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早啊!」
精神奕奕的叫声又响又亮,不算高的户部小侍郎十足精神地走进户部,让朝房的吏胥以及官员古怪地看她一眼之后,继续做着自己的文书工作。
「阮侍郎,你每日精神很好啊。」国子监派来的监生不禁开口。在户部的监生没有官职,虽然名为实习,但地位低微,通常只有巴结人的份却没有人来巴结他。
「是啊,我天天早起练拳,气血通得很,精神当然好,你要有兴趣,下次我教你一套简单的拳,包准你天天做事也不累。」她爽朗地笑,走到柜前抽出册子继续昨天未完的抄写。
「阮侍郎……你负责太仓库的,现在你不应该在户部啊。」监生好心提醒。
「我要负责的都做完了,没事了就过来帮点忙。」
「做完了?」现在才多早就做完了?这阮侍郎是不是太积极了点?「对了,阮侍郎,听说昨天你下班之后,收到首辅大人的赠礼?」话一落,朝房内其它官员纷纷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
阮冬故一想起那把扇子就一肚子火,直言道:
「这种礼物,我可不想要。」
「这……」监生不敢接话,瞄到她的字迹,立即改口道:「你手受伤了吗?」
「没有啊!」她四肢好到可以跟怀宁打上三百回合,前提是怀宁要放水。
「呃……」这几日早就注意到阮东潜乱七八糟的字迹,原本他以为是手受伤了,搞了半天是天生字丑……当年这姓阮的到底是怎么从主考官眼皮下过的?
监生正随口要再找话题,忽然听见阮冬故问他:
「孙子孝,你住哪儿?」
监生没料到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呆呆回道:「这里有国子监提供的学舍。」
「是吗?那可真好,我北上来京,吃喝都得靠自己。」
阮侍郎身居小巷里的破宅,是户部上下都知情的事。孙子孝暗示她:「如果能蒙首辅提拔……」呃,还是住口好了,因为看见很不会掩饰的阮侍郎,已经开始在风云变色了。
这几日相处,多少模清了阮东潜的脾气。平常看起来精力十足,像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郎,但只要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内阁首辅东方非,那张还带点稚气的脸庞会在瞬间爆红起来,像个红脸小关公一样。
「阮侍郎,你写错了,去年文武官员不加皇亲开支,薪俸共是五十三万三千两,你少算三千两。」孙子孝提醒。
阮冬故连忙翻开账本察看,果然自己粗心大意,少补了三千两。她内心微讶,看了孙子孝一眼。
「是属下不该插嘴。」孙子孝立刻作揖道。
她回神,开朗大笑:「有什么该不该的?我错了,你纠正我是理所当然啊!孙子孝,我一向粗心,要是我再弄错什么,你一定要提醒我!」
孙子孝古怪地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忽闻外头有人叫道:
「李公公到!」
孙子孝闻言,直觉拉起她的手臂,推她往朝房外走去。
「喂,孙子孝,你做什么……」即使她再笨,一看见朝房内的同事奔向门口,也知道孙子孝是拖着她恭迎那个什么李公公了。
「户部尚书呢?」李公公细声问。
「尚书大人正在礼部那儿呢。」有名官员讨好地说。
「礼部?哼,户部尚书是去求救了吗?」李公公冷笑:「好个户部,分明是不把国丈爷放在眼里,以为投靠首辅大人就是找到救命仙丹了?」视线随意扫过官员们,忽地落在阮冬故脸上。他暗暗吃惊,向她招手:「你,就是你,过来。」
阮冬故一头雾水,确定自己跟这个姓李的公公素末谋面。她上前,还没开口,李公公就伸出光滑的手掌,在她的颊面用力模了下去。
她瞪大眼眸。
「好细致的触感啊。」李公公惊叹,又羡又妒地问道:「小官员,你是怎么保养你这一身肌肤的?」
「保养?」她呆呆地重复,浑身毛毛的。
「你瞧起来像十五、六岁,面皮白里透红的。说,你的秘方打哪儿来?」
「李公公是国丈身边的红人,他问什么你就实话实答吧。」孙子孝低声说道。
什么实话实答?阮冬故忍住擦拭脸颊的冲动。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主动碰过她,一郎哥跟怀宁虽是青梅竹马,却很守男女之别的。
「你这小官员这么藏私?」
「谁藏私了?要说你我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下官每天早起练拳健身而已,公公要认定这是秘方,好吧,您每天来找我,我教你一套拳。」她拍着胸说道。
