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热闹的城镇,熙来攘往的人群,有摊有铺立两旁。
寺庙香火鼎盛,乞丐蹲坐庙口。无赦牵着她的手,慢步经过,忽闻她掩嘴一笑,低头问道:
“怎么啦?是不是瞧见什么好笑的事?”
“没,只是想起当年初遇时,也是在寺庙之前。”她柔声说。
无赦露出笑,却不着痕迹的将她从寺庙前拉开,继续住前走去。
大唐多寺庙,每到一处城镇,总会遇见诸多寺庙,他极忌讳众醒进庙,那一夜佛像的慈悲貌与众醒的神色相仿,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当年,你一下轿,我便不由自主的瞧向你。”回忆过住,历历在目,握紧了她的手。
路经老乞丐乞讨,他顿了顿脚步,从腰间掏了几枚铜板扔下。身后的青慈瞪大了眼看着他。
“你近来身子极好,我真盼望就这样下去。”他说道。
她淡淡一笑,轻应了声,并不作任何的答覆,她近来精神确实很好,他以为是康复有望、是行善积德生了果,瞥见有乞丐会舍施、见有人需要之处,也皆给帮助,但却不是发自内心,只为她而积德。
她明知如此,却静默不语,任由他误以为积德得报了。自己的身子她很清楚,当日冷二爷的话也萦绕不去。
她早该死了,为何还留在世间?
能拖上三个月,已算奇迹了。隐隐约约知道她精神极好,是因为……回光返照……就连半夜作梦,也每每抽离了灵体。
是了,从破庙那一夜开始,每一次入睡,总受尽挣扎,神智飘离了躯壳,得费好一番工夫才能回来。头一次有冷二爷相助推她一把,接下来的日子却过得好生的痛苦。
路经妓院,青慈眨了眨眼,悄悄跨了一步,走在无赦的另侧,小声道:“爷,三个月了……要不要青慈晚上带一个过去让你快活快活?”
众醒正被小福拉着过去瞧摊,无赦微撇头注视青慈。
“你这小子倒挺细心。”
“是啊是啊,”青慈猛点头。“身为爷的手下,当然得多花点心思。上回那个还是青慈细细挑选,见她有几份似孙姑娘,才将她带回来,爷不也很喜欢吗?”
无赦瞪了他一眼。“多事。”转身走向众醒,寸步不离的。她弯眼瞧着小福指的东西,他却目不转睛的瞧着她,唇眸含笑。
青慈呆了呆。“我说错话了吗?爷的样子明明就像渴求的看着孙姑娘嘛,找一个妓女来,不是很好吗?怕被孙姑娘发觉吗?”
“你真当那一天爷有跟那妓女燕好?”青仁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咦?”青慈尖叫,瞠目,“没有吗?”不可能吧?那日他把门关上的时候,明明就瞧见爷的眼底尽是浓烈的。
“你去问小福吧。”
“八成是小福说了什么吧。你跟我说啊,看到了没?看到了没?我脸上这道疤是为了你,为了你喔,你得好好的待我。”青慈忽地抓住他的手,满足的低叫:
“啊,虽然你比我高,身子也瘦,但你的手模起来真是软得像豆腐一样……”
“嗤。”青仁迅速抽手,快步走向摊子。
青慈搔搔头,吐了吐舌。“我还当你把我当朋友了呢,好歹我也救了你,我赌上我的命救你耶,难道你就不能把我当成像……像亲人一样吗?”虽然咕咕脓脓,一见他们移向前去,仍然跨步跟了过去。
“是算命摊呢。”小福叫道。
“要算命?”瞎了眼的算命仙一听有人来了,笑道:“今儿个开张第一桩生意,任君给赏,好吗?瞧您要模骨、卜卦、测字都随您。”
“听起来好像很神呢。”小福小声道,拉了拉众醒。“小姐,你瞧上头写的是张半仙,半仙呢,好像有一半神仙似的,爷不正往这西边走来,寻寻觅觅为小姐找生路吗?说不定这半仙会给咱们指点呢。”
正欲拉着众醒撇头就走,无赦忽地停步,沉思了会,道:“好,就让这算命的给算上一算,若是不准,不要怪我掀了他的招牌。”
“无赦。”众醒蹙眉道。虽知他这一生会走入歧途的部份原因是当年算命仙说妖孽转世,让众人不疼、爹娘不爱,步步逼他走向绝路。但事情发生了,又岂能迁怒他人?
