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关『女乃娘,我瞧你这女女圭女圭真可爱,如果跟庄主的孩儿站在一块,这女女圭女圭才像是庄主跟庄主夫人的小孩,庄主也曾夸赞小灵聪明又灵巧,说不定会认她当干女儿昵。』年轻丫实这么笑说。
『庄主跟夫人在大妞身上费了不少心力,可惜大妞她……如果能让小灵当干女儿,那小灵一定会比亲生女儿还要尽力奉养他俩的。』女乃娘语气虽是柔和客气,但隐隐带着庄主迟早会认她女儿当干女儿的信心。
『到那时,女乃娘有好处也要多多分给我啊……』两人本在屋内整理被褥闲聊着,忽地一抹白影自窗前徐徐而过,驻足在门口,往屋里头瞧来。
女乃娘跟丫实心一跳,一时之问说不出话来。
这白衫少年是个美貌少年,眉目带着她们说不出的妖艳,气质完全不同庄里的任何人,有时,只是一眼,就让人难以调开目光。
口女乃娘,大妞呢?』那少年淡声问着。
女乃娘结结巴巴:『兰少,小灵跟大妞在隔壁屋里玩耍……』说着说着,她明明是个早懂男女情事的寡妇,脸还是红了。
他轻应一声,又徐步往隔壁屋去。
屋里静悄悄地,哪来的小女圭女圭在玩耍?他推开门,环视屋内,大妞并不在,地上散落一地玩具。
他步进小屋,上前一看,看见矮桌上墨汁横-飞,一本书丢在一旁,桌上是乱七八糟的字形。
他见状,不由得绽出温润笑意。这哪算字形简直是鬼画符,一看就知是大妞写的,两岁的娃儿哪会写字啊,关长远忧愁大妞十岁都学不了字但他不以为然,好好教大妞,她总能学会的。
他把地上的书本收好,要步出房门找大妞时目光忽落在小箱子里。
这小箱子专装大妞的玩具,关长远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她一人时只会玩着这箱里的小玩具,他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大妞……一个念头晃过他心里,他上前打开小箱子。
小小的人儿抬起睡眼看着他。
他失笑『傻妞,你怎么在这儿?』大妞揉揉眼睛,朝他伸出小小的手。『兰叔叔。』兰青见她依赖他,不由得心生怜惜,小心地把软乎乎的大妞抱了出来。他注意到衣箱里有泼浪鼓,他取出来轻晃两下,鼓声让大妞清醒些,她也笑着用她的小手模着鼓。
他微微一笑,又连晃两声,咚咚鼓声让她咯咯笑了出来。
『大妞,上回兰青叔叔不是跟你提过,你爱玩鼓,可也不能把鼓丢到箱里,箱子深,你要跑进去捡鼓,再也不出来了。』他面色一沉,问道:
『是谁合上箱盖的?』不知是她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她不想说,她只是用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服,把小头埋进他香香的怀里。
兰青抚过她小小头颅上的细软黑发。这真是小傻瓜,但他也不是真骂她傻,而是恼她没有半分防人意识,根本是关长远第二!
但,关长远有能力自保,这大妞哪来的自保能力?
大妞一向听他话,说了鼓不丢箱里就不丢,定是有人丢了进去,大妞一去捡鼓,便把箱盖合上,偏大妞又不懂呼救,就这样问在箱子里。
思及此,他心一凛,这玩具小箱哪来的缝隙呼吸,要是闷久了,怎么还右命在?他心里不悦,嘴里仍笑:
『大妞,你个儿小,自己推不开箱盖,改天你要不小心滚进来,兰叔叔怎么找得到你?不如,以后你滚到自己爬不出来的地方,就这样,轻轻一敲,兰叔叔一定能听见,把你捞出来,好不好?』说着,他在箱里一角以她这年纪会有的力量轻敲一下。
大妞看着,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着敲一下。
他见状惊喜。『真聪明的妞儿!』他放着挣扎的大妞下地。
她一下地,就要拉着他,小小的胖腿往桌边跑去。
他笑:『大妞要让兰叔叔看什么?』她指指桌上的鬼画符,抬头朝他笑咪咪地。
『妞妞。妞妞。』他配合她蹲下,瞄了眼鬼画符,柔声道『大妞写得真好。』她闻言,眉眼都是笑,又跑去把地上的书塞给他。『妞妞背书。』『大妞要背书给我听吗……不是?』他手臂被打了一下,他又笑:『那大妞要教兰叔叔背书吗?』又被打,他只好随口道:『原来,是大妞背书后默写?』大妞用力点头。
他把大妞抱进怀里,连笑两声:『大妞真聪明,竟然会背书默写了。
大妞昕他语气不信,生气地用小脚蹋他的肚月复,她一直想下地,但他就是不放,大妞连连踢脚,他哈哈大笑,整个仰倒在地,只手还是护着重心不稳倒在他怀里的小妞儿。
大妞这孩子才几岁,还学字呢?她本性偏安静,不活泼好动,别人给她一口饭吃她就吃,只爱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但要默书写字?心迫孩子连大妞二字怎么写都不会,哪可能背书写字?