李公公一时傻眼,没有想到小小官员说话这么豪迈又粗鲁。
恶意的笑声由远而近,东方非现身在户部,户部尚书紧跟在后。东方非笑道:「阮东潜,本官远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你当这里是市井小街吆喝吗?」
阮冬故正要冲口答道,她要身在市井小街上,那她必定是抓蛇人,专抓他这种没有天良的毒蛇。
哪知,她还没有开口,李公公尖锐的叫声就起--
「你就是阮东潜?」
「他就是阮东潜啊。李公公,您在宫中的消息落后了吗?国丈爷的侄子就是被这阮东潜给亲手监斩的啊。」东方非「好心」地解释。
李公公脸色一白,细声道:「首辅大人,咱家先行告退了。」匆匆赶去报讯。
「大人,阮东潜是户部的人,这不是摆明了要让国丈爷专挑户部的碴吗?」户部尚书忧心忡忡,又气又恼暗瞪这个上任没几天就带来麻烦的阮侍郎。
东方非没理会他,专注地瞧着阮冬故,嘴角抹笑道:
「阮侍郎,我瞧你好像不记得你曾监斩过人?」
她瞪着他,怒道:「我亲自监斩的共二十七人,每一个人名、每一条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绝不会忘记,什么国丈爷的侄子?他没有姓名的吗?」
东方非就爱看这阮家少年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头也没回地问:
「户部尚书,国丈爷的侄子叫什么?」
户部尚书叹气道:「邹进真。」
「邹进真?是他啊!」阮冬故恍然大悟,骂道:「这人迷奸良家妇女,杀人逃狱,本就该斩!我监斩并无不是之处!」难怪当日一郎哥坚持将小有官名的邹进真送往刑部处决,不要经她手,就是为了预防今日吗?
东方非见她一脸不知大难将至,心里更加兴奋,笑道:
「阮侍郎,你可知国丈爷在朝中势力?你小小一个侍郎岂能跟他对抗?好吧,你要低声下气地求我,我愿为你化解这一次的灾难。」
她呸了一声,不理户部此起彼落的抽气声,怒道:
「我要是怕了,当年我就不会亲自监斩!」
东方非阴柔的眸瞳抹着光彩,不气不恼道:「阮侍郎,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为自己留余地?这样的人,英年早逝的机会很高哪。」
她皱眉,不以为然说道:「当官的,就是要不为自己留余地,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国丈要是昏庸到装瞎子,看不清楚自己侄子的罪行,那就冲着我来吧。」
东方非闻言大笑不止,笑到不得不用官袖掩住浓浓笑意。
「阮侍郎,本官愈来愈相信你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凭的绝不是你一人才智。你以为国丈爷要对付你,会明着来吗?举个例来说,国丈爷身边忠狗是李公公,李公公负责内宫采买,小至一片琉璃瓦,大至馈赠外国使节的珍珠宝石,开销全由户部负责。这笔帐不报台面,李公公想报多少,皇上也是不管的,即使户部的银子不够也得挤出来。往年国丈爷还算知分寸,不敢明目张胆贪污到惊动我这个内阁首辅。」东方非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要是国丈爷,必藉此事将户部整得凄凄惨惨。只要我联合工部、光禄寺、兵部,将户部拔得一毛不剩,你就算去求皇上也没有用了,户部尚书稳死无疑,你这小小侍郎的职位怕也不保了,敢问你这个为苍生的好心阮侍郎,到那时,你怎么对得起天下百姓呢?」
阮冬故闻言一呆,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来户部毕竟才几天,虽然一切还在模索中,但也知道户部是六部里最难讨好的一个部门,光是皇朝历代的户部尚书没有一个全身而退,就知道这个职位有多难做了。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根本没有想到堂堂一名连皇上都要喊声国丈的老人,竟然也会要这种动摇国本的卑鄙手段。
户部尚书低叫:「请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吧!户部实在无法再负荷多余的开销啊!」
「哼,本官闲着没事跟国丈爷作对,有我好处么……」东方非忽然瞧见桌上摊开的账本。他上前,仔细看那账本后,诡异地睇她一眼,问道:「这是谁写的?」
