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乍暖还寒时节,静僻的松林山原,少有人烟。
天色将晚,一行十人策马在荒原赶路,他们是京城“骆氏镖局”的镖师,一个月前,将一批波斯来的贵重彩缎和美玉,从京城押送到云中封王爷府邸,顺利达成任务后,现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
“少镖头,前方不远有间客栈,大伙今晚就在那里歇脚如何?”
说话的是这次随行押镖的两位镖头之一,顾大海。
骆氏镖局威名远播,总镖头骆钰昆为人侠义干云,十省镖局以他为首,黑白两道都敬重他。
只可惜,近一年来,骆钰昆身染重疾,已呈半退休状态的他,将十五处镖局的事务都交由独子骆无峻接管,除非有重大的事,否则他已很少在镖局里出现。
而这次负责将贵重贡品押送到云中的,就是骆无峻。
他带领两名镖头和七位镖师,一路浩浩荡荡,翻山越岭,总算顺利将镖物送达。
一路上,觊觎这趟镖物的三教九流不在少数,能把其安全送达,他知道大伙都松了口气。几近马不停蹄的赶了二十天的路程,自然想好好洗个舒服的热水澡,休息休息再继续赶路。
骆无峻半眯起精锐的眼眸观看天际,半边天空灰蒙,看样子,即将有一场倾盆大雨。
他点头应允。“就照顾镖头的意思,大伙在前方客栈过夜。”
瞬间,每一张黝黑疲累的面孔都咧出大大笑容。
骆无峻腰悬长剑,驾着白色骏马率先疾驰。
闷热的空气酝酿着雷雨,碎石子路夹杂着黄土杂草,十分难行。
他快马奔驰,却在突然之间勒住缰绳,骏马前脚腾空,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骆无峻清冷深邃的眼瞳盯住前方遍野乱草之中的画面,挑高了两道剑眉。
顾、莫两名镖头与其余镖师陆续跟上,在看到前方的状况之后,全体勒马停住不动。
“好残忍的手法!”莫镖头皱着眉毛,神情凝重严肃。
骆无峻优美的唇紧抿着。
确实残忍。
一顶红轿斜倒在石块旁,锣鼓则飞了老远,遍地的鲜血与尸首,看来触目惊心。
“是临风寨那些山贼干的。”顾大海经验老到地研判。走镖二十余年,这种事情他遇多了。
“可怜,好好的喜事……”几名镖师不约而同地摇头同情。
微弱的气息从轿里传出,骆无峻凝神细听,他策马接近红轿,长剑出鞘,缓缓抓起轿帘。
“少镖头,当心!”莫镖头向来行事谨慎,他在第一时间出声提醒。
轿里,一张如凝露般的清丽小脸惊惶抬起,她颤抖着身躯,紧抿着红唇,紧握着白洁的小拳头,漆黑的大眼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掀帘之人。
众人不由得看呆了。
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是新娘子。”顾大海第一个回过神来。“她运气好,临风寨的山贼不杀穿红衣的女子,他们认为这样会引来邪秽之气,倒霉终年,所以她才逃过一劫。”
“好美的新嫁娘……”有名镖师忍不住月兑口而出。
比起他家里那位跟他成亲不到一年,就变得蓬头垢面的黄脸婆……唉,人比人气死人,还是别比了吧。
骆无峻还剑入鞘,镶嵌在柔粉脸蛋上的美丽五官,让他胸口微微一震,随即又恢复冷静的看着轿里与他瞪视的女子。
一身华美的凤冠霞帔,红头巾还盖在镶满珍珠的凤冠之上,她的表情既害怕又愤怒,浑身的备战意味。
他认识的女子不多,之中最美的应该是他结拜兄弟花劲磊的长姐花弄晚。
但是这女子与花弄晚的美是截然不同的。
花弄晚经常笑意盈盈,美得落落大方,身为京城首富掌上明珠的她,有倾城的雍容气质而不自觉。
而这名女子,她很特别。
她并非傲然,美丽的脸庞甚至还有些稚气,但那股自我保护的意识却很强烈,这些全都反应在她的神态里了。
“在下骆氏镖局骆无峻。”他轻描淡写地道。“姑娘要嫁往何方?骆某或许可以护送你一程。”过去他们也曾遇到一些被打劫的可怜人,那些被洗劫一空的人,通常都身无分文又害怕得直打颤,最终由骆氏镖局的镖师一一将他们送回家。
广结善缘向来是骆氏镖局的作风,自从骆钰昆染上重疾后,骆无峻更加秉持这点,希望将福报回报到他爹身上,让他爹身子能早日安康。
轿中的女子明显的松了口气,浑身虚月兑似的往轿子里靠去。
哦!他们不是山贼。
她原就不想嫁,难道是老天在帮她?