他心里极度不悦。他见过那女乃娘的女儿,比大妞长上一岁,已懂背着简单几句诗词讨大人欢喜,关长远曾私下透露,如果大妞像女乃娘女儿那般机灵就好。这话准被人听了去,现在可好,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以为正主儿傻气,就想抢位,关长远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儿,不知做何感想?是欢喜有个机灵的干女儿呢,还是宁要这个会丢他面子的傻妞儿?
小小的手一直模着他的脸,他笑得开怀,任她的小手掌轻轻压在他面上。
大妞小脸露得开心,显然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陪她这么玩着。兰青心里轻松,跟她玩了起来。
『大妞!』兰青看向门口的美妇人。那妇人一脸戒备,一见他,勉强笑道:『兰兄弟怎么在这儿呢?』兰青放开大妞,任着她跑进美妇人的怀里。
他注意到这美妇人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伤害似的。他不以为意,掸掸衣袍灰尘起身笑道:
『大妞与我投缘,我总是喜欢跟她玩儿,嫂子,你放心,我盯着大妞,不会让她有伤的。』她暗地模模大妞的小身子,确定无伤。她疑声问:『小灵儿呢?』兰青耸肩。『我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女乃娘在隔壁与人闲聊呢。』『是么?』兰青走到玩具箱前,不经心地说着:『说起来,女乃娘孩子年纪小小就过于聪明呢。』她不知兰青为何提及这事,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见大妞自行捡起泼浪鼓玩着,心里一软柔声道:
『再怎么聪明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啊,再怎么聪明,也不是大妞。就不知长远兄怎么想了?』她闻言暗怔,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
兰青又打开箱盖,朝她笑道:
『嫂子,女乃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已经会合上箱盖了呢。』关长远之妻先是疑惑,接着面色遽变。她连忙低头看向自家小孩,急声问着:
『大妞,你刚被关在箱子里吗?』大妞抬头看看她,朝她傻笑,又低头自顾自地玩。
兰青走到大妞身边,硬是抢过她的小鼓。大妞生气地拍打他的腿,跟着他跑,叫:『兰叔叔!』兰青离玩具箱尚有数步距离,直接把小鼓投了进去。大妞见状,连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费力爬上小凳子后,又想探入小箱子里拿小鼓。
『不要!』关长远之妻花容失色,冲上前抱住大妞挣扎的小身子。这小凳子何时放在玩具箱旁的?是谁放的?小鼓又是谁丢的?
『太聪明的小孩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兰青轻描描说着。
她吓出一身冷汗,更为大妞感到悲哀。
她的孩子不知防人,就算跌进箱里一次有人救起,但还会跌进第二次、第三次……『长远兄一向喜欢聪明的娃儿,是不?』『……再聪明也不是自家孩儿,又有什么用?』她神色蓦然冷淡。
『大妞不小了,有我一人顾着就行。天湖庄的夫人要生了,正缺个女乃娘,我一直忙着,没机会跟女乃娘提,这几天我会让女乃娘带着孩子过去。』兰青故作惊讶。『我以为,长远兄打算让小灵那丫头当关家女儿昵。』关长远之妻闻言,面色更是冰冷。她冷声道:
『长远根本没这打算,就算私下传的话儿,我也不会再让它误传下去。』兰青微微一笑:『长远兄有妻如此,真是他的福气。』他来到大妞面前,模模她的小头,她抬眼看他,小眼睛带着笑。这么单纯又不争的孩子啊……他脸色轻柔,陪她摇了下泼浪鼓,瞧,他才陪她玩一下呢,她就开心成这样,平常她多寂寞啊。『大妞有母如此,也是她的造化。』关长远之妻对妖神兰青虽有防心,但此时见他对她女儿一心的好,就算是假装的,她也不免有些许动容。
兰青笑着要离开,大妞还想跟着他走,他轻笑:『不成不成。你该让你娘罚你,谁教你不听话,自个儿跑入箱子里。』大妞有点气他告密,用额头轻轻撞他的大腿他露出开怀的笑。他又嘌向关长远之妻,此时她一脸疑惑看着自己,想必在怀疑他对大妞是不是有所图。
他不想理会这女人的想法,临走前他又道:-『也请长远兄多陪陪大妞吧。大妞这孩子想学旁人背书写字,这也不打紧,但她哪会写字?