这几天,他都待在礼部,每天早上都会听见好精神的早安,也知道阮侍郎在重写账册,只是--
「是我。首辅大人不允许重阅账册吗?」她一脸理所当然,眼神却游移不定。
「你写的啊……」东方非缓缓打量她,眸里透着难解的光芒。
在旁的户部官员心惊胆跳,就怕这个权倾一世的首辅大人挑中了户部恶整。
阮冬故极力掩饰心虚,一脸无畏地回视着东方非。
东方府--
「他真是阮东潜吗……」东方非沉吟大半夜,始终无法揣测出真正的事实来。
「大人,大人!试卷来了!」
随从手捧长盒奔进房里,东方非立刻开盒取出试卷。他扬眉问道:
「这是阮东潜当年的试卷,确定无误?」
「是。小人拿大人的令牌,亲眼确认,的确是阮东潜当年应试的试卷。」
东方非摊开泛黄的试卷。打开的-那,一见满页端正的字迹,俊目立露异采。
他一目十行,迅速读完试卷,暗喜道:
「好大的志向、普通的才智。有梦想,却不知现实,这一点与户部里的阮东潜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文章中少了尖锐、鲁莽。」更重要的是,字迹完全不同。
科举出身的官员不论程度如何,一手好字是基本,依户部里那个阮东潜的字体,别说是进榜了,连三岁小孩练字都比他强多了。
如果手部曾受过伤,勉强可以解释为何字迹差异甚大,但那个阮东潜活蹦乱跳、身体健康,根本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阮东潜,这份试卷让你泄底了。」东方非喜形于色:「难怪我第一眼瞧他,就觉他不似二十出头的青年。哼,是买官鬻爵吗?你买官的意义何在?不在外地贪污,还得罪了老国丈,你买这个官不划算啊!」这假货到底是什么时候顶位的?是在一年前监斩国丈侄子之前,还是真货被贬县丞的时候就已经掉换了?
那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阮东潜,本官轻轻松松就抓住你的把柄,你会怎么做呢?本官真的好期待啊,
向晚时分,落霞满天,西斜的夕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长长的。被京师百姓形容为只有贵族才能进驻的大街上,有一扇朱红大门被推开,一身青色劲服的男子沉声说道:「阮大人,请。」
阮冬故步进门内,缓缓扫过东方非居住的府邸。雕梁画栋,粉墙金瓦,层层回廊上随处可见精细繁琐的雕饰,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即使是做了十年的官,也决计盖不起这样的豪宅。
她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随着领路的青衣护卫走上长廊,赫然发现廊上地砖并非皇朝内的产物……她轻讶一声,终于月兑口:「这是海外运进宫,只准宫中有的!混蛋东西,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皇上平起平坐吗?」她一脸怒色。
与她同来的怀宁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催眠自己是木头人。
「首辅宅院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由皇上赏赐,非我家大人私谋。」青衣说道。
「皇上赏赐?」她咬牙:「说穿了,皇上的赏赐皆由户部而来。」一路走来,她发现仆役不少,婢女倒是有限,似乎主子不唤,没有人敢主动吭声。
来到主厅,青衣停步,沉声说道:「请阮大人的贴身护卫随我到偏厅去。」
「他不是我护卫,是我义兄。」
青衣眸里闪过讶异,仍坚持:「我家大人只见阮大人。」
阮冬故蹙眉,与怀宁交换视线后,后者勉为其难开口:
「冬故,-小心。」说这几句话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阮冬故用力眨眨眼,笑道:「我又不是上龙潭虎穴,你不必紧张。我去去就来。」语毕,大步跨过门坎,走进主厅之内。
主厅内,一身月白锦衣,腰间束了条镶玉带子的男子,悠闲地倚坐在披着白狐皮毯的华椅上,他原在阅读某张卷子,一听有人进来,立即抬脸扬笑。
笑颜短暂地僵住,瞧见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平日看阮东潜身穿官服,即使相貌偏小,但也不至于像眼前这么的小啊。