她咬着下唇,苍白着脸,看着外头那些无辜死去的鼓乐队和喜娘。
为了成全她的祈愿而死了这么多人,这并非她所愿啊……
所有人都瞪着轿里的俏佳人瞧,就见她脸色苍白,一会儿舒展眉头,一会儿又拧起眉心,表情忽喜忽悲,忽乐忽忧,就是没有回答他们少镖头的话。
“姑娘,你要嫁到何方?”骆无峻再问一遍。
半晌,仍然没有听见回答。
大雨将至,天边的闷雷轰隆隆地,黑沉沉的天际有暴雨的气息,十匹马儿都焦躁不安的喷着气。
“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少镖头在问你话,你没听见吗?”一少年镖师忍不住用调戏的语气提醒她开口。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闷闷的、小小的,而且答案很惊人。
“我不知道。”她答。
“你不知道自己要嫁到哪里?”
不可思议的惊呼四起,九名壮汉啧啧称奇的盯着她研究。
“你叫什么名字?”骆无峻没有理会后头镖师们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他的眼,落在她轻颦的眉心上面。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嫁往何处,她只是不愿说。
她无力的回答:“楚襄儿。”
她打赌他们不曾听过她的闺名,因为在楚家她是那么的渺小、卑微,除了生她的娘,谁也不会留意她。
楚襄儿——
骆无峻在脑中搜寻了一遍,确定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上来。”
楚襄儿看着他伸出的手,微感惊讶。
他要做什么?
“还不上来吗?”骆无峻挑挑眉。“花轿已坏,大雨将至,如果不想今晚露宿荒野就快上来,不要耽误大伙的时间。”
她瞪大眼睛,在他不耐烦的神色中拉高裙摆走出轿子,只犹豫了一下下便拉住他厚实的男性大掌,心也同时因接触到陌生男子的体温,而轻颤了一下。
拖着笨重的嫁衣,襄儿因骆无峻的帮忙,顺利上了马背。
她暗暗惊讶,相貌斯文俊朗的他,手竟如此厚实,甚至坐在他身前,她还可以感觉到他胸膛恍如铜墙铁壁般坚实。
适才太慌了,没看清楚他,现在可看得清楚了。
他很年轻,剑眉深目,英俊淡漠中有股冷峻不羁的味道,虽然轻装简骑,仍不减他过人的气势。“坐稳了。”他知道她在研究他,可他刻意忽略那双莹亮的清眸和长长的黑羽睫,双腿轻夹马肚,策马疾驰。
“哦——”她连忙稳住身子。
一辈子没坐过马,原来坐在马背上奔跑没她想象的恐怖。
其实说起来,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走出楚家的门,原以为自己就要老死在未曾谋面的夫家,当那刘大富的第五小妾过一生了。
没想到,一场不曾预期的杀戮,改变了她的命运。
靠山而筑的客栈十分简陋,摆明了只是个给过往旅者休憩歇脚的地方,因此也别妄想有太好的享受。
此时,客栈前停着几辆用破旧草席盖着的空镖车,金线绣着“骆”字的镖旗在狂风中嘎嘎作响的飘扬。
“掌柜的,先给这位姑娘一间清幽的房间梳洗,炒几样菜,另外再来十斤牛肉、三十个馒头和一坛酒。”骆无峻对掌柜吩咐。
经过几天的奔驰,大伙都累了,他知道镖师们都是无酒不欢,酒足饭饱,再睡个好觉,明天又要开始赶路。
掌柜多看了身着大红嫁裳的襄儿一眼,扬声喊道:“芸芸,带这位姑娘去梳洗。”
“是的,爹。”一名着粗布蓝衫、样貌普通的小姑娘从里头跑出来,笑盈盈地对襄儿道:“姑娘,请随我来。”
襄儿咬着下唇,有点无助。
那帮山贼虽然没有杀她,可是该抢的东西都抢光了,连她的随身包袱和换洗衣物也没放过,就算她梳洗过了,仍然得穿这一身显眼的嫁裳。
骆无峻看在眼里,淡淡地对掌柜吩咐:“麻烦掌柜的先借一套干净衣裳给这位姑娘换洗,费用全算在房钱里。”
“是的,公子。”掌柜应答,又瞧了襄儿一下。