要学到旁人说谎使坏,大妞这孩子就可惜了。』关妻目送他离开后,寻思一阵,瞧见桌上鬼画符。这鬼画符是自己女儿画的,她认得。
大妞见娘亲注意力在她写的字上,连忙跑过来献宝。她把小书本凑到娘亲面前。
『大妞,这是你抄写的吗?』她笑道。不愿伤女儿心,把医书摊开第一页,与她的鬼画符对照。
『背的,背的!』她心怜地笑着,把大妞的小身子抱进怀里。
『是背的,大妞会背了,好厉害呢。』她附和着。
大妞没有得意,只是很高兴又小心地把鬼画符折起来,准备等爹来让他看。
她见状,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
一开始,她只想着让大妞沾点女乃娘孩子的聪明,怎知那女娃儿聪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没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会有取代的心思?
难道,这世上除了她,就没有人不计较她孩子的傻气,一心一意地对她吗?
『娘,娘!』大妞被闷住了,抗议着。
她连忙松开怀抱,揉揉大妞的小细发。她柔声说着:『大妞喜欢小灵吗?』大妞低头玩着手指,不吭声。
『那喜欢兰叔叔吗?』大妞用力点头,小嘴上扬:『喜欢!喜欢!』她闻言,不知该喜该忧。她始终怀疑兰青入关家庄有所为,但他对大妞又是百般疼爱,一个满月复心机的少年怎会喜欢这么傻气的孩儿呢?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兰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后悔奠及,何况……她翻了几页医书,看见上头印的药草,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画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着那药草图。
『跟灵灵一样!』是啊,别说她不想让大妞在他人身上学会说谎,单就女乃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较,她就无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关长远的孩子一必追绝对不能否认,绝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位子!
大妞轻轻打了一下娘,感觉娘亲的不信,低声再重复:『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女乃娘的灵灵一样,都会背。
她又抬头见娘亲,模模娘亲的脸。娘亲朝她温柔笑着,抚着她的额头。『大妞,不怕,等过两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护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大妞一双小限睛看着她,然后笨拙地回模娘亲的头。『娘娘,妞妞保护你。』『进来。』温和的男声说道。
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瘦瘦的,双眼明亮,小脸沉着……跟以前那个带点傻气的孩子形同,而里头的精神却大有不同了。
傅临春定定望着她,撩过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儿,过来坐。』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垂首站在原地,傅临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颗瓜子。
『妞儿,以前你练完功,总是跟师父一块啃瓜子。
现在不喜欢了?要开始讲起规矩了么?』小少女迟疑一会儿,坐上椅子,椅子有点高,她被兰青养得还不够高壮,双腿赠不到地。两人中间有个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着一盘瓜子。
她想起来了。
每次练完功,她会被师父招来,两人就坐在厅里闲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样不会剥瓜子,师父每次都一颗颗咬开,瓜子肉任她吃。
那时她不会说话,师父也不会主动闲聊,两人就这么悠闲地待上一个时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师父只在兴起时,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甚至,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
她想,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
方妞儿会说话了,也比以前聪明了,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傅临春没看向她,径自散漫地啃着瓜子。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所有事』时,略为诧异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声音温和如春阳。『妞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她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从兰青来关家开始。』傅临春又愣了会儿,才道『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很清楚。我叫他兰叔叔,他叫我大妞,从那天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说到此处,她紧紧闭上嘴巴。
『是么……这么清楚啊……』傅临春又不说话了,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直到天色尽黑,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未曾动过的瓜肉,他再问:
『妞儿,你几岁了?』『十二。』『嗯?你还小了点,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不要!』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傅临春神色未变,温声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吗?』她安静一会儿,才哑声问道:
『师父,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爹……』他沉吟着:『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
妞儿,你爹十八岁入江湖,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摇摇头。傅临春直视她,微微一笑:
『这世上,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他了解不深,但,他为人正。派,值得后人学习。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我记得我娘跟女乃娘聊过,兰青遭人追杀,被我爹相救。入关家庄一住半年,其间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
『那,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我娘呢?』『你娘吗……』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男外女内,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传出什么事,但,你爹选择你娘,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是吗……』傅临春见她垂下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他才又道:
『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是不?』『无忧无虑真的好吗……师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师父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甚至踏蹋自己来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明白真相下的意义,我会如何面对他?而我,明知兰青疼我,我也愿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见衣箱,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天黑了,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但仍是转向他。
『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才能面对所有人。师父,我本名长平,我爹嫌我过于蠢笨,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傅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是吗……』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你这性子,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可见他是真心疼你。
她没有应答。
傅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兰青在岸口重伤,从此下落不明,这你是知道的。』见她还是没有回应,他又道:『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复。』『明天早上?』她迅速抬头。
『是啊,明天早上。』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
『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与兰青做切割,那么,云家庄撒手不管,这本是兰家家务事,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如你放不掉兰青,你是我徒儿,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庄里弟子至今探不到兰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见。兰排有备而来。』语毕,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模模她的头,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黄日单纯的孩子。
再傻一点就好,或者不要记得这么清楚,哪怕记忆从四、五岁开始都好,她就能装傻混过。
关长远的女儿不该受到这种前一熬,当年他要兰青放弃大妞离去,固然是兰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这孩子察觉最亲近的人曾参与血案计划,那时会有怎番的结局?
