊人会出现不意外,去年是白府,白起哥连对她都提都没有,她事后才知他是另外雇请美姑娘扮春神,那时她多遗憾,虽然她知道自己与这种体力活无缘,但好歹也要问问她这个小美女啊。
连璧上前朝戚遇明道:
“我家主子这半个月来生了一场病,这日才好些呢。”
戚遇明看她一眼,道:“好些便好。”
崔舜华还满惹人嫌的,她想。她看见桌上摆在各人面前的小碟茶食,嘴角快活地翘起,她朝尉迟恭道:
“尉迟当家还没用过吧?”
“没有。”
“那介意分我一块吗?”
尉迟恭与戚遇明同时看向她,前者慢吞吞点头。“请随意。”
她马上拿了一块如意豆沙糕塞进嘴里。软软香香,入口即溶,果然美味可口呢!
尉迟恭去白府拜访带的点心,八成就是出自这间茶楼。那日絮氏舜华临终看见却无缘偷吃的点心,就是这道如意豆沙糕,如今也算圆了心愿。再拿一块,一口满足地吞下。可以毫无怨恨地升天了,她想。
果然是好肠胃!吃再多也不会闹疼,在吃一块再吃一块……她脸颊鼓鼓,伸手到最后一块如意糕时,注意到异常的静默。她瞟了戚遇明一眼,再转到右边的尉迟恭,仍是千年不悔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才道:
“病一好,胃口也不错了。”她玉白手指颤了颤,想再沾粘小碟里的屑,但众目睽睽,她想还是稍稍克制些比较安全。
“舜华可会再要那些舞人乐师的手脚?”戚遇明忽问。
“舞人?喔,我行事向来说一不二,既然当日不要了,也没有事后追回的必要。”开玩笑,她要这么多手脚做什么当千手观音吗?吓都吓死她了。她再补一句:“不过,以后别的事惹火我,那又另当别论了。”
戚遇明微地皱皱眉,而后又舒开。
“你肯放过那些舞人乐师,也算是小有改进了,盼你以后能修正作为,别再伤人了。”
“……”口气好像白起哥以前的老师傅。崔舜华真的喜欢这种男人吗?
街上鞭炮连连遂响,有人喊着“春神来了”,舜华连忙奔到窗前抢到最佳位子。戚遇明、尉迟恭来到她的左右,她心一跳,瞄瞄左边的戚家大少,再看看右边的尉迟恭,她故意回到桌前喝了口茶,再绕到尉迟恭的另一侧。
对不起,白起哥的大家闺秀教育非常成功,她与戚遇明实在不熟,站这么近,很诡异啊。
“过去点,别挡我视线。”她低声对尉迟恭道。
尉迟恭淡淡看她一眼,往戚遇明那里靠了些。
舜华仍是紧紧抱着木盒,观着身边的男子,忽问道:“尉迟,这间茶楼是你名下的,挺好吃的,以后我天天专程来拿,你可会叫人下毒?”
她的声音略略低了些,尉迟恭思绪一顿,再一次微侧脸,往她看去。
她个儿高挑,色艳桃李,本该是北国佳人,奈何眉间生戾,男子看久不免生腻。他见她半垂着眸,故作不经意,耳朵却伸的长长,等着他的答复——这么没有技巧的劣等套问手法,他还是第一次自她身上看见。
这么说来,这半个月来传他高烧不退,略略损了点脑子的谣言似乎有那么点可信。他寻思片刻,不知她问题下的用意,淡声道:
“我再怎么厌恶一个人,也不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人。”
“白起喜欢这件茶楼的茶食么?”她追问。
“你去问他吧,他吃什么我怎么知道。”
“那你呢?你喜欢吃甜食吗?”
“不喜。”
那还时常带点心去白府?他意欲为何?舜华又追问:
“絮氏舜华是个美女,你总知道吧?”
“不清楚。”一顿,他反套道:“你见过?”
