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老顺发,静悄悄地。
一抹黑影偷偷模模、蹑手蹑脚地潜往後门。他东张西望,确定大夥都已经入睡,然後悄悄拉开门闩。
他探出门,看见大街空无一人。不会吧?这些混蛋这麽聪明?眼珠往左移,看见石敢当的後头好像有影子,他暗暗咧嘴,轻喊:
「是驿站的大哥们吗?我是飞哥派来的细作啊。」够白了,不怕对方听不懂。
果不其然,两旁石敢当的後头露出好几颗头。他咧嘴笑著,表示自己很和善,是自己人,通常这招很有效。
「你就是捎信约今晚的方果生?」张大有小心地问。「老朱呢?怎麽打他离开驿站後,就再也没见过他身影?」
「飞哥说他去处理後事,不,他的意思是先铺好後路。」方果生小声说:「快点进来吧,别让打更的瞧见,那可又要麻烦了。」
驿夫们互看一眼,缓缓起身。方果生见他们个个没拿武器,先是惊讶,後来再听张大有道:
「咱们改变主意了。」
方果生扬眉。
「放火省事又简单,咱们都弄好了,一把火,毁得一乾二净。」
方果生瞧见地上果然洒著油。他的脸色微沉,然後嘿笑两声:
「你们当放火是个好法子吗?随便逃出一个人,就有你们受得了。飞哥说,斩草要除根,不一个一个杀死怎能心安?何况我已经采得现银藏在哪儿,你们放一把火,把银子烧了,我还有什麽好处拿?」
硬将他们骗进门内。早就预防万一,从角落搬来一堆大刀。
「一人一把,双把也行。」
「方兄弟,你真是准备周到啊。」张大有瞪著被塞进手里,闪闪发光的大刀。
「那当然,我做事一向讲究细节,我已经在他们的井里下了迷药,保证他们个个昏迷不醒,很快地,你们的刀就会沾上血迹。」
「先把那西门庭杀了吧!我老瞧他不顺眼!」有人咬牙喊道。
黑暗之中,方果生负责在前引路,他眸里充满冷意,脸上的人皮没有温度,即使冷风吹来,他也不觉得冷,这就是人皮面具最大的缺点啊。
「瞧,前头那间就是。」他停下,冷笑:「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麽一刀毙命。即使他们做鬼也不知是谁杀的。」
他的话无疑加重他们杀人的决心,方果生不用回头也能察觉他们暴增的杀气与贪婪,走到转角处时,他忽地一愕,瞪著廊柱後逐渐显露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儿,连动也没有动过,唯一移动的是追随著他身形的眸子。
她不笨啊,应该明白他的暗示。为何大剌剌地站在哪儿?想尝尝被人杀的滋味吗?
他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要她快闪,她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他的眼上,让他难以移开。
还是她想说什麽重要的事?这关头,她有什麽事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他想不出啊。
「方兄弟,你在干什麽?」愈走愈慢,而且好像在看什麽。顺著他的视线看去,眼前一花——
方果生巧妙地挡住廊柱,食指掩嘴:
「嘘,小声点,别惊动了这里的狼狗。」见众人立刻闭嘴。他煞有其事道:「老顺发养了条狼狗,我方才就是看那条狗有没有跑出来?虽然我一并下了迷药,但总怕在狗身上发挥不了效用。」
「这倒是,大夥小心点。」众人见方果生没有往前走的打算,互相对看一眼,然後小心翼翼问:「方兄弟?」
方果生咧嘴傻笑。
「方兄弟……你身後藏什麽?」
「没有啊。」他很无辜地说。
「你真是老朱找来的?你的性子好像不太统一。」
方果生原要顺口打哈哈:你我才认识多久,怎能看透我性子?
随即,他暗诅一声。能让一个粗汉察觉他前後个性上的不同,即使人皮面具依旧戴在脸上,他的易容也失败得极为透彻!