襄儿松口气,感激的看了骆无峻一眼,才随着掌柜之女前去梳洗。
“你不是这里人吧?”名叫芸芸的小姑娘边走边问。
“嗯。”襄儿含糊地点点头,其实楚家住的百里镇离这里并不远。
“那位叫我爹借你衣裳的公子,他是你什么人?”芸芸好奇地打探。
山野的客栈从没有这么俊帅的男人投宿过,她刚才多瞧了两眼,心脏就怦怦地狂跳到现在。
“他呀,嗯……是我……家人。”襄儿低头,答得心虚。
“原来他是你大哥呀,难怪——”芸芸心无城府地笑着打量她。“你们兄妹俩长得真是像!”
“会、会吗?”襄儿疑惑地模模自己脸颊。
不可能像吧?他们是不同爹娘生的,怎么会长得像?
“那你大哥他,可曾定过亲吗?”芸芸忽然有点娇羞地问,略微黝黑的脸颊飞上两朵小红霞。
襄儿突然傻眼了。这是什么问题?
“他——”襄儿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还是没有答案。
她当然答不出来,这种问题是要问本人才准,否则任她怎么猜也猜不出答案的。
“一定没有对不对!”不等她回答,芸芸就自顾自地说。“像他这么俊帅的男人,眼界肯定很高,不会轻易看上哪家姑娘。”
襄儿赶紧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芸芸惋惜的叹了口气。“唉,真不知道他会看上什么样的姑娘!像我这样肯定是不行的,眼睛不够大,鼻子又太塌,双手干粗活全长了厚茧,这一辈子啊,只要能够瞧上一眼这么俊的男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芸芸姑娘,你别妄自菲薄!”襄儿连忙安慰她。其实她长得不差,还挺可爱的。
“你说什么?”芸芸转头看着她。
“我说,你别妄自菲薄。”
芸芸稀奇的扬起眉毛。“什么意思?”
襄儿惊讶的眨着双眸。
“就是——”她张着嘴,挥动着双手,试图解释,最终又颓然放弃了。
要怎么跟一个显然不识字的村姑解释这四个字,确实有点困难。
想到这里,她似乎不该那么恨爹的,起码她也识了字。爹从没阻止过她去跟她那些兄弟们一块儿读书,她该知足了。
“柴房到了,里头有热水,你先洗澡吧,待会我替你拿干净的衣裳来。”
芸芸似乎也不怎么在乎知不知道妄自菲薄的意思,把人带到柴房之后,就很轻快的离开了。
襄儿松了口气。在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柴房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涤净一身的疲惫。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她转回客栈前头,就见一行人已经坐下,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所有人再度停下喝酒吃肉的动作盯着她瞧。
卸下浓妆后的她无比清丽,乌黑柔顺的发丝披在胸前,小小的鹅蛋脸,尖尖细细的下巴,柳眉拥秀、神若秋水、娉婷灵秀。
“坐啊,小姑娘。”莫镖头招呼她,伸脚踢踢那几个出神的年轻镖师,提醒他们回魂啦,不要吓坏了人家小姑娘。
襄儿脸蛋微微烫红,款步走近桌旁,九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连忙挪动身子及板凳,挤呀挤的,空出一个座位给她,恰恰就在骆无峻身边。
她羞涩地坐下,因从没跟这么多男人一块儿吃饭过。
莫镖头周到地替她张罗来一副干净的碗筷。
“谢谢。”她鼓起勇气抬头对莫镖头一笑。颊生芙蓉,看得那些大男人又是一呆。
“别谢了,你一定也饿坏了,快吃吧。”莫镖头很同情她。这姑娘跟他女儿大概一般大吧,可怜才当了一天新娘子就落得如此下场,想必心里极不好受。
襄儿举筷,突然愣住。
那些菜肴一大盘一大盘的,每块肉都切得很有分量,她一时傻眼,不知从何夹起。
“楚姑娘,用菜!”
