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星倩和曹樱面对面吃着晚餐——她炖的马铃薯牛肉和她烤的法国面包。
她身上穿着他的衬衫,因为太大件她只好把袖子卷到了手肘,则穿着他借她的棉质运动裤,那是他特地从随身旅行袋里翻出来的,当然穿在她身上极不合身,幸好是松紧带裤头,她再把过长的裤管卷到膝盖处。
在他洗澡时,她煮了道她常煮而且很有把握的南瓜浓汤,接着又迅速备料,看到他人下楼了,她利落的快炒了两道青菜上桌。
给家人做早餐时,她一向重视营养均衡,坚持要有肉有蛋有青菜,原本因为要做加热也很好吃的菜,所以没办法准备加热会变黄的青菜类,既然他人都已经到了,就可以现炒青菜了。
这么一来,她准备的晚餐就有些不中不西,本来考虑色拉会比较适合,但她觉得热炒青菜会更暖胃,所以就选择了炒青菜。
“菜都热好了,你应该饿了,我们边吃边说吧。”他的碗筷都替他摆好了,她先坐下,因为她也饿了。
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和魔人面对面的坐着。
他看起来就像那种身上带着武器,并且把武器藏在短靴里的人,像是佣兵首领,或是美国海军的海豹特种部队里的一员,不然就是……杀手。
对对,他就是有股肃杀之气,让人不自觉的打寒颤,难怪嫂嫂常因他交代的任务头疼不已。
他不折不扣,就是那种整死人不偿命的魔鬼上司,绝对不会任由下属白领薪水,领多少薪水就要做多少事,铁面无私,没有情面可讲,就算是他钦点的空降部队也一样。
不过,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怕他,她也对这点感到百思不解。
喝了半碗南瓜浓汤垫垫胃之后,她忍不住又看向他。
他下巴的胡髭微冒,但看起来不显得脏乱,反而有种性格……美?
哈,这样形容很奇怪,但她就是觉得留些胡髭很适合他,如果再浓密一些就不好看了。
她常听嫂嫂提起他,说魔人又把他们全部留下来加班、魔人对新的促销信用卡方案全面驳回、魔人要他们今年业绩上升百分之三十以上,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魔人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总之,他有源源不绝的想法要属下实现,使得他才三十三岁,就让亚曼金控集团跃升为台湾第一大的外商金融银行。
在她的想象里,魔人是个高瘦苍白的男人,常穿水蓝色西装,打白底黑点领带,戴着金边眼镜,坐的时候会交迭起双腿,推眼镜的时候会翘起后面三根指头,眼里常闪着月复黑精光。
但她错了,还错得彻底,眼前的魔人非但跟她所想的天差地远,而且连一点点符合她想象的地方都没有。
这样豪迈粗犷的男子,真的会对属下吹毛求疵,连一点点细节都不放过吗?
“妳为什么一直看我?”曹樱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问:“妳认为妳打量我的眼光很低调吗?”
星倩顿时心漏跳一拍,但仍语气沉稳的回道:“我看你是因为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如果让你不舒服,我向你道歉。”
“妳的想象?”他的目光又移向她了。“妳对我的了解有多少?”
她是个长相清丽的女人,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的寻常身材,乍之下并没有很亮眼,但很耐看,眉目深邃,两片巧润的朱唇尤其吸引人。
“谈不上了解。”星倩对他嫣然一笑。“我常听我嫂嫂说起你这个上司,知道你对工作要求很严格,就只有这样而已。”
他嗯哼两声。
想也知道,孙曼如绝不会只说他很严格而已,想必包括了很多他平时的“恶行恶状”,而他当然不认为自己的高标准是恶行恶状,他的要求全是为了属下好。
“好,妳现在说说看,妳为什么在这里?”他眼光笔直的看向她,神色肃穆的问。
这种正经的询问姿态是平时养成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属下知道,他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是这样的。”星倩轻柔微笑。“打扫的欧巴桑临时说不能过来,让嫂嫂很为难,所以我就自告奋勇过来打扫,原本预计六点前离开,但台风突然提早登入,我走不了,嫂嫂便要我在这里待下,直到台风离境再下山。”
曹樱微微牵动嘴角。“她应该要通知我。”
她不怕他——这不是他乐见的情况,他习惯自己人见人怕,这样才对。
但是,显然她没有把他当魔人,不管他问什么,她都可以不慌不忙的说明,这让他有屈居下风的感觉。
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太讨厌这种感觉。
“请你不要生气。”星倩为嫂嫂说话。“可能是讯号出了问题,所以我嫂嫂联络不到你,她以为你会因为台风而不来度假了,才会叫我留下,而且她认为你不至于不通情理到不让我待在别墅里躲避风雨。”
曹樱又嗯哼了两声。“看来有人认为我平常很不通情理,我该好好检讨了。我还以为我领导有方,大家唯我是从是因为我英明睿智。”
星倩忍不住噗哧一笑,嘴角随即漾起一抹淡淡微笑。“其实,每个在上位的人都不可能知道下面的人的真正想法。”
这个男人其实挺有幽默感的嘛,也满大方的,开得起自己玩笑,虽然表情严肃,但其实商量空间很大,这是她的观察所得。
他是个处于巅峰的男人,平常惯于发号施令,调兵遣将,他不但能对属下论功行赏,也可以带头冲锋陷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上司。
她曾有过短短一个月的职场生涯,知道有些无耻的上司会把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一旦有事的时候,就推下属去当炮灰,而他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才初次见面,她就可以轻易论断他的为人呢?