「东方大人,平常你在礼部,我在户部,近得很,有什么事你不在上班时候说,却强要下官下班后来?」阮冬故直接挑明了问。
东方非一听她的冲言冲语,心情顿时愉快,连忙起身向她走去。
「阮侍郎,本官特邀你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一件事?」
「一件只有你我能知道的事。」他走到她的面前。未戴乌纱帽的脸真是秀气,乌发又黑又亮,虽然迷人却像朵短暂的小花,他一捏就碎了。
她扬眉,不以为然说道:「下官可不记得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共同的秘密。」
他不理她的无礼,反而笑得开心,道:
「阮东潜,我记得当日你曾说你二十出头?」见她迟疑点头,丹凤眸异采更炽。「你看起来真不像啊。」
「首辅大人今年也三十了吧,我瞧你保养像二十五,在这年头,官都能当得不像官了,这种小事又算什么?」
「阮东潜,你认为什么官才叫官呢?」两人相距不过半个手臂,她却不怕不惧,太让他心痒难耐了。
「官字二个口,自然是要为百姓喉舌谋福了。」
「说得真好。那么本官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阮侍郎能不能代本官找出个答案来?」
「有什么事会让权倾一时的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嘛……你认为,假若有个人买官顶位,他求的是什么呢?」他停睇不转地看着她,发觉她在听见「买官」时,眼神又开始游移不安起来。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竟然会把视线移开,绝对是心虚了。
「下官怎会知道他买官求的是什么?」她终于答了。
东方非凝视着她,笑道:「阮侍郎,今年秋风已起,为何你满头大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抹汗,辩驳道:「这屋子又闷又热,流个汗不足为奇。」
「这倒是本官的错了。这种屋子是皇上赐的,连我也住不惯,好吧,阮侍郎,我也不多留你,只要你写完一篇文章,你立即可以离去。」
「文章?」她心跳加快,不只满头大汗,连手心也发起汗了。
东方非将她极力掩饰的神情看在眼里,笑着要门外的家仆取来文房四宝。
「等等,首辅大人,写什么文章?」她惶惶不安地追问。
「前一日,我听见当年的主考官提及你的文章时,语气多有赞赏,本官也曾是一甲状元,很想看看你的文章好到何种地步。」
阮冬故脸色微白,笑颜早僵在那里。「大人,这么久以前的文章……」
「你要说你忘了吗?」
「这个……」
东方非欣赏着她为难的神色,正要再逼她,门口传来一声--
「大人!」先前领路的青衣护卫在门前,取过家仆的文房四宝后,走进主厅。「阮大人的义兄,已安置在偏厅。」迟疑一会,他附在东方非耳边低语几句。
东方非惊喜:「你没有听错?」她义兄叫的是冬故而非东潜,他够有把握了。
「属下熟知数省的口音,的确没有弄错。」
「很好,你下去吧。」东方非笑道。
他含笑再逼近她,她连动也不动,仰头含怒迎视着他。他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虽然暗讶她的掌心细小白女敕,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天生偏女的少年。
「阮侍郎,本官心跳得很快呢。」轻滑的声音带点阴凉与兴奋。
「你……心跳快关我什么事?」她瞠目,朝里的人怎么都跟李公公一样?
「阮侍郎,本官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快活过了,快活到我不想赶尽杀绝了。你要是从此归于我的门下,听我命令行事、受我控制,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阮冬故用力挣月兑,往后跳了一大步,怒声斥道:
「恶心死了!」这个东方狗贼有病!嫌恶地用力擦手,看他一脸趣味,好像胜拳在握一样,她骂道:「你不过是个首辅兼任尚书的官员而已!要我听你命令行事,你以为你是皇上吗?要不是有你这个狗官在朝堂作乱,太平盛世绝不是虚言!」
东方非见她气得满面通红,不以为意笑道:
「阮侍郎,你要现在跟本官闹翻吗?」
她咬牙,想起凤一郎的叮咛,恨声道:
「下官一向有话直说,绝不是有心与大人作对。」
「有话直说啊……阮侍郎,既然你都有话直说,我也不捉弄你了。阮冬故,阮东潜,哪个才是你的本名呢?」
她呆了呆,立即答道:「在下阮东潜,冬故是家里取的小名。」
「是吗?」他早料到这个答案,取过桌上备好的账册,摊开面对她。「近年卖官鬻爵的人不少,本官也不想怀疑你,不过,阮东潜,你的字……实在教本官难以辨认,这样的字体若能让你考上科举,那么本官真要怀疑是你买通主考官呢。」
「大人,你认为我买官?」
「本来半信半疑,不过你说话的样子好心虚,瞧,你连语气都在发抖了。本官私下找你来,就是要给你机会。我一向不阻止这种买官行为发生,但,必须在我的默许之下。只要你认罪,我绝不揭露,还能保你从此官运亨通。」他威诱并施。
她瞪着他。「我……我没有!大人,污蔑官员是有罪刑的。」
一双堪称漂亮的剑眉扬起,他笑道:「阮东潜,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闹到皇上那里,你才知道死到临头吗?」
「下官不曾买官,即使闹到皇上那儿,我何惧之有?」
「好!很好!你敢不敢赌呢?」
「赌?」
「你要能默出『你』当年的应试文章,我就在皇上面前进言,砍下李公公一半的买办费,你们户部也好过些;要是默不出同样的字迹,你就得舌忝本官的鞋子。」
「我……我写就写!我写过的文章怎么会忘记呢?」
「哈哈,阮东潜,你遇事冲动,容易受人挑衅,还有未来可言吗?」转身走向华椅。「本官就陪着你,看你何时能写完。记得,只要你在皇城一天,即使你丢官弃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顿了下又道:「现在还能反悔,你考虑看看吧。」
「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我双眼瞎了,再也看不见这个国家的未来!」语毕,气冲冲地走到桌前坐下,心神虽微虚,但还是鼓起勇气,提笔写上第一句话--
天色降暗,东西巷的破宅里点上一盏油灯。
「大公子,饭菜煮好了,我都搁在厨房的桌上。」圆圆胖胖的妇人从小小的厨房出来,就瞧见那一头白发的青年倚门而立。
凤一郎取过今天的饭菜钱,微笑地交给她。「周大婶,麻烦-了。」
「哪儿的话!三个大男人不会做饭是应该的。大公子,小公子还没回来吗?」
「嗯。她上同事府里做客。」
「那不是挺好的?朝里有人帮忙,小公子必能官运亨通。」见他并不嫌她多话,周大婶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公子,你跟小公子不是亲兄弟吧?」
他模着自己的白发,笑道:「不是。我十一岁才与她相识,算是义兄弟吧。」
「十一岁,好小的年纪啊。大公子,你一头白发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我也不大能见太阳,所以咱们的三餐以后还要拜托大婶了。我家阮弟很喜欢大婶煮的菜呢。」
「哪儿的话,是小公子不嫌弃!」周大婶眉开眼笑地说。
又闲聊了几句,送走了周大婶,凤一郎看着天色,算着时辰,走回客厅。
虽然是破宅,但至少还有间待客的客厅,可惜冬故官缘不佳,一直派不上用场,所以小小的客厅改成书房。他在旧桌前坐下,取过字笔,想起十一岁与她相识后,他只为她而活,即使她一心一意走向险峻的未来,他也从不后悔与她并行。
他再看一眼天色,然后闭眸凝思,陪着她一块提笔写出端正工整的文章来--
梆子声响起,东方府内静寂无声。
主厅内,坐在高椅上的俊美男子,眼皮微抬,睇向正在专心默写文章的少年。
这小子写了很久啊。他是有耐心等,反正结果都一样,到头还不是得跪地求饶。
「阮侍郎,就算你能默出通篇文章,字迹不同也是白费心机,你不如认了,千万别令本官失望,当个不知死活的……」话末完,就发现自己在自说自话,这鲁少年正全神贯注,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去。
东方非暗自哼笑,也不以为意,他多的是时间跟这阮家小子耗。视线回到先前阅读的杂书上,没一会他又觉无趣,于是开始打量起阮冬故来。
这少年绝对不到二十,玉面秀美,身骨纤细,可以说是新生一代里最具卖相的朝官之一,可惜举止粗野,心眼又太单纯,加上无人当靠山,要闹出事来太容易。
他很清楚他的态度决定阮东潜的未来,现在百官拒阮侍郎于门外,即使这小子有心要议事也无人附和,在朝里等于是个满怀抱负却无用武之地的废官啊!