世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结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师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静了,我亲自带你去你爹娘的坟上上香吧。』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她有了动作。
傅临春柔声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该是你父母。
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会说出口,你爹娘跟其它庄里人,都由云家庄暗地收葬了,妞儿,你瞧,明白得愈多,烦恼愈是天罗地网罩下来,还不如以前那样开心,是不?』他轻轻掩上门,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着首,脑海充斥着所有的回忆。
师父不问她是非对错,只要她自行选择。她可以选择先救兰青,可是救兰青后呢?心怀芥蒂如何面对?这正是师父要她抉择的真正原因。她想起她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兰青是毒蛇……浑身不由得颤颤:她又想起幼年兰青疼她,几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了,现在的长平右父亲的个性,但,是兰青让她成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岁那年夏天,隔壁大婶看他俩屋里没有衣箱,特地将家里不要的衣箱转送给兰青。
她看见那衣箱就满月复的火气,那时她隐隐早知兰青在血案里插上一手,只是过于单纯又依赖兰青,无法分出自己无由来的火气是为了什么。
兰青看在眼里,任着她发脾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衣箱了。
兰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俩的关系。
矛盾的思绪反反复覆相互抗争,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浑身止不住发抖,里一暗里,她双手捂住痛苦的小脸。明知此刻兰青一定备受煎熬,但……但……如果她什么都不懂,任着兰青心里永远有着随时会被发现的不安:任着她自己心里的恼怒老是找不到出处:任着爹娘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会不会比较好?
她喉口隐隐发烫,仿佛体内有一片火海自肚月复冲了上来。
没有爹娘就没有今天的大妞,没有兰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没有当年的兰青,今天关长平又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兰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时她回头又察觉他的忧思,那时大妞不懂,现在她懂了。
当年兰青为什么要与人合谋?如果不曾相识他不曾来关家,能不能改变一切?也许他不来关家,她爹娘照样会被其它觊觎双剑的恶人害死,也许他不来关家,兰青依旧是那个害人也无动于衷的少年兰青!
剐才师父想要说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丑陋!她想要兰青回来,可是她会对不起爹娘,她只记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亲生父母,她却只拥有这么短的记忆、这么少的感情!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该手刃兰青才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兰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着父母的血,同时也承受着兰青的美好……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马上说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报他们,岂能算是人子!
强大的罪恶感笼罩她。她自私,这种丑陋师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让师父代她说出口。
她的思绪难以控制,相互抗争抵触,以致满身大汗,忽冷忽热,一股作嗯的感觉自月复中升起几乎要当场呕了出来。
她在黑暗里动也不动,即使身子麻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她听得门喀的一声,抬头一看,门打开的同时,一束微光泄了进来。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进来。寒凉的晨风灌进浑身湿透的长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很冷吗?』李今朝连忙踢上门,看见她满面的汗、微红的眼眶,明明右眼泪却不掉下。她蹲到长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饱喝足脑袋才好使。』长平看着她半天,哑声问着『今今一晚上没睡吗?』『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见她双手发软,笑着一口口喂她吃。
热气滑进喉口,温暖了她的身子,体内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浇熄了,长平勉强再吃一口,摇头:『我吃不下了。』李今朝柔声道:『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学学我,日子会很好过的。』『我还不能哭。现在我落泪是为我自己,我第一次该为爹娘哭的。』李今朝闻言皱皱眉,道:『大妞的个性是这样吗?你是不是被附身了?』长平用衣袖抹去满脸的汗。她的手还微微抖着,瞥头看见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从新的宝贝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原来,你们都是这样过人生的。』这样的话竟出自傻大妞嘴里,李今朝撇开脸深吸口气,再转回来时满面笑着,声音却有些粗哑:
『那是当然。人有了记忆,总会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单纯,惦记的都是快乐的事,现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乐的回忆,没有人会指责你的。』声道长平没理会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颗蜜饯,哑『今今,以前兰青出远门回家后,老是会受一阵风寒,虽然不严重,但我总觉得奇怪,明明兰青是健康的,为什么老在回家后生病?原来这个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这个家是全然的放松,剐才今今进来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忽然觉得暖和了。』『兰青也是啊。』长平轻声道『是啊,原来,兰青不是因为这个家而放松,他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来。』『嗯。』长平见李今朝忍着不为兰青说好话,不由得轻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支持我。