很简单。
她嫂嫂虽然常说自己是绷紧了神经在上班,伴君如伴虎等等,但从未对他的人格有过一字半句的批评。
因此她知道,他虽然在工作上不近人情,要求几近苛刻,但人格倒是可以信任的。
“虽然我不至于狠心到不让你这个弱女子待在这里避难,但是——”他挑眉看着她,“我由衷的不高兴你乱动我的衣橱,还穿上我的衣服。”
说也奇怪,他其实并不介意她穿他的衬衫,他向来不许他人未经许可,碰他的东西,但她不问自取的举动却没有让他很火大。
他想,或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吧。
如果她当时反应过度,惊声尖叫着退后,不断歇斯底里的质问他要干什么,或是上演一出只穿他的衬衫就在他面前昏倒的烂戏码,那他一定会事后找孙曼如算账。
但她,夏星倩,虽然一开始很震惊,但面对他的反应却是可圈可点的。
打从他的青春期,懂得把眼光放在异性身上开始,他就极度厌恶花痴型的女人。
像是那种心仪的男人在遛狗,男人自称是狗的爸爸,她就驱前逗狗,还自称妈妈,他打从心里厌恶那种女人。
他不否认,鲜少对女人第一次见面就有好印象的他,对夏星倩的印象异常的好。
她有种从容不迫的特质,让他难得的不会感到不耐烦。
“关于这点,我很抱歉,不过,你可以听听我的解释吗?”她目光诚挚的看着他。
“长话短说,计时一分钟,开始。”他竟然有了与她抬杠的心情,这倒新鲜了。
另一边,星倩对他的举动感到莞尔。
他真的看着腕表在计时。
果然是魔人,真严格啊!
见状,她其实很想笑,但她配合他的魔人习性,深吸了口气,很快的说:“因为没预期到会留下来过夜,所以我没带换洗衣物,打扫时把衣服都弄脏了,我很想洗澡,又想到要过夜,所以才想借一件衣服来当睡衣……”
“你身上的‘睡衣’要价四万块。”曹樱挑了挑眉毛说道。
“我待会儿马上把我的衣服洗干净,烘好换上,再把你的衬衫洗干净还给你!”她一气呵成说完,又想笑,自己好像在跟他玩快问快答。
这衬衫的质感很好,每个细节都车工得很完美,看起来是名牌货没错,只是她没想到会那么贵。
但一想到他的身份是亚曼金控集团的总裁,穿一件四万块的衬衫也就不为过了。
“马上还倒不必,不然又有人要说我不近人情了。”他站了起来。“我吃饱了,我要喝咖啡。”
星倩发现他几乎吃了半锅的马铃薯牛肉,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看来魔人也觉得她的马铃薯炖肉很好吃。
他走到一半又回头,浓浓剑眉挑了起来。
除了严肃,他还有没有第二种表情?她突然想知道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有咖啡吧?”他问,又挑起了眉毛。“不是三合一的那种。”
她有种中了乐透的感觉。“有!”