打他玩易容玩上瘾後,从没出过这种纰漏,简直有辱他的纪录。
心头火大,见张大有已有警觉,他反应很快,连连往後退,大叫:
「不得了不得了了,有强盗啊!有强盗要来杀大人啊!」旋即反身扑向西门庭。
西门庭一时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整个身子很狼狈地撞到地面。混乱之中,她见他狠狠瞪她一眼,破窗声、激斗声,甚至还有哀号惨叫的声音不绝於耳。
「你是疯子吗?」他月兑口怒骂:「我不是已经暗示你,不要出门!你以为你是谁?双掌打遍天下无敌手?」
「你果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她道,知他有心将这些人引到高官的房前,来个借刀杀人。
皆裂的双目怒瞪,好想把她活活拆骨入月复。
「我杀人不眨眼又如何?该死的人就去死吧!留在这世上,有什麽好处,由得你指责我?」他骂,眼角瞥到居於劣势的驿夫中,张大有往他杀来,显然决心要跟他同归於尽。他狠笑一声,拾起小石往张大有的手腕击去,刀飞落在他面前,他踩住刀柄,让刀锋弹起,直对著来势无法止住的张大有。
左手忽然被人拉扯,聂拾儿低头一看,看见是她,气得摔开,又瞄到她吃痛捂著左肩,他咬牙,左脚踢开刀柄,旋即狠狠送张大有一脚。
十指握住又松,往前一跃,直接扑向被众人护住的县府大人。
「大人,吓死人了!」他吓得浑身发抖。「小的也不过出来解个手,就发现这群盗匪闯进老顺发,我吓得躲在假山後头,听见他们要谋刺大人,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挺之哥出来,我便趁机冒死警告大人。」
略嫌惊慌的县府大人看了地上的西门庭一眼,再看看被县府护卫给抓住的几名汉子。
「你叫什麽?」县府大人问道。
「小的方果生,与聂拾儿是至交,聂拾儿乃朝中五府都督聂沧溟之弟。」
那县府大人恍然大悟:
「这终於解了我的惑。原来聂大人将私信交给老顺发,是因为如此啊!小兄弟,对於妄想谋刺朝廷命官的盗匪,老夫绝不轻饶。」
换句话说,这几人想要再见天日,很难了。
先是让县府大人惊觉自己性命受到威胁,心里已有不留活口的打算,後来再听见他与高官扯得上关系,更杜绝了张大有任何申冤的机会。
屡试不爽啊!聂拾儿暗笑,每个人心底都有最黑暗的一面,易容易容,易容的学问博大精深,变的不只是相貌,还得巧妙地挖出对方最黑暗的一面。
等县府大人一行人离开之後,他回头看见西门庭慢吞吞地站起来,心里又起微怒。
「我从不跟蠢人当朋友。挺之,我无意让一个自称是我知己的蠢蛋,一次又一次找机会害死我。」
她看著他,抿唇淡笑:「你要割袍断交情?」
「我……」他恨恨道:「我可以原谅你一次,绝对没有第两次!」
「我记得你在信里曾提过,你大哥身处官场,想先同流合污,必先将自己的真心藏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那时,你猜我在想什麽?」
聂拾儿眯眼,然後没好气地摇头。「我又不是鬼,怎知你在胡思乱想什麽?」
「聂兄,你的真心在哪里?」
聂拾儿脸色微变,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刚才就是你的真心吧。」
「……」
「你一定很少发火吧?」
上一次发火是何时他根本没印象,偏不想让她说中,便硬嘴道:
「我一向好脾气。」
「聂兄,我说过你在信里曾提到,你为了自己人,可以杀人不眨眼。」
「我从没说过这种话。」聂拾儿瞪著她。「我知道我自己写了什麽,我很清楚自己写了什麽,这种事永远不会从我嘴里,甚至我的信里绝不会写出这种话来!」
「是啊,你就跟你大哥一样。把真心藏到好深的地方,从不主动示人,不,应该说你有太多面貌,你也乐在其中,可是,你一直有心将最深沉的那一面藏起来。」
聂拾儿往视著她,不发一语。
「你为了我,所以想斩草除根,是吗?」她微微苦笑:「如果我告诉你,别动杀人的念头,你一定阳奉阴违,你只做你认为最好的事。不知道你这样算不算太过自负所致,所以,我才冒险守在这儿。」
「……你不是江湖人,不知江湖人轻贱人命的程度。」他犹为自己辩驳。
「所以你也要跟著轻贱吗?」
他瞪向她。
「聂兄,我很喜欢你……」见他脸色一变,她失笑:「你放心。无论我是男是女,我都很喜欢你,我绝不希望你的真心藏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默不作声。
「以後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碰面……」
「我知道你要回南京去。」
「嗯,也许在东西信局再做一阵,也许就这麽成亲了。」不知他闻言暗自紧张兮兮,她伸出手,微笑:「挺之在这里,先跟你告别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遇一个能看穿你真正面貌下的知己至交。」
聂拾儿盯著她的掌心,慢慢地握住。
她的手没有一般女子的纤软细腻,肤色也较他来得深,十指更没他来得刚硬有力。
他的视线从交错的十指往蜜色的脸上瞧去,然後,哑声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麽认出方果生是我的?」
她很爽朗地笑:
「你不爱无中生有,只喜欢挑战,南京有个方果生,老顺发也有个方果生,同名同姓是巧合也就算了。露出破绽的是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他自认他出神入化到眼形都可以变化,她怎能认出?