“……没有,不过我听说她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而且是北瑭第一美人呢。”舜华鼻子翘的高高地,非常骄傲。
尉迟恭目光又被她勾去。这女人……真是伤了脑子吧?
“你要是来拜访我,会带这件茶食吗?”
这么无聊的话他居然有耐心回答:“不会。”
“那你去拜访白起呢?就会带着这件茶食了吗?”
“白起并非足不出户,也不住在其它城镇。他就住在三条街外,我特地带茶食过去看他有什么意义?”
舜华心一跳。足不出户是絮氏舜华,他……果然是去看她的吗?他是怎么识得她的?
街上的春神队伍已入他们视野内,尉迟恭立即看向白马上的伊人,她穿着绣满春花的大红羽衣,似是春神非临。忽地,他听见有人由衷赞美着——
“真美啊,好像仙女下凡呢!”
他瞟向那个已把头伸出窗外的崔舜华。
她察觉他的注目,站直身子,咳了一声,改口:“哼,不过尔尔。”
“你不是自称与她情同姐妹吗?”他双臂环胸,看着骏马上的可人儿,没再看向舜华。
“……”情同姐妹吗?她不知道啊,冒充崔舜华太难了,如果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一定要投书给《京城四季》幕后金主,先写个崔家舜华生平史让她研读一番。
“你这么注意絮氏舜华是有什么目的?”
“……我拜访北瑭第一绝色佳人不成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划花一个女人的脸,对你来说很有乐子吗?”
舜华手一抖,差点落了木盒。原来崔舜华划花过女人的脸吗?她嘴角抽搐,打死她也动不了那个手啊!
“我、我的事由得你管吗?就算我想划花一百个女人的脸,也没人敢管,嘿、嘿嘿!”她特地加了两声邪笑。她练很久的,本来不想拿出来招摇,但,显然崔舜华比她想象中还要坏,如果不搬它出来辅助一下,她怕迟早被人看穿她是一个品德兼优的好姑娘。
尉迟恭古怪地看她一眼。
戚遇明终于转过头看她。
正端花篮上来的连璧也面露异色地看她一眼。
“……”她好想掩面逃离此处。她咬牙切齿:“看、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
连璧上前,笑道:“当家是天下无双的顶尖美人儿,这谁都知道的。掌柜给小的一篮子花,当家要吗?”
“好……”她面露喜色,接着,一顿,她边练级极快,下巴抬高,不耐烦到:“不必,这种幼稚的把戏就别找我了。”她觉得好累啊!真要顶崔舜华一年吗?她怕熬不过几天就被人察觉她是絮氏舜华,拿她去火焚啊!
她死死抱着她的木盒,只盼晚些去白府时,白起哥会相信她就是舜华。她一个人实在憋不住会发疯。
满衣春色的春神眼见就要经过茶楼前了。她频频瞄着尉迟恭与戚遇明,心跳加快,担心地看向那笑容满面的伊人姑娘。
伊人仿佛料到戚遇明就在酒楼上守候着她,朝这方向甜甜笑着。
舜华偷看身侧两位男子,居然连尉迟恭这种性冷的人都专注地看着伊人……哎呀,可千万别乐极生悲《京城四季》第一级就提到此次迎春神,扮演春神的伊人姑娘会遭到……
怎么她俩还没察觉呢?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书上写着这两人都在场发现了……再拖下去会不会救不着?她稍稍犹豫,靠向尉迟恭,轻声道:
“嘿嘿,要小心啊……人多,马是很容易出事的……”
尉迟恭一怔,望向伊人身下的那匹马。马是选过的温驯母马,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人群太拥塞,拿着菜刀沾喜气的屠夫俯跌向前,刀砍上马臀……
尉迟恭大喝:“戚兄!马!”