无赦坐下,伸出手,目光炯炯的注视张半仙。“你就先给我算算,我这一生是怎生个走法。”
张半仙探了探,模上他的手骨。他微微一惊,像是不信,再细模一会儿,随即从椅上滑落。“你你你……你是……”
众醒低叫一声,将他扶起来。“你还好吗?有没有跌伤呢?”
“我……我没事,没事……”胸口璞咚咚的在跳,四处模索了一阵,正要找理由收摊,忽地模到女人的手骨,月兑口道:
“你不该死了吗?”话才毕,碰的一声,他的摊子给翻了。
“你说什么?”无赦怒叫,惹来众人惊异的目光。
“无赦,别这样。”
软玉手骨仍旧在他手下,直觉的再模了模,顾不得有人砸场,又道:“小姐,你今年二十有六,早该到阎王报到……啊,你你你是……”掌中小手忽地被抓了回去,随即听见有人在怒吼:
“你是想死了吗?”
“无赦,不要这样待这老人家。”
“他在咒你死,难道要我跟他哈腰道谢?”他狂怒道。好不容易看着她的身子好些了,这老头儿竟敢咒她死!
“人之死,又岂是最终之处。小姐留下只是受苦,何苦来哉?”张半仙硬着头皮说:“我模人五十年手骨,从未见过像小姐这样的福气,也从未见过像公子这般……这般血腥的命。若我猜测不错,公子手下冤魂已难计数,这一生是死到临头仍不悔改,如此凶残的恶人,小姐还是快快离开……”
“老伯。”众醒拉住无赦的手,回头温婉笑道:“您为何会为人算命?”
“我有能力为人避祸,便摆上了摊为众人算命。”
“我亦作如是想。算命是为避祸,却不是预知他人的命。我总认为,美与恶虽在一念之间,但过住总总,终会影响一二。您是算命仙,若是能在该扶的时候扶人一把,对他也许就此改了命,对您也是功德一件。”
“我是实话实说。人的命从一出生就显露手骨之间,不能更改,是因前世因果造就。这位公子即使想要向善,怕也只怕他天性难改。”
无赦眯起眼,正要开口说:我就让你瞧瞧,什么叫天性难改。
他的刀封起,被收于马车之内,却并不表示他赤手空拳杀不了一个老头子,他的手臂被拉住,他垂目瞧见众醒有血色的脸颊,勉为其难的收敛愤恨之情。
只要她的身子骨好,他还在乎旁人说什么。说他妖孽转世也好,说他一辈子不得善终也罢,他都能忍。
“不,我不这么认为。前世因果是一因,但我却不信一个人受制于因果之说,而无法改变:只要咱们给他机会,也亦有心,我就不信他走不出自己的路来,倘若人人皆怪罪轮回之说,人之性由天定、由前世定,而不加改变,咱们又何必来世间一遭?不过受前世之苦罢了。”她叹了息,抬起脸向无赦说道:“给老伯几锭银子,走吧。”
无赦冷冷的揪了他一眼,牵着她走开。
张半仙动了动唇,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算错了?这二人……这二人并无缘分,为何会兜在一块?一个是妖孽,一个却是……却是……”
“走慢点,无赦,你让我喘了呢。”
他一怔,放慢脚步,关切问道:“有没有不舒服呢?”