「是啊,你说人皮面具无法表露出一个人强大的体温变化,所以,戴上面具的你,无法在脸皮上无故的脸红、惨白,发青,可是,你忘了,人的眼里是有情绪的。」
「情绪……」
「我注意到,每回你看著我时,眼里很复杂,好像在挣扎什麽,这种眼神,只在我们分别时,在你眼里看过。」
「原来如此啊……」
不是他功力突然狂退千里,而是他只在她眼前露馅啊。
突然之间,他笑了出声,手臂一使劲,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他垂下眸,掩去任何的思绪,然後附在她耳畔,轻声说:
「挺之,我姓聂,家人都叫我拾儿,我的本名叫聂洵美。」
「洵美?」很想笑又不敢笑。
「能笑的,只有你,不准再传出去。」
「好。」她承诺。如果这个名字传出去,人人都会取笑他聂美丽了。她够义气,所以她会保密。
「挺之,你要等我,我会去找你。一定会。」他许下诺言。这一次,他很清楚自己的双手想要抓住什麽了。
一个月後,东西信局——
「他是女的?」一口茶差点从嘴里喷出来,身为西门家最具生意头脑的老三,西门义瞪著眼前的青年,然後很不可思议地转头面对西门笑。「大哥,我最近耳鸣,没听仔细,你是说,西门家排行老六的义子、你嘴里的小六,我眼里的小眼中钉……不,我是说,他是个女孩家?」
「是的。」西门笑微笑,不慌不忙地接过三弟差点翻倒的茶。「小六是个姑娘家。」
「你验明证身过?」
「义弟,你在胡说什麽。姑娘家的身子岂能让人随便看?」
「可是你知道她是女儿身。」
西门笑仍是不慌不忙,露出沉稳的笑来:「因为我是大哥啊。」
「……」这是什麽回答?西门义阴沉地看向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小六。六弟,不,六妹与其他兄弟素来不亲,眼下仔细看,的确有点像离家在外讨生活的那个西门庭。
「你是个女人?」
西门庭很有趣地看著他的反应,笑道:
「三哥,在你眼里,我的性别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请你认真回答我。」
「我的确是女子,没错。」
西门义立刻跳起来,奔向厅口,用极快的速度关上门,瞬间,阳光尽没,厅内显得十分阴暗。
「义弟,你怎麽啦?」外头有狮子吗?
「大哥,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西门义恶狠狠地瞪了兄长一眼,再瞪著小六。「你们既然藏了这秘密这麽多年,为什麽要说出口?接下来可别告诉我,连那个头发很漂亮的西门永也是女子!」
「永二弟是男的,这我可以确保。」
「如何确保?」西门义没好气地问,只当是呛他。
没有料到西门笑反而坦言:
「因为我曾跟他共浴过。」
话一出口,立刻遭来两粒火辣辣的毒视,西门笑心里有点莫名。幼年永弟洗澡像在洒水,他才不得已押著永弟一块洗,这也错了吗?最近,好像处处都被义弟给瞪视,瞪得他心头好毛啊。
西门庭来回看著两位义兄,只觉好久没有回来,这两位义兄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试探地问:
「大哥,上回你说那聂家老十的流言,不知道结束了没?」
「还没。」西门义代答了:「就算要结束,也得看我允不允。」
换句说,聂拾儿很可怜,可怜到谣言过了七十五天,西门义还很恶毒地延续谣言的生命……西门庭也不气不恼,只觉拾儿真要回南京,他娇贵的面子不知承受不承受得了三哥的毒辣?他喜欢在外头到处闯天下,回来南京找她说得像在承诺什麽,让她也觉得非搁在心口不可。
哎啊,她悄悄抚上心口。现在她好像有点期待拾儿回来……她在幸灾乐祸了。
「现在你们打算如何?」西门义很乾脆地问,打量著她。「西门家上上下下没人知道你的性别,现在,你们只让我知道,是为了……」
她张口欲言,西门笑抢先说道:
「只让你知道,是因为兄弟之中我最信赖你。」面不红气不喘的。
西门庭眼珠一转,转到大哥身上。这个家,似乎暗潮汹涌哪……大哥眼三哥之间好像潜藏著一股暗流,打来打去的。
「最信赖我吗?若真信赖,也不会到掩藏不下去才告诉我。」说归说,语气却缓了下来。
「三哥。」她笑道:「小弟……」
「是小妹。」西门笑坚持:「就算一时改不了口,但你还是要当自己是女孩家。」
她摇摇头,苦笑:「好吧,小妹虽然也二十,但要再性别错乱几年,我自认还骗得过人。只是我不想害了别人……总之,三哥,我回来了。」她摊了摊手,从苦笑转为笑得洒月兑。
西门义注视她一会儿,抿了唇,又瞪大哥一眼。差点要月兑口:小六真是女的吗?