戚遇明闻言,心知出事,与尉迟恭双双借力跃出窗口。两人本是要将伊人抱离马匹,但尉迟恭见他与自己同一心思,于是临时改变方向,拉住缰绳,极力稳住受伤的马匹乱踏,伤到无辜百姓。
“不要啊!”舜华惨声大叫。
这一切,全照《京城四季》第一级所写,马匹意外遭砍,戚遇明急救佳人,舜华亲眼见证。但尉迟恭也跃出窗时,与她太过接近,她被弹开几步,一时站不稳,怀里的锦盒就这么被抛出窗外。
她惊得的扑前,想要捞回它——几天没日没夜的收集啊!有些香料只有崔家有,而且就只有那么一点,她全带来要送给白府的自己!再到其他国家收购至少也要一年半载,白府的舜华不可能等到了!
她半身几乎探出窗外,拼命想要捞回木盒。但木盒在空中打开,里头满满的各式香料、配方,甚至是珍贵小香囊尽数散在空中。
浓浓的香气四溢……
她苦命的舜华啊……
背后猛地受到袭击,疑似有物不小心撞上她,她已经半身顷出窗了;这一撞,重心遂失,撞得她飞出窗外。
风声咧咧,刮着她脸颊好痛,宽袖乱飞,她简直在腾云驾雾了,她的命没有这么惨吧!已经死过一回,难道第二次要她摔成豆腐?
她吓到顾不得维持崔舜华的形象,凄惨大叫:“救命啊!”她双手拼命在空中舞动,整个人扑向抱头鼠窜的人群。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看见戚遇明正抱着伊人闪到一旁躲她。没人性了!
她摔落的方向正是尉迟恭附近,他面若寒霜,眼里淬着冷火,正直直望着她,似在恼她枉顾人命,居然买凶伤马。
不不,不干她的事啊!她只是在《京城四季》里看见这桥段,好心地提一提啊!别因为这样就不救她!她真的会摔成豆腐渣,那还不如之前就让老天收了她,至少那时她是平静地走!
她脑中一片混乱,絮氏舜华的生平在她脑中一一闪过,她双眼紧闭,噙着满眼泪花,破桑大喊:
“救命啊——尉迟——大爷——”
似乎有东西缠上她的腰拉扯,促使她临时变动方向,她本以为是自己快吓死的错觉,但紧跟着,她用力撞上一具结实的。
这一次她反应很快,手脚并用紧紧抱住对方。恩人啊,有品位啊!她做牛做马都不能报完这天大的恩啊!舜华不必张眼也知道救命恩人是谁,因为马鼻子直蹭着她的头顶在喷气。
“下去。”他道。
她微颤地张开泪眼,果然救她的是有人性的尉迟恭。他瞟她一眼,眼底也没有什么救她后的狂喜,有的只是淡漠平静,可见崔舜华为人真不怎么能看,八成他怀着救成也好,没救也已经尽力的心态。
舜华乖乖跳下地,但双腿还在发软,要不是尉迟恭又拉她一把,她想,她会对着这匹受伤的马儿五体投地行大跪之礼。
这真是太刺激了,比过去十九年絮氏舜华的生活还要刺激……她心脏无法负荷,所以,拜托,老天慈悲点吧,她不想占据脆的身体,她愿意替崔舜华顶一顶,直到崔舜华找到回路回来。看在她天性善良的份上,别再让她成为豆腐渣的机会了。
“既然知道生死攸关的恐惧,以后别再买凶伤马。”他冷声道。
她才没买凶伤马呢!舜华想澄清,又听得他忽问:
“谁推你下来的?”
她一怔。“推?不、不是吧……”下意识地往尉迟茶楼看去。
连璧自茶楼里奔出来,喊道:
“当家没事吧!”面上七分恐惧,仿佛怕她一个不幸,他在北瑭京城再也没有靠山了。
舜华见他平日笑容全部敛去。是啊,崔舜华一死,连璧是阉人之身,除非他到乡间隐姓埋名,否则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保住崔舜华还有荣华可享。
所以,推……不是吧……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