哇!幸好她事先买了一包咖啡豆过来,而且她在厨房有看到磨豆机和咖啡机,像这种雷雨交加的夜晚,喝杯咖啡再好不过了。
事实上,她还买了红酒、香槟、可乐和果汁,因为不确定他会想喝什么,所以她什么都买了,甚至为了预防别墅里没有咖啡机,她连即溶咖啡都买了。
“对了,你厨艺不错。”他的语气认真。“比之前来打扫的欧巴桑好多了,她的厨艺,说实话我还真不敢恭维,她煮酸菜鸭肉汤给我吃,我拒吃,她竟然还生我的气。”
星倩好想笑,虽然没有真的笑出来,但她想她的嘴角或眼睛一定泄露了笑意。
酸菜鸭肉汤?
天啊!那位欧巴桑真是天才!他一点都不像会碰那种食物的男人,欧巴桑是在捉弄他吗?
不管如何,她认为今晚是个非常特别的夜晚,光是与魔人共度这点就够特殊的了。
星倩煮了两杯咖啡端到客厅。
他把落地窗帘拉开了,可以直接看到屋外风雨飘摇的情况,感觉好像有条河流正在屋外湍急的冲流着。
他没有开电视,而是放了一张美国乡村音乐,客厅有了音乐声,降低了飓风肆虐的紧张感。
他很随性的在地垫上坐了下来,背靠着沙发,伸长了腿,那模样吸引住她的目光。
她不否认自己一向对腿长的男人有好处,就是觉得腿长的男人走起路来好看,行走之间也感觉比旁人从容。
她把他的咖啡放在靠近他桌面的桌垫上,接着也跟他一样,在地垫上坐下,慢慢啜着咖啡,两个人占据了长桌两端,角度刚好可以对上视线。
星倩知道自己的服装怪异,穿他的高级衬衫和运动裤,她敢肯定连她们一定会很惊讶。
明天风雨销歇之后,她就会离开这里今晚会是个难忘的经验,她敢肯定连她嫂嫂都没有和魔人这么轻松的围着桌子喝过咖啡。
“今天不是假日,你不用上班吗?”
冷不防的,曹樱开口问道。
他手里握着马克杯,没有喝,只是转动着杯子,那模样就像个百分之百的上司,一切由他主导似的。
星倩正在享受着香醇咖啡和脑中的遐思,乍然听到这如此煞风景的问题,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毫无心理准备,没想到会在这时被问到米虫最害怕被问到的问题。
不过,幸好她有标准答案。
“我现在正在家里充实自己的学识,提高自己的竞争力。”
曹樱眉一挑。“你失业了?”
星倩叹了口气。“那是另一种说法。”
说真的,米虫都很怕被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算再怎么自圆其说,其实也很难解释自己一个好手好脚,又拥有大学学历的人,为什么会窝在家里当米虫?没事干么增加社会成本?
还有,碰到婚丧喜庆这些得面对亲戚,或是同学会那种得面对昔日同学的场合时,免不了先被羞辱一番,然后还要听别人得意洋洋的说年薪多高,公司福利多好,每年出国旅游等等。
她和宝宁倒还好,不会被家人歧视,也练就了一身自我防范的功夫,面对各式各样突击而来的米虫问题,多半都能泰然自若的回答,有时还可以回呛个几句。
但幼露就比较可怜了,不但在家里备受轻视,连面对好友的询问也完全无招架之力。
幸好,幼露和宝宁不久前都月兑离米虫人生了,只剩下她,只剩下她这只小米虫还在孤单奋战着。
“为什么?”曹樱啜了口咖啡问道。
他的问法简洁有力,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接受面试。
果然不愧是当惯上司的人,她决定实话实说,反正他一定很善于观察,既然编什么华丽的理由都会被看穿,还不如不编的好。
“事实上,我失业快两年了,也可以说,毕业即失业。曾在一家颇为知名的银行工作过,但还没试用期满,他们就请我不要再去了。”
“为什么?”他声音低沉的问,语气和问法跟他问上一个问题时差不多。
星倩抬起头看着他,不觉莞尔。
他一定很习惯要下面的人给他交代,幸好她看出他的态度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是鄙视,是真的想知道原因,所以她并没有感觉到不舒服。
“因为我的上司对我性骚扰,我不想服从他,他恼羞成怒把我打了考级最低的分数,我只好走人。”
曹樱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她的身材……在他宽大的衬衫下,他实在看不出来她有没有被职场性骚扰的‘实力’,但他不会怀疑她话中的真伪,因为类似事件很多,他的公司也曾发生过。
“然后呢?”他轻哼一声,低头看看手中的马克杯,抬起头注视着她,清楚而缓慢的问:“你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他本身就在金融业,当然明白这一行的竞争有多激烈,许多拥有国外文凭或在国外银行任职过的人,会优先被录取。
相形之下,像她这种没有喝过洋墨水,又非台湾一流学府出身的人就失去竞争力了。
然而,如果她肯去麦当劳打工,或者降格去当女工,也不至于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
换言之,他对米虫有一定程度的不认同,或者称之为鄙视。
“一开始是找不到。”星倩回以微笑,没被他语气里的讥讽伤到自尊心。“后来是放弃找了,大概是我天生厚脸皮吧,米虫当久了,竟觉得能长久当只米虫也是一种幸福,不过你可能不太能理解吧。”
哈,被她吓到了厚?像魔人这种成功人士应该相当唾弃她这种拉低全民竞争力的无用米虫吧?