瞬间,五六双筷子齐齐对着她的碗殷勤飞来,下一刻把鸡鸭鱼肉叠到她碗里快尖满出来。
她倒抽了口气,自己哪吃得了这么多?
她尴尬的不知从何吃起,白饭都给压在下头了。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骆无峻起身,临走把自己的空碗推到襄儿面前,冷淡说道:“吃不完不必勉强,这里荒郊野岭没有大夫,撑着就麻烦了。”
说完,他转身往后头客房走。
“你不要介意,我们少镖头是一片好意。”莫镖头连忙补充。
“我知道。”她用力点头,把部分鱼肉拨到空碗置下,这才吃起饭来。
庭院寂寂,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襄儿站在客栈庭院的梧桐树下,仰着脸看薄云向西飘移。
折腾人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她没有顺利到达刘家,楚府现在一定闹得沸沸扬扬了吧?还有刘家,那下聘下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刘大富肯定气得跳脚。
不管如何,她是铁了心绝不回去,除非她那么不走运被找着了,否则她宁可饿死也不回去。
可是不回楚家,她又可以去哪里?
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
十七年来,她虽被冷落忽略,至少有三餐温饱和一个住处,而现在,她该如何违逆她的命运?
她仰望穹苍,渴望看到已逝娘亲的慈爱脸庞,心中感到彷徨无比。
无星无月的夜空当然不可能给她任何答案,她叹了口气,一转身,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就立在她面前,让她吓了好大一跳。
“骆、骆公子……”她抚着胸口,这人走路都没声音的吗?还是练武的人都这样?
“睡不着?”骆无峻淡淡睨了她一眼。
睡前将骆家剑法九十二式舞练一遍,是他自六岁习武开始的习惯,刚准备回房就撞见她在院子里对着暗黑的夜空叹气。
她确实楚楚动人,一群大男人走镖总是死气沉沉,镖师们许久没这么振奋了,都是因为她的原故。
他不由的挑了挑眉看着她。
她自从摘下凤冠后,一头黑亮的乌丝就极其自然地任由其披垂在肩上,没做妇人的发式,上绾成髻。
难道她不曾将自己当作是妇人身份吗?
再怎么说,她坐上了花轿,就注定是某个男子的妻子了。可是她却对嫁不成这件事,一点难过的反应都没有,反而像是卸下了无比重担。
只有一种可能,莫非她根本不想嫁?
“我出来透口气。”襄儿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紧绷。
奇怪,面对那些镖师时,她可没这么紧张过,可是一看到他那双锐利淡漠的双眸,她就感到分外发慌。
楚家里头没有这样的男人。
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或弟弟们,每一个都和她爹一样奢华靡婬,他们的双目总是混沌黄澄,身材不是太过痴肥就是过于瘦小,没有半个像骆无峻这般身形昂藏挺拔的男子。
虽然只相处了半日,她看得出那些高头大马的镖师们都很尊重他,似乎他也不必多说些什么,一个抬眉或敛目的神情就足以让人施行他下达的指令。
她实在难以想象他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他的阳刚和气势绝不是她那些弱不禁风的兄弟们可以仿效的。
“约莫十日之后就会到达京城,希望到时候你已经知道自己要嫁到哪里,如果路程不太远,骆某或许还是可以送你一程。”
骆无峻淡淡地开口,意旨很明显,他在下逐客令。不想多替骆家镖局惹麻烦,一个来历不明以及去向未知的新娘,怎么样都不会太单纯。
襄儿低垂着螓首没有回答。
她该何去何从,这也是她睡不着在这里叹息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跟着骆家镖局的人,就算死皮赖脸跟着他们到了京城,她又该以何为生?
她识得字,也会弹琴作画,可是这些有用吗?京城里的私塾有可能请她这么一个毫无教书经验的女流之辈吗?
想到这里,她清澈的大眼蒙上一层阴影。
顷刻间,她竟然有个天真的愿望,希望这十天的路程永远不要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