她露出笑。“还好,只是气一时上不来而已。”
无赦见她气色不错,两颊是淡淡的嫣红,不似过住的惨白,也因热气而流下汗珠来,怎么也不像那该死的算命仙说她命数已尽……但心中总有担忧啊。
“我饿了……咱们……”众醒转移他的注意力,往四周瞧了一回。“我长这么大,还挺少在外吃,咱们吃豆腐汤,可好?”她指着小小的豆腐店铺。铺子干干净净,有几分亲切感。
“好。”难得听她喊饿,有胃口已然是件好事。
“又……又要吃素啊……”青慈小声的叹息。
“这叫积阴德,你懂不懂?”小福说道。
“积阴德?啐,我要积什么阴德?有青仁这家伙帮我积就够了,对不?”抛了个眼给青仁,贼笑又起。
就算是纯真少女,不懂世间太过复杂的事,但相处数月来,也能隐约察觉不对了。
青慈老爱跟青仁勾肩搭臂的,这是无所谓,可是用言语逗青仁,这其中就有点儿了。暧昧不清,让人觉得好像……好像是──
“闲话少说。快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咱们爷没跟那妓女燕好?”
“什么妓女啊?”小福嗽起嘴,瞥见青慈又搭上青仁的肩,青仁却不再拍掉。自从三个月前他为青仁受了伤后,青仁对他就“百般忍让”。
“就是我从妓院带回来的姑娘,记起来了没?那时寨里兄弟……不不,我已不再承认他们是兄弟了,他们是山贼啦。他们不是每过一时辰,将她的双手双足送了过来?”犹记头子第一眼瞧见时,以为是孙姑娘的双手,整间客栈几乎被他的狂怒给震翻了。
一想起血腥,小福就抖了抖身子:“你说她?那问我可就知道了。便宜的客栈,墙当然也薄得不像话,隔壁什么声响都听得见,小姐也听见了,她还直掉眼泪呢,就听见头子跟那妓女说什么……”见青慈专注倾听,忽道:“你这么想听?行,可是你得离青仁大哥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们都是男的啊,靠这么近……当然不妥当啦。”
青慈的眼睛飘了飘,又贼笑:“咱们靠这么近是有理由的嘛。”勾在青仁肩上的手肾滑下,落到青仁的腰间。
青仁一怔,正要推开,青慈却狠狠的搂住不放。他虽矮上青仁一个头,力道却大他好几倍。
小福吃惊的瞪着他们。
“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啊,就像是爷跟孙姑娘一样,所以,你死心吧,小福,哈哈哈……小福!”青慈连忙左脚一勾,勾起她吓昏的身子。“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经吓啊?”
“无聊。”青仁低声说道,青慈正要说:“谁无聊了?”他的话可有几分真实,忽地传来一声低叫:
“众醒!”
青仁、青慈一惊,连忙跑上去,瞧见豆腐铺子有名圆圆胖胖的少妇抱住众醒,那模样彷佛泰山压顶,压得众醒喘不过气来。
无赦见状,推开那名美妇,轻轻拍了抽众醒的背,让她顺气。
众醒喘了几口气,才抬眼注视她。
圆圆胖胖的脸蛋依稀可以看出是:
“三……三妹!”她月兑口道。
“当然是我。”孙众善笑咪咪地端了几碗豆腐汤到铺子后面的内堂,含泪瞧了众醒一眼。“我还当这一辈子……再也瞧不见你了呢。”事实上,见到亲姊,除了欣喜之外,尚惊讶她还活着。
“嗯。”众醒微微一笑。见无赦接过豆腐汤,小心的端到她面前。“方才在铺子前的是妹婿吗?”