不会骂我嫌我,也不会怪我,你一直在我身边,只会包容我。』『大妞,不要管其它人怎么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顾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着。
长平仿若未闻,垂着小脸,道:
『我记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时,兰青跟我说,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样精神,但他只说那一次后,就不再提了,因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兰青跟今今就够了,我不想广结善缘,讨人喜欢,只要兰青跟今今在我身边就够了。』李今朝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出口。大妞认生,兰青绝对是帮手,她本以为是爹离不开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后竟有其它原因,但此时她不想火上加油,兰青对大妞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自私了点。
又过一阵,长平才道:
『……我记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师父说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么也不清楚。』停一会儿,她又道:『但我却是很清楚兰青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跟我在一块的日子远远胜过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党起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兰青,春夏秋冬,他总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来后才下床,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过,可是,我只记得兰青为我做的。』那隐约的发热感又来,令她说起话来仿佛全身都冒着热气。
李今朝放下碗,坐在先前傅临春的位于上。
她把玩着五枚铜板,道:
『大妞,你才几岁?十二呢。我十二岁的时候忙着生活,哪来这么痛苦的选择。你也不必选你可以放弃兰青,当是还父母之恩,兰青是我朋友我来救,与你无关。』长平愣了下,看向她。
李今朝笑道:
『兰青为我寻药多年,我自是该两肋插刀。
傅临春不帮,我来帮,兰家不可能没有背后隐藏的生计路,总要叫那个王八兰徘交出兰青的。』长平呆住。那是说,她不必再挣扎,她放弃兰青没关系,因为今今愿意救,不是她要救,是今今救,同样都是救,那谁出手都无所谓了。
『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不会想太多的。』李今朝有意无意提醒。
长平紧紧闭着小嘴。
『真的不行吗?』李今朝有点恼怒。『你的记忆出错了你懂不懂?你年纪小,怎可能记得兰青跟人合谋?你是被吓到,才会幻想兰青害关家,明白吗?』今今在搬梯子让她下吗?只要她骗自己,那些记忆都是假的,甚至,只要骗自己那些记忆模糊了,那么,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认贼作父都不成立了。
如果她跟今今一样笑闹人生,会不会好过点?
长平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
旧的宝贝袋在河里被扯掉了,里头的蜜饯都是兰青出门前陪她细细挑选的,现在全换新了,彻底换新了。
正因兰青待她,历历在目,而父母只有几个片段画面,她才痛苦得难以选择。
『……』『师父把决定权交给我,是要我慎重思考。
要说出救兰青太容易,可是救回兰青后,我该抱着什么态度,我能不能释怀,这才是师父要我想的。否则,就算人回来了,我跟兰青都不会有未来的。』『你们这些人,以为脑子是怎么做的?由得这么七转八转浪费脑力吗?不如你……』『今今。』长平忽然打断她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血案还没有发生之前,我跟兰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衣箱里,是兰青找到我的。
他笑着跟我说,以后要是再掉进去,只要轻轻地敲一下,他就会找到我。』李今朝没料到她记忆如此清晰。这几岁的事了?
长平抬眼看着她,还带点稚气的小脸充满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后兰青来了。他没寻到我,正要走时,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兰青发现我就能带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兰青脸上古怪的表情,我讨厌他那时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他发现你了?』『那时我想他没有听见,反而是另一个人回来,兰青才跟着走回,现在想来他不可能没听见。』她停顿良久,拼命忍泪,哑声道:『今今,我娘临走前说兰青是毒蛇,可是,这条毒蛇倾尽心力保护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细看,那时我不懂,可是刚才今今进来时我才终于明白,我爹到最后还是相信着兰青,要我仔细看出真相来,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兰青早就后悔入关家套消息了,他最后没有下手害关家。』李今朝闻言惊喜地望着她。
长平又低声道:
『当年我爹本要带我走的,他无法容忍我认贼作父,最后他将我藏在衣箱里。刚才我反复再三的想,那时我根本打不开衣箱,爹放我在里头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吗?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带我走,还能让我不痛苦。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赌,赌他相信的兰青会救出我。』你有这么聪明吗?』李今朝哑声道:『一件事你一定要层层抽丝剥茧想去,迟早你会活活累死。』长平深吸口气,朝李今朝说道『不想透,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兰青,甚至,我对不起自己。今今,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爹娘的其它面貌,我想等兰青回来后,等他能谈爹娘了,让他把所认识的爹娘说给我听。』『好!好大妞!』李今朝颤声大叫。
长平用力吐出一口气,跳下椅子,来到她的面前,道:
『今今,我都没哭,你哭得这么夸张干什么?』『傻瓜大妞,你不哭,我当然代你哭了,你想疼爹娘,我就不能疼你这傻瓜吗?』李今朝控制不住,放声大哭。『我要是你娘,必会想,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儿,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是毒蛇养你我都甘愿,傻瓜,你不要有罪恶感!』长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泪,低声道『今今,我记忆里最多的是你跟兰青,爹娘的只有一点,以后也不可能再增加,那我留下对他们的罪恶感,才不会这么容易忘掉他们,对不?』『大妞,真见鬼了,你才几岁想这么多做什么?』长平的额头轻轻碰触李今朝的额面低声说着:
『那,今今,我就今晚想这么多,明天起,我不要想太多,就笨一点的活着就好,好不好?
