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蓝天园里亭台楼阁内,俊色男子倚着雕栏,只手捧书,微微托腮打盹。
“嘘,小声点,舅爷打盹,别惊动了他,摆下素菜就走。”家仆轻声道。
“这也难怪他累,一个斯文人,还得应付这么多事。昨儿个晚上女厢房的李姑娘昏倒在蓝天园里,到现在还没醒来,今儿个一早,与闻人庄世交的‘静玉山庄’大小姐突然来访,庄主竟将她带来蓝天园里见舅爷,我听马厩的人说,是庄主叫欧阳副总管连夜请大小姐来做客的,分明有心……”
“嘘嘘,别惊扰舅爷,这些事咱们都不能管的。”
未久,只允男仆进来的蓝天园安静了,一如过去一年多的岁月。
他托着腮面,半垂着眸,像在沉思,任由身后的晚饭凉了。等到他抬起凤眸,天已初暗,家仆已挂上琉璃风灯。
她还没醒吗?
他起身,没有取下风灯照路,便往女客厢房而去。
闻人庄庄园占地极大,重要地方皆挂上风灯,不常经过的路便是黑暗一片。靠近女客厢房前,一片黑暗,他仿佛能在黑暗中视物,巧妙地避开擦身而过跌跌撞撞的家仆,那家仆完全没有发觉他在场,只咕哝道:
“这么黑,早知取灯过来了。”
等离去之后,他走到厢房前,停步,瞧着一名少年翻窗而入。那少年与他曾有数面之缘,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带他进庄。
他徐步走到窗台前,从半掩的窗口往内看去,那少年坐在床缘,倾身靠向床上的人儿。
顿时,闻人剑命眯起眼,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境竟有几分恼怒;而后,那少年哼笑一声,无声无息离开了。
他盯着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走进客房。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小脸微白,唇边含笑,这笑他看得很熟了,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噙着这笑。
她当真是真心在笑吗?
昨晚,她昏倒在他怀里,请大夫过府诊断。那大夫说她只是醉倒,并无大碍,只是——
“小姑娘根基打得不好……幼年必受过重伤,伤及心脉,看她样子曾学过武艺,强身最好,若是为杀戮而学,那可就伤身再伤身了。舅爷,你可要好好注意了。”
不是他的责任,要他注意什么?眼神转向床边睡得很熟的年轻脸孔,她的唇色艳若桃李,指月复抹过才知那是斑斑血迹。
“她的性子如何?”老大夫问。
“我不知道。”几次见面之缘,即使过去曾有牵绊,但如今他记忆已失,岂能看穿她的本性?
“那我就坦白告诉舅爷吧。小姑娘先天条件很差,中段有高人调养,可惜后期失调甚重,若是可能,最好学你一般修身养性、无欲无求、喜怒不形于色、冷眼旁观,七情六欲全当废物来看……”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咳咳咳……反正老夫送你一句话:心头一口血,足抵十年命,大悲大喜切莫再缠身啊。你要记得,老夫这话已是十分的含蓄了。”
送给他?身子出了毛病的,不是他,送给他做什么?
那大夫医术高超,当日曾在鬼门关前拉回他。对她的诊断要有误是很难了……
短命鬼啊……那老大夫只差没这么说了。
凝视她苍白的睡颜许久,忽觉她身子起伏几乎是没有了。他瞪着半晌,缓缓探向她的鼻息。
还有呼吸。
她还活着。
不知不觉暗暗吐了一口长气,又望了她良久,望到连闭着眼也能清楚勾勒出她的容貌来——即使勾勒得出来又如何?对她毫无印象啊……
“啊!月亮!师父!月亮出来了!”突然问,她坐起来扑住他的腰。
他皱眉,要推开,而后发现她仍睡得很熟,只是在梦呓不断。她小脸歪歪垂在他腰际,唇办还在笑。
她到底在笑什么?