“是啊。你以前体弱多病,别说是大门不出,连闺房也难出一回,自然是没瞧见过他。他人好心肝。又脚踏实地,当年咱们是身无分文的来这儿,十年了,他的努力让他挣得一家店。对了对了,你们先慢慢吃,我让孩子们过来瞧瞧阿姨。”
臃肿的身躯急急走出内堂。
青慈呆呆的看着她,再调回视线。“爷……这就是传说中那个长安女菩萨?”圆圆胖胖的倒是满像笑弥勒,至于女菩萨……好像有点不符合心中所想。
“我对她可没什么印象,记不住她是胖是瘦了。”无赦说道,心里盘算。
“三妹当年宛如慈悲女菩萨,纵是多年不见,她爱笑的天性依旧,也仍有慈悲心在。”
“可是……她……她好胖哪……”青慈搔搔头,难以想像前头铺子那个瘦巴巴的男人在半夜里不会被她给压死。
众醒淡笑,注视无赦。“若是我胖了,你还会想要我陪着你吗?”
“你若胖了,我求之不得。就算你胖如母猪,我都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无赦回以一笑。“你不饿了吗?先吃点吧,待会她若找你叙旧,恐怕你连吃也来不及了。”
青慈又拨搔头,低语:“好奇怪,要我,就不会想娶个肥婆娘,到时不要说还来不及快活,先被活活压死才是真……”眼角瞥到青仁烧焦的牛面脸,心中忽地一动。将来若有人嫌弃青仁的半面脸,一如他嫌弃这胖女人……不不,谁敢嫌弃青仁!要他,他就不会嫌弃青仁烧得全非的半张脸。
众醒才吞了一汤匙的豆腐汤,外头就吵吵闹闹的。她怔了怔,见到五、六个小孩蹦蹦跳跳,鱼贯的走进来。
“是……都是你的孩子吗?”众醒吃惊。
“是。”孙众善瞧了无赦一眼,说道:“这可是我的姊夫?”
“不……他叫无赦,是……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歆口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赦倒是接了话。
“现在不是夫妻,倒也相去不远。”顿了顿,瞧见孩子围绕众醒,她露出温暖的笑。抚了抚他们的头。
心头唯一的柔软处被她攻陷。若是长相厮守,他是一点也不在乎是否有孩子,只要她高兴就好了。
“三妹,这些孩子好可爱,但愿他们福福寿寿一辈子。”
孙众善笑咪咪的,移动圆胖的身躯将孩子们拨开,挤了个位子在众醒旁边。“有你一句话,胜过其他人的祝福,众醒,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很好啊,虽然粗茶淡饭,但心中快活。”一对姊妹花隅隅私语,孙众善不时大笑几声,众醒则轻言轻笑,淡如春风。
无赦目不转睛的落在众醒脸上。她瘦弱之身与孙众善圆胖的体型是天差地远,在外貌上,孙众善虽胖,却也能隐约瞧出她年轻时的貌美;而众醒貌不出色,病骨缠身,二人之间仍有气质上的相彷。
他的心漏跳一拍,直觉众醒不该久留。他让她回避寺庙,也不愿她太过亲近有佛根之人,孙众善虽已成亲,但……但总怕她将众醒带了走。
“我还以为你这一生是无情爱可言了呢。”孙众善小声说道:“你虽少上寺庙,但信佛之心并不比我少,若不是你不曾出过门,也许这孙家女菩萨该是……”
话未完,无赦霍地起身,二人同时拾眼瞧了他,接连着铺子的布幔掀开,瘦高的男人向她点了点头,孙众善连忙站起,笑道:
“我相公要我上后院搬水缸过来,你们等等,我忙一忙就回来。”
“我去帮忙。”无赦向青慈施了个眼色,轻轻握了握众醒的小手,勾起薄唇。
“你在这等我,可要把这碗汤给喝完。”
众醒眼露怀疑,仍是点了点头,看着他们出去。
行至后院,无赦忽地开口道“孙众善,你当年与人私奔,难道就不曾想过你还有个姊姊,要她如何自处吗?”