他闲着无聊,干脆起身绕到阮冬故的身后,俯近单薄的背,看向写到一半的文章。
一看,立即怔住。
怒火顿时窜升,东方非不理她惊讶的叫声,一把抽过她正在写的文章。
一目十行速读,字迹、内容与他所读的试卷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大人,我还要继续默写下去吗?」她别有用意地问,明眸充满异样的光亮。
东方非-眼,缓缓从文章里抬头凝视着阮冬故。
「阮东潜,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本官吗?」他忍着怒火。
「耍?」她哈哈大笑:「下官从没暗示过我不是阮东潜啊!是您自己多疑。想当年我写这文章费了多少心血,它让我从此能为百姓抱不平,我怎么会忘记呢?对了,李公公的买办费要请首辅大人多费心了。」她开心地拱手作揖。
「阮东潜,你可知你得罪了国丈爷,若无靠山,在朝中绝无生机?」
「一个国丈爷,一个首辅大人,不管我靠谁,我都只会成为一条狗,我是来当官,不是来当狗的!大人,天色已黑,下官得回家吃饭了。」她见东方非不吭声,当他是默许了。她扬声大笑,大步走出主厅,喊道:「怀宁,回家了!」痛快的笑声响彻东方府。
「大人?」青衣护卫在门口低问:「要强留吗?」
「让他们走吧。」东方非脸色微青,咬牙道:「依阮东潜直来直往的性子,要拐个大弯栽我到灰头土脸的地步是绝不可能,必有人在背后帮他!」
「属下上东西巷请阮大人过府时,阮家里还有一名白发青年……」
「白发?」东方非想了片刻,脸色和缓不少。「我想起来了,阮东潜背后有两条忠狗在帮他。那白发的必是他的狗头军师了。」
「大人,只怕厉害的是那名白发青年,而非阮大人。」大人真要对付的,应该是那个聪明的白发青年才是。
东方非想起二人初遇的那晚,阮东潜确实提过他家有人才智不输诸葛……
「大人,是否要属下去调查那白发青年?」
东方非-眼沉声道:「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有兴趣的,只有阮东潜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阮冬故奔进阮宅,一见凤一郎,大笑道:「一郎哥,你全料中了!你真厉害!」
凤一郎连忙起身,确认她毫发无伤,再看向跟着进屋的怀宁。后者轻轻摇头,凤一郎才暗吁口气,微笑道:
「这只是刚开始。咱们先下手为强,让他先完全否决-的身分,他就会以最快的手法确认你的身分,自负的人一旦确认,以后要再改变就很难了。否则再过两年他才起疑,找人来认-,那时就算-再神似阮东潜,只怕也躲不过真假之分了。」
「为什么?」
凤一郎看着她一脸迷惑,笑了。「再过两年,-就二十了,二十芳华如花季,-只会愈来愈漂亮,不会再像个男孩子了。」
她闻言,眉头紧锁似是沉思,眼角觑到桌上刚写的文章,下意识走过去翻看。
凤一郎温柔笑道:「冬故,周大婶做了-爱吃的菜色,咱们先用饭……」
她突然抬起脸,握紧桌上书写的文章纸卷,道:
「一郎哥,当年你让阮东潜写下当年试卷内容,要我每天反复默写,直至一笔一划与他一模一样为止,你早就预料有朝一日用得上了吧?」她自嘲笑道:「东方非一定以为我在玩虚实之策,在他面前假心虚。其实我真的心好虚,任何事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唯有冒充阮东潜,我很难气壮,这一点你也早预料到了,所以让我这个不会作戏的人在他面前表露真情,他才能掉进你设下的陷阱,是不?」
凤一郎平静地注视着她。
「一郎哥,你默写的文章跟我一模一样呢,我记得当年你只在教我的时候,仿过阮东潜的笔迹,可是现在你却还能写出分毫不差的内容。这个官,不该是我来做。」一郎哥什么事都能神机妙算,她却完全不行。
「这个官,我做下来。」凤一郎柔声道,迟疑一会儿,模上她的脸。「冬故,我说过,小事我来,大事由-决定,因为我永远做不来这个官,即使我今天一头黑发,我依旧做不来,咱们三人里只有-能做。」
「我不明白。」
「以后-就明白了。虽然东方非信了-的身分,从此不再怀疑,但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他一定会在朝堂上处处刁难-,-要有心理准备了。」
「我早有心理准备。我要应付的也绝不只有东方狗贼。」她深吸口气,精神抖擞地露出笑颜。
凤一郎原本想劝她圆滑点,前途就不会太难走,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等她先行去厨房时,怀宁忽然对他问道:「你会有事吗?」
「什么?」凤一郎停步。
「那个东方非绝不是好惹的人物。他要对付的是冬故,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有可能会遭殃。」他有自保能力,也必须保护冬故,会落单的只剩凤一郎了。
凤一郎摇头笑道:
「即使东方非为害朝野,他也是个真小人而非伪君子,除非他对我起了兴趣,否则不会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法让冬故屈服。怀宁,今天,东方府里有谁?」
「只有家仆跟护卫。」
「这样啊……那么一开始,他就没要把冬故送进刑部。他对冬故的兴趣,比我预想的还要大,这可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