拉下她的右手,不经意看见她的掌心全是疤痕,杂乱的疤痕里有一个淡淡的半月烙印。
他垂眸,不语。
漫漫长夜,女客厢房里——
他,一直在。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两天后——
“她……睡得好安详……”
“是很安详。叔叔,你是不是想说,她实在不像是将要死之人?”李易欢坐在床头,像个天真孩子戳着她薄薄的脸皮。
“大夫说她只是累极,精神一松,睡饱了就没事……”
“闻人庄请来的大夫是城里的脓包大夫,那种大夫只能诊一般病症,能看出什么了不起的症状?要我来说,我会说她的血里藏着不该存在的虫毒,那种虫毒通常只能控制一个人的心志,嗯,是她的运气不佳,抽中下下签,体质无法与我相融,这种体质我至今只遇过三个,她算第四个,叔叔,你运气算是很好了。”他头也不回地笑道。
“她……她与你无关,为何要害她?”
“我不就说她运气不好了吗?”李易欢哼笑:“你应该值得庆幸,你没像她这么槽,连自己下了九泉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叔叔,我现在要陪我的朋友走最后一程,你可以离开了。”
他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听见迟疑戒慎的脚步远离,唇边才绽出残酷的笑来。
“李聚笑啊李聚笑,你不说你运气很好?有本事醒来给我瞧瞧啊!”他戳戳戳,简直以戳她的脸皮为乐了。
她的肌肤苍白柔软,模起来滑腻腻的,不像与他曾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们,皮肤粗硬而黝黑……他一向讨厌中原人,男女皆然,部份原因在于他们瞧起来像一团恶心的白肉,自命清高却又禁不起大风大浪。
“不过,我一看你更讨厌。”戳戳戳,她连昏迷也犹带笑意,仿佛从出生以来就不解忧愁。他见状更为暗恼,咬牙俯近她的睡容,瞪着她。
浅浅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他阴狠地笑道:
“你说你运气好,好在哪儿?百壳虫为我所养,日夜饮我的血为生,李聚笑,不瞒你说,我浑身上下都是毒,连我一眨眼,都可以死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
他一撮黑发垂到她的脸颊,更显她的苍白透明。
“打第一眼我见到你就讨厌,巴不得将你从我眼前抹去,为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透啊。一见到她,内心就起了强烈的厌恶感。“好可惜哪,现在闻人庄上下都在谣传,一个不速之客迷恋上闻人舅爷,可惜庄主属意世交之女。”
他轻笑,充满得意,指月复忍不住再度戳着她的脸皮。
“庄里有什么秘密逃得过我的眼?你以为为什么我没跟着一群江湖笨蛋抢令牌?那令牌是另有玄机,你这蠢蛋,闻人剑命曾经就在你的掌心里,可惜啊,你连令牌的意义都不明白就交了出去……也好,总比知道了却无福消受好。”
戳到她的脸颊通红无比,他满意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唇上笑痕有些淡,平常连眉毛都会笑的,如今额面微皱,有点痛苦的样儿。
梦到牛头马面了?也该是时候了。
“闻人不迫要为你心目中的蓝天公子比武招亲。那结亲令牌共计二十面,分由二十个人送往江湖中有女儿的武林世家,静玉山庄已持结亲令牌来了。我猜啊,那闵总管必定还来不及送到,就遭莫名惨死。人人都以为闻人不迫重金悬赏,是因令牌有鬼,哪猜得到他是怕为自己挑错了舅娘。好可惜哪,李聚笑。”愈来愈想开怀大笑,可又怕被经过的人发现,他只能隐忍。“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它日我若还记得你这号小人物,我会在那擂台前,拎着你的牌位,让你瞧瞧闻人剑命的妻子生得如何模样……”话未完,突然见她猛地张开眼。
李易欢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目定口呆。
“就是你!”她突然勒住他的衣领。
“你……”
“是不是你老戳我的脸,戳得我连场美梦都来不及作完!”
“好痛喔,戳到连牙都痛起来了!咦,对了,你是谁啊?”
“……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你会记不得我是谁?”
李聚笑闻言,愣了下,暗暗观察他的脸。
“嗯……有点眼熟……”她很含蓄地说。
他眯眼,顿觉双手好痒。她装傻装得太彻底了点吧?如果说他是路上随便一抓就有的路人长相,他无话可说,但他的肤色很明显透露出他非中原人士,她的眼界能有多大?最多也只看过一个异族少年而已吧!