正卷起袖子,扛起水缸的孙众善面无惊色,大声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什么时候问呢?”先前瞧他,就不像是良善之辈。他的脸庞虽是好看,却有一股奇异的魔性,真十分惊诧众醒怎会与他在一块,但回头一想,众醒本就见不得恶人沉沦,会在一块并不足为奇。
“是我对不住众醒、对不住爹娘。事后,曾回头找她,却不见踪影。”
“哼,这是你的错。若没有长安女菩萨之说,你私奔之后,孙府也不曾遭人洗劫一空。”
“是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有人的地方,也就会有愚民、会有完全仰赖神佛的百姓。能信赖神佛是好事,但却时常遗忘了凡事还是得靠自己来。我与众醒同年同月同日生……”见他讶然的神色,她问:“你不知道吗?旁人都道孙府有个女菩萨出生时,佛光满天。我虽有几分助人的能力,有良善之心,却无像众醒一样的敏感,能感觉人心的痛……你怎么啦?”
无敝眯起眼,“同年同月同日生?”心里百般忌讳的事似乎有些明朗,宁愿相信这女人是在说假话。
她的话与众醒当日遇见他所说的道理相差无几,他却对此女并无任何感觉,是因为众醒才是……不,谁是神佛转世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他薄怒问道:
“你当年能不必靠药草治疗众人疾病,必也能治众醒的病骨。”西方能救众醒的,恐怕就只有这女人了。
“我不是大夫,怎么救人?”
“你想骗我?”欲抓她的手质问,却勉强忍下。“你明明能救人的,当年蒙你救下的人岂止一、两个人。芸芸之口,难道有假?”
孙众善摇头笑道:“我第一眼瞧你,直觉你是不信神佛之人,没想到会为了众醒……我承认年轻时候是救过些人,但却不多。百姓要的不是大夫,而是心安,如果模了我,能让他们心安,这又何乐而不为?余下的多是以讹降讹。我若真能治病,我早救了众醒,何需等到现在。”瞧无赦震愕的脸庞,她再直言道:“你瞧,我与众醒瞧起来谁老了点?”
当然是她了。她看起来圆胖臃肿,虽然爱笑,却也能瞧得出来她年岁不小了,所以方才在豆腐铺前众醒喊她一声三妹已让他着实微微讶异。
“瞧出来了吗?我先前第一眼能轻易认出众醒,是因她完全无改变,瞧起来依旧是当年我离家时的模样。无赦公子,你大概不知她已二十六岁了吧?让人不得不匪夷所思,若是病骨缠身、若是久不出户,也决计不会完全不变。以往我曾隐约怀疑,却没有这一刻如此确定,孙家确实有个菩萨心的女人。她便是……”
“住口!”无赦怒道:“我不是来听你说长道短的!”他以为他找到了救众醒之人,偏偏让他枉作好梦!
愤而举步行回内堂,他怔忡的瞧着众醒同那些孩子们说说笑笑。她瞧起来十分开怀,眼角瞥到布幔之后,孙众善将水缸放了下来,与丈夫亲言密语,低笑连连。
青慈绕过布幔之前,钻了出来。
“爷……”
“如何?”
“没,一点香味也没有。我靠近了孙姑娘的姊姊一会儿,只闻到豆腐味道,没什么莲花香气。”
“这些日子以来,你待在众醒身边,还是闻到了?”
“嗯,有时奇浓无比,有时淡得需细闻才行,每每到了半夜,那股味道就完全不见了,直到天亮了,才又回来了。”
“半夜?”半夜,她睡得安稳,并无任何翻动。原以为是她的痛好了些,入睡也熟了,如今一回想,她时常天方亮就低喘不已。
“无赦?”众醒抬起脸,瞧见窗外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心痛之感再度浮现,他举步走进去,说道:“众醒,咱们走吧,你妹妹还在忙呢。”
“嗯。”她起身,动作有些迟缓。
“要走了吗?”孙众善探了个头进来,笑道:“别走别走,我已经跟相公说好,今晚要跟你同榻而眠,聊聊体己话呢。”
众醒轻咳一声,正欲答话,无赦冷眼瞪了孙众善,说道:“众醒一向浅眠。你半夜里扰了她,她就再也睡不着。你若要找她,就白天自个儿来客栈吧。”拉着众醒步出豆腐铺子。
她低叹了口气。“瞧你说得暧昧,三妹恐被你吓坏了。”
“你我共睡一床,岂是假话?”