想这些好痛苦,我觉得好像要生病了。』『这是自然。大妞还是傻些好,照心意做事就好。』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湿的身子,这小傻瓜还真的想到底,才觉得对得起她爹娘跟兰青。
『瞧我,不就照着心意行事吗?理智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发臭吧!你认为兰青是好人,他对你就是好人!』长平闻着李今朝身上的香气,熟悉的气味令她安心。她深吸口气,倦意袭来,肚子咕噜响着。
她说道:『今今,我饿了。』她主动拿起剩下的稀粥希里呼噜地吞完,又掬起瓜子肉塞进嘴里,才吁了口气:『今今,我好困。』『那我带你先休息吧……』『不成,我得见师父,跟他说清楚,我想早点看见兰青回来。』她说着:『今今,我不知道兰青以前有多坏,可是,他跟我一块生活时都很好的,如果我不要他,他一定不会留下,我不要让他再走回头路。等他回来,我们继续过日子,他是兰青,我是大妞,他曾来关家做客,也许曾经心有歹念,但最后,他没有辜负我爹的信任,一心为我,这就是我眼里的兰青。』大妞眼神清明,再无先前半丝的迷惑与犹豫。
原来那个姓关的,遗传给大妞的,是这样坚定的个性吗?还是,其中兰青也有混上一手?那三人只怕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让大妞变成这样美好的个性。李今朝不由得感伤起来。
这个大妞,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大妞了。以前那个大妞傻里傻气,不知复杂世间,只承受着众人疼爱快乐过日,她多想以前那个单纯的孩子,但她又很高兴大妞长成这模样。
『兰青若见了你,必是像父亲一样欣喜万分。』她沙哑道。
长平摇摇头。『从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个,不是兰青。兰青就是兰青。』她坚持着。
李今朝对此也不以为意,拉过她凉凉的小手,先去见傅临春。临要出门之际,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大妞,兰青他被藏得很深,我们会尽力营救,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那……救人是要救活的,我们还不知兰青生死……』『我也会求师父教我武功的。』长平早有想法,答着:『兰青回来前我努力练若,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兰青是我重要的人,我也会出力,何况,今今,你不是常说管它狗屁,要真不行,就杀过去拼个你死我活,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的。』李今朝听她虽是轻松地说着,却隐含着非要见到兰青不可的心意。她心里高兴这孩子真能说到做到,没有一丝怀恨兰青的念头,难怪傅临春非要大妞自行决定不可……但,大妞从小最亲的就是兰青,如果兰青真死了……『真他娘的,好!傅临春要真没能力,咱们就亲自杀入虎穴救兰青!』长平嘴角微地上扬,用力嗯了一声。
李今朝吸吸鼻子,振作精神道:
『晚点,等你睡饱了我拿样东西给你。是当日兰青要搭船的船主捡来的,他说当时兰青被带走,他的东西散落一地,里头有匹漂亮的柳色布,我看过,这是适合少女穿的,准是兰青回程时要给你的惊喜。我本想先拿给你,但有些事总得你先决定,以免动摇……』『我明白。』长平答着,目光一直往上抬。
『等兰青回来了,我再穿给他看。』李今朝微微一笑,揉揉她的头,但也不敢把-大妞的头硬往下压。
往下压,那一直忍着的泪就会掉出来。她怎舍得破坏大妞的、心意呢?
『兰青一定会很后悔的。』李今朝柔声道:
『他错过大妞成长,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以后看他还敢不敢随便被人掳去。』长平嘴角上扬+用力点头。
『嗯。』冥纸漫天飞舞,年轻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个晌头。
缩。
正拎着小篮子上坡的男子一见,美目直觉痛这头磕得又响又用力,简直是在整自己……这大妞,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去年陪她来扫墓,他在山下等着,她回来时额头整个肿起。
他静静来到墓前,一一把小篮子里的小菜摆上去,填满小酒杯,长平见状愣住,连忙抬眼搜寻兰青的神情。去年兰青还不怎么愿意上山的…他神情自然,撩袍坐在墓旁。『我很久没跟你爹喝酒了,老是不愿亲自扫墓,你爹也是会怨我的吧。』语毕,就着壶口喝着烈酒。
长平闻言,眼儿一亮。『嗯。』她继续清理墓旁野草,嘴角带着微笑。
兰青看她一眼,叹道:『长远兄、嫂子,你们的女儿还是个傻楞子,但总算有了一技之长,她现在不但能昭一顾自己,还能照顾我呢。』长平笑意漾深。
兰青目不转睛望着她,再柔声道:
『关长远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但要论深交的朋友少有,他不讲利,不打探江湖流言,更不肯落阱下石,久了谁还愿意真心待他?自关家血案后,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关长远的其它面貌?