“方才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她讶问。
他暗暗吸口气:“你昏迷了这么久……”怎会再清醒过来?她的样子绝不像回光反照,还是,有人为她解了毒?
“我睡了很久吗?”难怪浑身骨头好酸,好想伸懒腰。“我喝醉了就是这样,有一回我偷喝了我大师父的酒,结果睡了三、四天,从此我师父再也不准我碰。对了,我睡了几天?”
她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看见他黝黑的额面出现暴裂的青筋。
忽然问,他冲动地伸出双臂,掐住她的脖子,失控骂道: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就不信你死不了!
“哇,哇——死人了!会死人的!”她惨叫。
就是要你死啊!差点月兑口而出。他的双眼暴凸死瞪她的笑脸,紧紧咬住牙根,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慢吞吞松开那双很想暴行的双手。
“你……原来是喝醉了啊。睡了三天,一定很渴了吧?我帮你倒杯水。”他极力放轻声音,倒水时背对着她,手指拨了拨,微不可见的粉末立刻融于茶水之中。
世上只有他不想害的人,绝没他害不死的人!
李聚笑目不转睛地瞧他,浅笑道:
“你笑起来真有点阴险呢。”
“姐姐,我才十五岁,只是个孩子。”他强调:“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天真活泼表情多变是自然,是你多想了。”
“也是,你不说,我也实在看不出你才十五而已。”她笑眯眯道。
“……”忍气吞声亲眼目睹她饮下茶水,他笑了,神态轻松地坐在床缘,柔声说:“姐姐,我娘啊,曾经告诉我,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是有运气,而没有实力者;第二种有实力,而没有运气;第三种则是运气与实力兼俱者。通常第三种人极为少数,这种人多为上位者,好比闻人不迫。我娘还说,倘若有一天我遇上了这三种人,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而现在,我的确明白该如何做了。”他微笑着,心情太好。
李聚笑想要掀被又忍下来,笑道:
“好巧,我大师父也说过呢……他说,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我师父,第二种是我爹娘,第三种则是我。当有一天,我明白这句话时,就是我选择的时候了。”
“……”李易欢眯起黑瞳。“你在耍我?”
“咦,有吗?我可是很认真的呢。”她浅浅一笑,然后低哺:“如今我明白了,可是,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瞧,我俩挺像的呢。”
她语气似是正经又带笑,李易欢一时之间竟无法读出她笑脸不是在耍他,抑或认真的?
“对了!”她问:“我叫李聚笑,你叫什么啊?”
是在耍他!
“我姓李,叫李易欢。姐姐,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曾忘过我姓名的人。”他笑道。
“喔……不好意思啊。”她有点腼腆:“我忍了很久,你一直坐在床边挡住我……算起来我也忍了三天吧?你能不能扶我到茅房,我内急啊!”
“……”他闭上眼,再张开眼时充满笑意:“好啊。”
就让你死在茅房里吧!死在茅房里吧!他内心诅咒着,扶她起身的同时,又闻到淡淡的药味,跟他幼年时的气味很像……难道她跟他一样,小时多病?
蓦然间,他听见脚步声。
一个是闻人不迫的,一个则是……闻人剑命?
他暗咒一声。他与闻人剑命仅有数面之缘,都是远远的打过照面而已,彼此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但出于本能,他在闻人庄这些时日,绝不正面对上闻人剑命。
他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将眼前的少女搂进怀里,唇边露出贼兮兮的笑。
“唔……”闷死她了!李聚笑一时不察,只觉满脸被硬塞进一堆骨头里,痛得她想哇哇大叫,声音却消失在他讶异的叫声里。
“啊,蓝天公子,你怎么来啦?”李易欢连忙害臊推开她,让她一头撞上床柱。
哇,够狠!她眼冒金星。
“我每天都来。”闻人剑命平静说道,凤眸-向衣衫有些凌乱的李聚笑。他彷佛视若无睹,走到床前,问道:“李姑娘,你好些了吗?”