淡淡的红晕浮上脸颊。“不。”虽共睡一床,但两人和衣而眠,各据两旁,丝毫未有碰触。也亏得年轻的身躯能忍受之念而守着她。
“你若累了,咱们就同客栈休息吧。”他微笑,心头却是烦杂一片。
原以为找到孙众善能救她一命。如今要怎生是好?继续找这世间能救她的人?或是瞧着她的身子好些,就带着她一块隐居?
算命仙的话始终萦绕不去。众醒……早就该死了?孙众善不也在瞧见众醒之时,大感惊讶,以为她早已离开人世。
心头攸地一惊,握紧了她的手。掌中的心手如此柔软。虽略嫌冰凉,却是实实在在的体温。什么早该死了!全是屁话一堆!
“咱们成亲吧。”
“成亲?”她吓了一跳。
“是啊,我要你成为我的人。”他的嘴角上勾,注视她。“货真价实的,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带走你。等你的病医好之后,咱们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再惹是非,就你我二人。”脑海浮现孙众善与其夫相依候的模样,那让他莫名的羡慕。既然孙众善能舍弃女菩萨的身份甘于夫妻生活,那么众醒也可以。
也许,冲喜能带来一线生机,只是也许。明知是奢求,但人一旦绝望了,剩下的就是疯狂,他已经顾不得用什么方法,只要她活下来。
“我……”
他眯起眼。“你不愿意也不成,我就要你,就要你嫁我,拿着刀架你,也要你成为我的妻。”
“不,我不是不愿……只是,只是……”她半垂眸,摺摺泪眼闪烁。“我怕我没这福气……”心软了、心疼了。没想过成亲,只想到要陪着他一生一世,而现在他感到了:心头的贪婪开始漫延,想要成亲,想要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想要以妻之身爱他。
“什么福不福气的。”他嗤道。“成亲的礼俗我不懂,改明儿来问问你妹子,以后你就可名正言顺的告诉旁人我是你相公。”
想要拒绝,却说不出口。是贪心盘据了她的理智吧?她反握住他的手掌,有些发抖。体内的某个声音告诉她:她本就不该成亲,除了病骨外,她的一生里无任何姻缘,她的心是该给众人的,可是,可是。
你是我的,众醒。
她猛然抬起眼,瞧见他低头对她一笑。他的笑容中仍有天生的邪魅在,但却充满了柔情。
她要逃了,逃开心里那个理由的催促,逃开生生世世的宿命。她想要跟他成亲,以后就归属彼此,哪怕这个“以后”只有短短的几天,甚至几个时辰。
“嗯……”她轻轻应了应,淡白的脸颊微红。
他双眼一亮,几乎要毫无顾忌的抱她起来。
“啊……好怪哪……”众醒忽地回头瞧着方才错身而过的女子。
“怎么?”
“那女子好生的奇怪。双手双脚链镣,眼眸是银,好像……好像是你呢。”那眼神八分像极无赦残忍时的眼,却又带有淡淡的悲。
无赦依她目光看去,只看见一女背影消失在转角之间,她双手抱着东西,却不见见什么手链脚镣。
“没有啊,哪里来的手链脚镣?”
“啊?”她迷惑的回忆。“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她还走过我身边呢,明明是有……”
“不要说了,准是你瞧错了。”他厉言阻止,心头惊骇加重。她瞧见了他所看不见的东西,那代表什么?是天与地的分别?或是她寿命已到尽头?
“嗯……”淡淡的笑浮现。“是我瞧错了吧”
≈≈≈≈≈
三更时分。
猛然惊醒。
无赦张开眼,立向床的内侧瞧去。
众醒睡得极熟,并无任何翻动,一如以往。为何会被惊醒?房间是温暖的,没有青慈说的莲花香味,他也一向闻不到,是因为青慈说的那一番话吗?还是那该死算命仙的话让他烙了影?他轻轻翻坐起身,莫名的竟被吓出一身冷汗。
正要去喝口水,瞧见众醒的手露在被褥之外。他蹙起眉,轻巧的执起她的小手,想放进褥中,却赫然一惊!