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个了。大妞,你过来。』长平轻应一声,来到兰青身边,望着那墓碑静静坐在泥地上。
兰青又喝了一口酒,笑道『大妞,你爹是个好人,想必傅临春这么跟你说过吧?那年我假装被人追杀,他为我连挨三刀,我那时在心里笑翻天,这是什么人啊,素昧平生还替我挨上入骨三刀。但,这种人我也不是没遇过,没过多久就会把我压在地上,露出丑恶的一面。』他见她握紧双拳,不知是恼他的话呢还是为他心疼,他心里平静,转头正视那块墓碑再道:『你爹是唯一的例外。他视我如弟,入关家庄之后,他绝口不提我曾有过的污名,视我为常人,庄里若有赛马等男人活动,他也不会忘了我,那段在关家庄的日子对我来说,犹如平常人的生活……你爹他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无法容许有人欺压弱者,哪怕那弱者是个恶名彰昭的江湖人。大妞,我入庄半个月才不小心见到你,我本以为是你爹暗地防我,哪知,他是不愿家丑外扬。』长平默不作声。
兰青瞧她一眼,轻笑:
『他这人,老旧想法,以为有了个不够机灵的孩子就是家丑,一个成家的男人哪个不喜欢自家孩子聪明伶俐呢?但,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时时将目光落在你身上,大妞,你爹没有明说过可是,他心里是疼你的。』『嗯。』『其实关家庄里的人,多半都不是江湖人,他们都是你爹同乡,要不,就是老弱妇孺,这才导致一夜之问关家尽灭。大妞,也许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但,关家庄的每个人都敬他爱他,没有他,就不会有关家那些人。』他再看向那墓碑,眼色蒙蒙,坦白说道:『如果没有他,又何来之后那样愿平静生活过日的兰青?我曾暗示他,江湖贪心的人太多,你不去招惹,人家自会招惹你:
甚至,我曾明讲,江湖私传关家庄有许愿成真的鸳鸯剑,难保不会遣有心人觊觎,你爹一身坦然,提及鸳鸯剑里的剑早就失了一把,另一把只有三个人知情。大妞,你爹竟不防我,竟不防我。』『……嗯。』『血案发生的前五天,你还记得你曾被女乃娘的女儿骗进箱里么?你娘精明又疼你,她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妻子,她为你爹防我,她为你爹撑起关家生计,她还为你送走女乃娘,有你娘才有你爹,有你娘才有你,你娘虽是女人,却代你父亲在关家撑起一片天,大妞,她的心里只有你跟你爹,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如果必要,她会毫不考虑替你斩去任何敢伤害你的人,这就是连云家庄也无法得知关家庄内你爹娘的秘密。』兰青伸出手,轻轻抹去她滚落的眼泪。
『我记得,当时你女乃娘不肯走,她女儿才几岁,就懂得见人脸色,哭着求你爹想留下来,你爹是个心软人,如果没有你娘在他身边顶着,只怕他这铁血汉子早不知、心软到哪去,你娘硬是将她俩送上马车……大妞,时也命也运也,是不?血案当天早上那对母女又回来,还拖着你去跟你爹求情,是不?』长平闻言,回忆那天早上,女乃娘确实从被窝里把她抱出来,硬要她去跟爹说话。但,那时女乃娘说得又急又快,她完全听不懂,只知要抱她去见爹,但女乃娘当时脾气不稳,让她又怕又不敢吭声,还没把她带到爹面前,就被正要出门的兰青发现。
显然兰青那时已知女乃娘的心思,又亲自把她带回娘的身边他才离去。
『那天,我收到卫官捎信,将夜闯关家庄,我连忙离去,正是要缠住卫官,哪知,我缠住他却不知他买通其它杀手,等我与他一同前来时,关家庄已无活口。』兰青放下酒壶,起身转向基前,他凝视良久长吐出一口气,撩过袍角,跪在墓前。
长平也跟着跪下。
兰青轻叩三酋,直视墓碑,道『我初入关家庄怀有歹心是事实,没有尽力救关家庄是事实。我对不起长远兄与嫂子。』『兰……』她低头一看,看见兰青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又抬头,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墓碑。
『长远兄,大妞出乎你意外,生得极好。她个性很好,承你直爽稳重的个性,也承嫂子坚韧的性子,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披荆斩棘,这么好的姑娘世上少见。你与嫂子,都可以她为傲。关长远有女如此,该骄傲了。』长平低声说着:『兰青,我爹真的会……骄傲吗?』『这是当然。就算他再生男孩,也不见得如你一般。』长平应了一声,心里有些高兴,正想拉着兰青起身,要他再多说说爹娘的事时,又听见兰青道:
『长远兄,你女儿有时是急性子,但我在乎的事她却像个慢郎中。』长平暗讶一声,往他看去。
『大妞,你道,你爹跟你娘,允不允咱们在一块呢?』长平完全怔住。
『咱们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不?你爹娘不会担心么?』兰青没看向她,嘴里就这么说着,长平低头看着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大掌。这几年,兰青卖面虽然面一点也不出色,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是白玉般的肤质除了疤痕外,如今有些粗糙,但体温却比他当家主时还要暖和了。
兰青已停止练功一年多,但媚态依旧,身上香气也依旧,可是,现在的兰青会受风寒,容易睡得着了。
长平慢吞吞地跪回去,看着墓碑,一字一语清楚地说道:
『我跟兰青已经不是江湖人,爹生前却是江湖人,我跟兰青不讲一般习俗,就学着江湖豪爽作风,以天地为媒,爹娘主婚,在此完成婚事,好不好?』她感到手腕一颤,看向兰青,微笑:『兰青好不好?』兰青垂目,平静道:『你说了就算吧。』长平正正~式式与兰青跪礼,借剩下的酒交杯她动作一板一眼,兰青却是眼眉带笑,似是欢愉至极。
两人对拜后,待在墓前快到傍晚,才收拾杂物,准备下山。临走前,兰青对着墓前说道『大妞不必冠兰氏,终有一天,她会得你心意,光明正大地说出关姓来。』语毕,他牵着长平一块慢步下山去。
傅临春当年将关家庄尸身收葬在此处,正是看中此地明媚风光,山下小镇百姓朴实,难得有江湖人路过,正合适关家庄上下的个性。
天气晚了不宜赶路,他俩就跟去年一样,在一小镇上租了个小屋子,明天一早再回家去。
长平上床时,见他跟着上床睡在外侧,她本以为今天算是洞房花烛夜,但兰青居然没有动静。
她心里有些惊讶,以为兰青希望她主动,她又想了想,坐起来要将衣物全月兑光。
兰青又拉她倒下。『月兑什么?这是租来的屋子,干净到哪去?』长平应了一声,迟疑一会儿,不知兰青的意思是不是就衣……兰青笑着抱她入怀。『傻姑娘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事也得回家去做才是。』『……嗯。』『我真高兴你肯在你爹娘面前说出咱俩的事情来。』她去年就跟爹娘说了,只是兰青不在而已,是她太迟钝,原来兰青想成亲,想定下来才安心,她真的太笨了,以为两情相悦就够,以为兰青平。
安就够。她用力抱住兰青。
他笑:『我就爱你这么抱着我。』『嗯,我天天这样抱着兰青睡。』她微笑偎在他怀里入睡。
兰青等到她入睡后,也试着睡去,黑暗在他眼底跳动,偶尔有抹血腥跃过,里头混杂着奇异的鼓声,他立即张开美目,确认大妞在身边后,便又安心闭目睡去。
天一亮,他与长平换妥外衣,才步出小屋子准备吃个早饭,骑马回去,就见几名百姓已守候在门口。
『长平姑娘,你来啦!』『……嗯,大婶,好久不见了。』兰青挑起眉,睨她一眼,亏她认得出一年不见的路人。
『来来来,快来,咱们想这几天你可能会来。
长平姑娘,你去年也这时候来,还帮咱们看了一整天的病人,这小镇要寻个好大夫不容易,你今天也来看看好不好?』『是啊是啊,去年才吃你的药两天就好转了不像之前还得跑到其它镇上找那个李庸医,长平姑娘真是小神医啊!』一群人把兰青挤了开来,兰青本要拉住她,但临时又放手,长平一回头,面色有些发怒,不顾是不是会踩到人,硬是退后两步,拉住兰青。
不管走到哪儿,都要他跟着吗?兰青心里笑着。傻姑娘,他不是要离开她,只是,他该放手任她去做想做的事。
『我跟兰青留下,一天。』长平看着他,说着。
兰青笑道:『好。』『太好了!太好了!快快,先让长平姑娘吃早饭,谁家孩子病了快准备!』长平对江湖毒药什么完全都不擅长,最擅长的还是一般病症,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明年还要来就把她买的新医箱一块带来比较妥当。
『长平姑娘,你到底姓什么啊?咱们都还不知道呢。』有人问着。
长平闻言一愣,直觉对上兰青的眼眸,他眸底带着柔软的鼓励。
她可以报上自己的姓吗?她已经可以保护自己,可以不让爹尊蒙羞了,可以让爹娘安心了吗?
『你姓什么呢?大妞。』他笑问。
她直直望着他,未曾移开,紧紧握着兰青的手,嘴里动了动,喃道:
『我姓关……』那语气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姓,接着,她用力喊道:『我姓关,我叫关长平!』将要入冬的凉风将她的话语送上蓝天,一路顺风飞扬至半山腰,掠过关家夫妇的墓碑。
我姓关,我叫关长平……我姓关,我叫关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