“唔,嗯。”暗地瞪了李易欢一眼,却不太敢看眼前的男人。总觉得,一个遗落记忆的闻人剑命很陌生。即使,现在他的眼瞳里映着她的身影,她也明白对他而言,她的名字叫李姑娘,而非其它……
闻人剑命半垂着眼,凝视她略嫌无措的神色,淡声道:
“既然不能碰酒,以后也不要碰的好。”
“是。”她很乖顺地答道。
“姐姐,我晚点再来探你。”李易欢亲热地笑道,内心暗补一句:晚点再来探你的尸身,为你上二炷香啊!
临走前,眼神直觉往闻人剑命瞥去一眼。他的背影不动如山,站在床边,像座高山,挡去了任何危害到床上人儿的可能性……他暗笑自己的想像,摇摇头走人也。
闻人剑命撩起袍角,坐在床缘,拿起空杯打量。她暗叫不妙,好想跑茅房啊。
“李姑娘,你跟他的交情不错?”他垂眸道。
“啊?”
“以后,他经手的东西你一律不要碰。”
“喔……”如果托他抱她冲茅房……不不不!她不要啊!在他陌生无情的眼下走进茅房,那太太太丢脸了!
可是、可是以前她能死皮赖脸跟着师父冲茅厕,为什么现在一想到就脸红尴尬?
“最好也离他三尺以上。”
“喔……”她心不在焉。
“李姑娘,我打算这几天出门。”
此话一出,果然立刻引起她强烈的关切。她月兑口:“你要去哪儿?”
优美的唇形几不可见的微扬,清冷的调子依旧,平静道:
“我想回老家祭先父。”
“老家啊……”他指的老家该不会是……很想问,但不能也不敢问。
“你该知道我遗落了部份记忆。”他自动在“无意”间为她解惑,道:“一年半前,不迫跟闵总管在白云山某处悬崖下找到我,当时我伤重濒死,足足养了半年的伤,清醒之后,我记得先父的名讳、记得外甥闻人不迫,记得我姓什么叫什么,唯独我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完全没有。”
“是……是这样啊……”
即使她犹带浅笑,闻人剑命仍注意到她的紧张,指月复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顿觉她体凉而冒着冷汗。
果然与她有关啊……
“我记不得之处,不迫为我补上了。我自幼身差,与先父住在白云山上,平日我就住在那处悬崖附近的老家里。先父的牌位虽已迎回,但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得我会有点印象……”话方落,就见她的笑脸微微变了。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并不戳破,只平静道:“李姑娘,你愿意陪我回去吗?”
“什么?”她吓了一跳。
“舅舅!”闻人不迫在他身俊低声警告。鼓吹他回白云山,可不是要他带着李聚笑走!
“不迫,你不是有事要问她吗?”他头也不回地。
闻人不迫原是站在其舅身后,后来勉为其难跨出一步摆好姿势,让床上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侧面。
“李姑娘。”闻人不迫对着正前方的矮柜,沉声问:“我听欧阳提到,是你巧遇闵总管,为他造坟,还有一个秘密托你转述……”
“我没听,所以无法转述。”圆滚滚的眼珠落在闻人不迫的侧面上,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你说没听,闻人庄绝对相信。即便闵总管有著闻人庄的秘密,在下也敢说,这个秘密对于行事光明磊落的闻人庄绝无影响,我真正想问的是,你师承何处?何以功夫招式与闻人剑术相仿?”
“我功夫是我大师父教的。他从来没告诉我他叫什么,不过……”她暗暗瞄了眼闻人剑命,若无其事道:“有人曾说,大师父人如其名,所以,我猜大师父的姓名之中应该有个‘疯’字。”
“风?”闻人不迫立刻转过脸,对上她的视线。一见她眼露怀疑,他以最快的速度扳回自己的脸,再度锁住正前方的柜子。“莫非,是外公?”