性子很温和、很自在,也很爽快,就如同大哥曾提过她很随遇而安的,这种性子生在女人家真是太浪费了,可是,现在仔细看她的身形、她的腰、她的脸、她的头发,要说她是男孩子,确实有那麽点可惜。老天爷好像有点过份,把一个好好的人卡在男女之间,要她做男还是做女?
「反正回来就好。」他嘴硬,这已是他最好的欢迎了。「现在如何?你年纪不小,是打算成亲还是怎样?」
「我……」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人影。这个知己也未免太常出没了吧?她微笑:「原本,我是打算听大哥的话。他怎麽说我怎麽做,对我来说,好像都差不多。」
西门义皱眉。「难道你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比方想得到什麽、主动去想抢什麽回来?」她看起来不像是很乖顺没有个性的人啊。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後绽笑:
「好像没有。」
「小六的确是如此。」西门笑接口,见西门义瞪他一眼,他只好搬出拿手绝活——露出很沉稳的笑。
「三哥,我刚跟大哥一路走来,我发现隔壁有家民信局。」
「哼,那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聂家所开的聂本信局。」
「共同的敌人啊……」她很有趣地笑:「方才我还混进去看了一下。」
「喔,那种事我不屑为之……」顿了下,忍不住急问:「你觉得如何?」
「两间民信局其实都差不多啊,可是在地居民来这儿寄信送货的有限,隔壁却门庭若市,这是为什麽呢?」
西门义想到就有气。「没错!到底是为什麽?问人才、问经营、问价钱、问信用保证,我们绝没比聂家弱,为什麽那群死街坊只往隔壁跑?」
「三哥。我看他们坐阵的,是一名俊朗的白袍青年。」
「那是聂四。」
「原来是聂四公子啊。」她笑:「那咱们坐阵的是你喽?」
「这是当然。想要聂四垮,我不出门还有谁能?」
她笑叹:「三哥,你一定每天都摆著这张脸在信局里走来走去吧?」
一片死寂。
直到西门笑咳了咳,想要说话,才听见西门义很轻柔地问:「小六,我的脸有问题?」
她摇摇头,笑道:「三哥生得好,是众所皆知的。可是,三哥,我记得我离家前,你的脸好像还没这麽阴险毒辣,人人一看当然会害怕,不如我来帮忙吧。」
他冷笑:「凭你?你也不过是个信役而已,能撑得了什麽大场面?」
厅外有人在敲门。
「谁?」他没好气地叫道。
「义爷,隔壁的聂本信局空无一人哪。」厅门外,信役在报消息。
「哦?」西门义奇怪道:「南京城的百姓打算杜绝跟外头的来往吗?连信也不肯写了?」
「不不,那些人,都跑来咱们信局寄信啦!」
西门义暗讶,连忙开门。果然听见外头喧哗不已,他一头雾水,问:
「这儿是被谣传生金子了是不?才一会儿功夫,全跑来了?」见到外头的信役在努努嘴,暗示他这个主人。
他慢慢地转回头,瞧见西门庭在微笑。
「你做了什麽?」她还不到那种绝世容颜,可以让众人失神。
「我?」她还是一贯很有趣的笑。「我只是在他们那儿走一圈,然後跟大哥回来这里而已。」
「怎麽可能?啊,莫非大哥你在那儿发话说小六是……」
她摇摇头,一头束起的长发也跟著摇动。食指指著自己,说:
「我只是笑了一下。」
笑?她的笑有什麽稀奇的?正当这麽想的当口,就见她慢慢地露齿一笑。
顿时——西门义沉默著,然後指著她,定案:
「就由你来负责东西信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