惊得差点魂飞魄散!
她的温度怎会如此吓人的冷,彷若死尸!“众醒?”他轻轻喊着,心头猛跳。她仍旧熟睡不醒。怎会如此?她浅眠啊,有几个夜里,她还被外头的狗叫声惊醒。
“众醒?”他的声量渐大,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的呼吸虽然浅,但几乎等于无了。怎会这样?他以为她的身子好了些,也易入睡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掀开被褥,她连动也不动的。顾不得她受不住他身上的气味,狠狠的将她抱紧,“众醒,你给我醒来!”他肝胆欲裂。
她的身子分寸不曾动过。双眸紧闭,若不是她尚有微许呼吸,几乎以为她死了。
无赦又怒又惊又骇怕,猛然摇她。
“众醒!醒来!你不是受不了我的气味吗?那就张开眼睛告诉我啊!”他怒吼。“敢舍我而去,我要重拾屠刀,听见了没?我要先从这个城镇开始!醒来!给我醒来!你若不醒,我要先拿你的妹子开刀,听见了没?别以为我说到做不到,我再不在乎什么善恶、什么生死,你要死了,我还积什么阴德!积什么阴德啊!”
门被推开了,青慈睡眼惺松的奔进来。“爷,发生什么事了?”
“去把我的刀拿来!”
“爷……”
“众醒,给我醒来!”他狂乱的怒道,披头散发,她的肩被他抓得咯咯作响,青仁见状立刻上前。
“爷,您这样抓孙姑娘,她的骨头会碎的。”
“我管她碎不碎!若是她痛得受不住,她就该醒来阻止我!众醒!”
怀里的人忽地轻震了,唇间溢出轻微的申吟。
“众醒?”他惊喜交迸。
“好痛……”众醒掀了掀眼皮,张开疲惫的眸子。“是……天亮了吗?”
“不,现下才三更天,你……你……”试了几次,才颤言道:“你是怎么?存心想吓我吗?我差点以为你……”连自己在杀戮之中也不曾这么害怕过。不怕自己是否会被杀,不怕自己是否真会堕落地狱,他只怕她死啊!
众醒想举臂拭去脸上的汗珠,却举不起来。他见了,小心的拭去她脸上的汗。
“是你摇醒我的吗?”
“若不是我摇醒你,你会醒来吗?”他抱紧她,埋在她的肩窝里。湿润的双睁紧闭,胆战心惊。差点失去她的痛犹记心头,难道这三个月来她精神极佳是假象?
“我……想也是。梦里总觉有人在叫我,我却走不回来,幸而冷二爷……”
“冷二?你梦见他了?”冷二与众醒不过一面之缘,怎会让她挂记许久?
“不是我挂念他,而是他入我梦来。”她低喘了几口气,神情委顿,虽极端疲累,却也不敢再睡了。
“他入你梦?”他抬起头,见她脸色惨白,心痛不已。这三个月,他被假象蒙了眼,暗暗高兴自己不再残酷屠杀的同时,她的身子骨好转了起来。这些是骗人的——那他积阴德干什么?
一生之中,唯有这三个月让他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快乐,与她她相伴走遍一个又一个的城镇,虽然心中恶魔仍在蛰伏,却为了她锁在内心深处……是只有他一人在快活吗?
“嗯,”她闭了闭眼,有些承受不住刚醒时的难受。那像活生生的灵体陷入受到束缚的身躯里。“如果不是冷二爷再推我一把,我怕——方才我回不来了。”
“再?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他能入你梦?”他心焦问道。
“来问我好了。我瞧孙小姐难受得紧,不如问我来得快,就让孙小姐暂时喘口气吧。”
循声抬眼,门口站的正是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