愈想愈有可能,虽然闻人功夫不外传,但他外公人老疯癫,若哪天跳出个闻人派掌门,他都不感到很惊讶,只庆幸外公人老,教出了一个功夫很差的女徒弟。
他正色道:“听说外公早年喜爱云游四海,想必在外头收了你这名女徒弟……”
在此之前外公仅将全部绝学传授其女,听说舅舅也只在幼年学了一点健身之法,而他自己则是由母亲所教,算是外公的徒孙……
这种辈份一算下来,岂不是——
“你是我师叔?而舅舅是你师兄?”闻人不迫不由自主瞧向这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
“师师师师……师兄?”她的笑脸有点僵硬,尤其在闻人剑命的注视下,顿感头皮发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他一进来,那双冷漠又细密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上。
“李姑娘,你的确曾说过你师父以八十有三高龄寿终正寝,正与先父相同。不迫猜错了吗?”
他的问话看似一个简单的疑惑,但在她耳里听来,仿佛是一种试探。她有些迷惑,对上他那双什么都不知道的凤眼……
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内心反覆再三的念着。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以这样坦然的眼光看她,才会处处试她吗?她闭上眼,再张开时,展颜笑道:
“我从不知我大师父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闻人剑术,如果你们认为我使的是闻人家的功夫,那我就是你的师妹。”看向闻人不迫,笑得更开心:“你的……”
“师叔。”闻人不迫脸色肃然,语带恭敬。
“乖,师侄。打你一进门起,你老侧着身子,不让我看清你的长相,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好眼熟啊……”
“眼熟?”闻人不迫方正的面容露出讶异:“怎么可能呢?我可不记得曾见过师叔你啊。”
“我确定你让我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那必是师叔你误认了,我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不该出现的地方让你瞧见。”犹如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他每一句话。
李聚笑想了下,搔搔发尾,看向闻人剑命,发现他仍专注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避开,忽地击掌叫道:
“我想起来了!”
闻人不迫立刻强行插入,快速道:
“对了,舅舅,你不是说想跟师叔一块回老家探探吗?那正好,师叔既是外公的弟子,前去扫墓是理所当然,我去吩咐下头准备准备。”不待说完,人早已离房。
“哇,走这么快啊,我只是想说,他长得跟你……师兄有点儿的神似呢。”像火烧似的跑了,真是……独留陌生的闻人剑命,让她实在有点不习惯也很想推开他,直奔茅厕。
她内急,很想去拜访一下啊。
“李姑娘,你身体可有不适?”他问。
“我好得很,只是醉倒而已。”她笑,眉毛有点下垂。
她像刻意避开这话题,他也不强迫,改而问道:
“那日你喝了酒,多少有些神智不清,我等了你三天,就是要问清楚,你当真不曾见过我?”
她笑着摇摇头。
“不是我妻子?”
她的脸有点红,仍是摇着头。
“也不是我心倾的姑娘?”见她依旧摇头,双腮红晕漾深,他的怀疑还是无法从根消除。
“那个……”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圆圆的眸子蒙上一阵透明的水气,带笑,可是笑得很腼腆,不似她平日爽朗开心的笑。
闻人剑命心中一动,微倾上前去。
她小声笑道:
“今天天气很好啊……”
“嗯?”
“我记得茅厕附近的风景很美,师……师兄……”唇角绽出一个好小、好害臊的笑花。“能不能麻烦你抱我过去看风景呢?我好想好想看,简直是急得要命!”
“……”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舅舅,你在茅房附近做什么?”
闻人剑命回神,淡淡瞧了他一眼,答道:
“赏风景。”
风景?闻人不迫看了看附近唯一一株老树,从不知道一株老树就能让他这个舅舅赏得这么认真。
“舅舅,先前在她房里不方便说话,现下你告诉我,为何邀她同行?”闻人不迫质问道,内心微微不悦。“我赞成你回白云山一阵子,可不是要把你跟她兜在一块的!”
“这事我自有盘算,你不必多管。”
闻人不迫暗恼,道:
“这事可以缓提。舅舅,静玉山庄大小姐正等咱们一块用饭呢。”
“我对她并没有兴趣,你不必再撮合了。”
“舅舅,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是而立之年,为闻人家开枝散叶是你应尽的责任,就算不喜欢静玉山庄大小姐,没关系,还有其他……”
“其他?”