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他一天不工作会浑身不自在,她却越来越觉得米虫生涯挺不错的。
她有很多时间可以想以前没空想的事,也真的一直在充实自己语言和财务方面的能力,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你倒是诚实。”曹樱嗯哼一声。“你的家人对你的情况都没说什么吗?”
他眼神锐利的盯着她,见她啜了口咖啡,她的嘴型小巧玲珑,双颊带着天然的红润,他看到的是她百分之百的素颜。
星倩喝着咖啡,嘴角漾出一抹淡淡微笑。
“我很幸运,拥有把我看得比钱还重要的家人,尤其是我嫂嫂,当她知道我被性骚扰时,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我辞职,虽然最后我是被公司踢走的,但我还是很感激她。”
“你在这里过夜,要不要跟男朋友报备一声?”曹樱转动着马克杯问道,眼神显得深不可测。
好吧,他承认自己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想知道她单身与否。
她打从一开始就吸引他,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他忍不住好奇自己为什么被她吸引,不过,他可没兴趣深入探究名花有主的女人的心里世界,因为那很蠢,会让自己变得很可笑。
基本上,他对劈腿这档子事深恶痛绝,别人的女人和他产生不了化学反应,就算一开始有些许的火花,在他知道对方名花有主时,他就会立即打住,曾有过的化学反应也会立刻消失。
“我没有男朋友,但有一次恋爱经验。”星倩抬起眼眸迎视着他,像在说别人的事。“对方是大学学长,我们同社团,交往三年后,因为他劈腿而画下句点。他会劈腿,说起来也跟我的失业有关,他说有个长期失业的女友很丢脸,结果他劈腿的对象是他公司的主管。”
容她斗胆在心里怀疑一句——魔人先生是对她有意思吗?
她的女性直觉强烈,这点跟幼露及宝宁大不相同,所以当初她才会迅速嗅到任庭汉劈腿的味道,继而主动向他摊牌,把任庭汉吓了一大跳,杀他个措手不及。
而现在,她觉得魔人那一开始怎么看怎么深沉凌厉的眼光不再凌厉深沉,转而打量,评估她。
他是那种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费洛蒙的男人,对女人拥有绝对的吸引力。
她不会妄自菲薄说自己吸引不了这类型的男人,但不认为米虫如她,吸引得了他这位一流的金融家。
或许是雷雨交加的气氛使然,或许是满室的咖啡香诱发了动情因子,也或许是拜那锅成功的马铃薯炖肉所赐,更或许是因为现在他面前只有她一个异性,所以他对她感兴趣了。
可是很抱歉,她对已婚男子没兴趣。
虽然她对于能和传说中的魔人先生平起平坐感到很新鲜,也对他成熟的男人魅力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她可不想与他发生什么风雨中的一夜。
因为她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任何与麻烦会沾上边的事,她都不想碰,而她很确定他是已婚身份,因为嫂嫂曾说过,他的妻小都在美国,他自己一个人在台湾。
“三年的感情,你就那样无异议的接受了他可笑的理由?”他蹙眉问道。
“不然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吗?”星倩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人家都说想要一个风光的女朋友了,当然要成全他。”
曹樱表情古怪的看着她。“你可真大方。”
星倩看着他唇边那抹嘲弄的微笑,她云淡风轻的说:“事实上,是我不想自讨苦吃,因为我知道自己对感情忠实又有洁癖,没办法原谅对方一次,两次,三次的出轨,我会很介意,既然明了自己没办法再跟他走下去,就不必拖着让自己痛苦,也让别人不好过。”
他沉吟的看着她,双手不疾不徐的依然转动着马克杯,半响之后,蓦然说道:“昨天,我在美国签字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