“呃……将来有机会,也许会遇见其他姑娘。”当然不能明说庄前比武招亲擂台正近完工,他对庄内所有人吩咐,不得主动告诉舅爷。
“闻人家有你就够了,不必太过寄望我。”
“舅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是江湖中人,不必像我打打杀杀过一生。你的条件也极好,没有几分姿色跟能耐的女子是绝配不上你的。”例如那个小师叔。“此次,我极力鼓吹你上白云山祭祖,不是要你给小师叔机会。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迷恋你迷恋得紧……”
“是吗?”唇角隐含有笑。
“若你只是想要有人相伴,我去跟静玉山庄大小姐提,她必满心欢喜,我瞧她对你也是迷恋——”话未完,就被打断。
“你要敢自作主张,我就回白云山上去,不再下山。”
好冷情的答覆啊,闻人不迫内心一阵受创,哭调一起——
“舅舅,我就只剩下你这个亲人了!我是关心你啊!我总觉得那姓李的小师叔有点问题,你这么快就跟她走近,太不符合你清冷的性子,我怕你是被狐狸精所迷惑啊……”原是沉稳威严的神色,一眨眼转为沮丧可怜。若不是身在外头,他真的会痛哭失声地抱住舅舅的大腿啊——
匆地,他耳力极佳,听见附近茅房的门被推动,他立刻往后一跳,像变睑似的,英俊的脸庞恢复原状,沉声说道:
“舅舅,不要怪我没有劝告你,站在同是亲人的份上,我绝对拒绝李聚笑改姓!想入闻人门,除非从我身体踏过去!”他将满腔怒火藏在沉稳的神色之下,拂袖而去。
“哇,你还在这啊?”李聚笑捧着双颊,瞪眼笑道:“我可以自己走啦,师……师兄。”还是叫得不习惯啊。
闻人剑命转过身瞧她一眼,淡声道:
“我并没有等你。”
“喔……”你要等我,我还害臊呢。
“李姑娘,之前我靠近你时,曾闻到一股极淡的药味。你……身有宿疾?”
“没啊!”她笑道:“我身壮如牛,连我大师父都说,我可以面不红气不喘地连爬两座山头呢!”
她的笑,看起来很爽朗,浑身上下散发无病无痛的健康气息。他的视线落在她略脏的白衣,衣襟上有点呈黑状的污渍,不去推敲,不会联想到是血,她的肤色异样的苍白,不去注意,会以为她天生丽质。
“师兄,你每天都来探我吗?”她跳到他面前,好奇问。
“嗯。”每天都会去瞧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顺采她的鼻息。
短命鬼吗……抚上腰间那张药单子。过去,到底是谁花足了精神调她的身子?她的父母?还是她的大师父?
李聚笑闻言,笑颜璨璨:“那真是麻烦你了。我师父曾说,我醉倒时睡得像死人一样,就算把我丢到山沟,我也照睡不误呢。”
闻人剑命平静地注视她,道:
“你师父有几个?”话方出,瞧见她脸色一愣。
“就一个啊。”她的声音放轻了,很自然地笑道:“我的师父,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啊。”
真是一个吗?那她跟他爹还真是感情极好。这三天,他去探她,她嘴里老喊着师父、师父,那口气实在不像仰慕一个长辈,反而很像……
内心起了淡淡的不悦。她明明对他有情意,嘴里喊着却是另一个男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意陪我一块回去扫墓吗?”
疑似恐慌的神情在她不会说话的小脸一闪而逝,然后对他的迷恋战胜了她的挣扎。她很快乐地笑:
“师兄上哪儿我就上哪儿,何况,我也好久好久没有看见大师父了。”
那语气有些调皮,调皮之下却带着几不可见的淡悲。
她果然是团谜啊。
而这团谜里必定包含了他的过去。
翌日——
在送行的人里,李易欢从头到尾没有出面打声招呼。
因为他目瞪口呆,直到李聚笑上马离开了,他——
还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