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尔雅一连消失了三天。
打他的手机,呈现关机状态,打去他家,也是无人接听。
她心里明白,他是存心的。存心搞失联,要她空等,尝尝坐立难安的滋味。
三天后,他终于进公司,正好是她给他的最后期限。
听闻头儿召唤,他例也给足她面子,乖乖到总经理室报到。
她脸色很沉。这早在预料之中,她要是和颜悦色、辜茶倒水,他才真会吓到呢!
“你知不知道你失联三天,我可以用旷职论处!”不愿承认心里头有一丝一毫焦虑,她本能地以刚强掩饰。
也是,她要是不咄咄逼人,就不是他认识的夏以愿了。
“那总经理让我一踏进公司,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急着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论处我的失职之处?”
“那要看你给我的理由,足不足以充分说服我。”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卷宗上。
宋尔雅也没再吊她胃口,干脆地递出。
“如你所愿。”
是调整过后的预算表,不是辞呈。
她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总经理能够原谅我不假三日的过失吗?”
她绷着脸,冷言道:“下不为例。”
“如果没其他的‘指教’,我得下去忙了。啧,这样的预算,我大概得卖身才办得到您的要求。是说,我的死活你也不在意就是了,你在意的只是能不能坐稳那账龙椅……”
有贵无贵的低喃,一字不漏地落入她耳中。
“宋尔雅,你不要太放肆了!”她一再的容忍,不代表他就可以得寸进尺。
“是,对不起,属下造次了。”
他不与她辩,少了战斗力十足的寻衅口吻,透出一丝凉寂的眼神,一时间竟教她呐呐无言。
“……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办到她的要求,他得欠下多少人情,她不是不知道,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吃定了他无法拒绝。
董事们为难她,她咬牙将自己逼到极限,也倔强不喊一声,总是做到不让任何人有话说,她当自己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但那不代表别人也没有情绪、没有感觉!
他可以任她利用、被她摆在所有人之后,心甘情愿为她抬轿,她明知道为什么,却从来不肯正视。
“这是最后一次,不要以为这招每次都有效。”
拉开门把,宋尔雅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中午休息时间,夏以愿将审完的预算表签上名,交给秘书后才想起。“宋经理人呢?”
“他已经离开公司了。”
“又离开?”旷职三天还不够?
“是。”可能她脸色太难看,秘书怕误触地雷,战战兢兢回道:“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请了特休。不过该交代的事情他都有处理好,没耽误到公事……”不知这样说,能否使上司息怒?
所以……他还在休假当中,今天是特地送预算表来给她?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解释?
你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吗?心底另一道小小的声音反驳回来。她甚至不曾多关注他一下,只要多留心一点,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要看出他身体不适一点都不困难。
可是她没有,她始终端着上司的架子,以冷言冷语巩固她牢不可摧的心防,一丝关怀都吝于付出。
难怪他的语气听起来会那么疲惫,甚至连与她斗气的兴致都没有,只剩满满的空泛凉寂——
后半天,她完全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从来,她所有的精神只放在工作上,只想着如何守住继父交到她手中的这片基业,再无心思容纳其他,今天她却频频恍神,甚至在对黄镇东做口头会报时错误连连,她失常得连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不知名的懊恼、焦虑占满心房,下了班,不知不觉便来到他的住处。仰头看着八楼处透出的灯光,她才暗暗自问——她在做什么?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可是众人眼中最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女人,说她也会关心谁,只会笑掉旁人大牙吧!尤其对象是他……
大楼中央的玻璃门被推开,她下意识隐身到梁柱后,正好见他走了出来,一边接起手机。
“……改变主意了,想吃邻居吗?要妈妈的味道?那有什么难的,改吃全家,看你要爹还是要娘,整个家的味道都给你……丫头!你真的很难伺候耶。”一手拉回滑落肩下的围巾,掩嘴挡下涌出喉间的咳意。“免了免了!给我乖乖写好你的作业,要表达孝心,请十年后再说,我不想生病时还得烦恼要先救厨房还是女儿。”
才刚初秋,气候并不算冷,由那条蓝白相间的围巾之间,隐约可见他脸色正透着不自然的红。
他烧还没退吗?这样还要吃便利商店的冷冻食物?
她知道他很宝贝女儿,平时几乎都是自己准备晚餐,注意女儿的营养均衡,就算身体再不适,也不会让刚上小学的女儿在入夜后单独出门,即使只是去附近买个晚餐。
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过的,父兼母职,一个人抚育他的孩子,从一个连怎么抱小孩都不会的笨拙男子,到洗衣煮饭、换尿布、泡牛女乃、教育孩子……样样都得心应手了,她却从来没想过,他生病时怎么办?孩子出了状况,他找谁商量?他会不会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她没有。
因为他从来不说,于是她也理所当然不去想。
她默默地转身,回到家,花了三分钟的时间对着厨房发呆,然后下意识地开冰箱、洗菜、切肉、开炉火……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凭着本能行事,等到她停下所有的动作时,正对着桌上的四菜一汤发呆。
没胃口,一点想吃的都没有。
平日,三餐都是管家准备,她也不见得有时间吃。真的是太久没做菜了,印象中,只有在国外读书的那几年,偶尔心血来潮才会按着食谱煮些东西犒赏自己。”你这个女人,连自己都亏待,我实在找不到心肠比你更硬的人了。”
谁呢?是谁,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是啊,她这种人,连自己都不爱了,更别奢望她会爱谁。
她站起身,正要回房,迎面遇到下楼来的夏宁罄。
“姐,你今天比较早。”都还没过八点呢,这个工作狂常常不到十点是见不到她踏进家门的,拼起来像不要命一样,怎么说都没用。
夏以愿随口哼应,行经楼梯转角时,才想到什么,漫不经心地抛下一句。“厨房还剩点菜,我吃不完,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倒掉。”
“喔。”她刚好也饿了,倒也不介意对方一副拿剩菜喂狗似的口气,反正姐姐讲话本来就那样。
菜色挺不错的呢,还有山药排骨汤,很补喔。
“还有,听说宋尔雅病了,看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候他。”
咦?宋大哥生病了?
这下可顾不得嘴馋,赶紧将满桌美食打包。
打电话哪够啊,当然要亲自去探望才安心,而且,生病的人就是要多补充营养才会好得快啊。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这一桌子的菜全出现在宋尔雅面前。
宋尔雅有些傻眼。
他当然不会认为夏宁罄煮得出这些菜,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标准的千金娇娇女,自小被捧在手掌心里,哪做过家务事。
不过就算馆子里买的,也够他窝心了,至少她还知道要带美食来慰问他,总算没白疼她一场。
拉下还在东模西模探他额温的小手,笑问:“谁告诉你我生病的事?”
“姐说的啊。”随口答完,她不放心地又问:“真的不要紧吗?我觉得好像还有一点点发烧……”
不过显然他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在那里。“以愿?”
“对呀。我出门时有问她要不要一起来,不过她好像说明天要开会,还有资料没看完吧……你快吃啊!这是姐带回来的,味道还不错喔。”
宋尔雅又看了桌上的保温食盒一眼,举筷挟了口滑蛋虾仁浅尝,而后抬眼朝对面一汤匙、一汤匙很勉强吃着微波便当的女儿说道:“小冬瓜,别吃那个了,过来这边。”
也真难为她了,平日被他的家常菜养刁了胃口,一下子连吃了几晚的冷冻食品,难怪会食不下咽。女儿懂得体贴父亲,不曾开口抱怨一句,但苦着小脸硬吞的神情是骗不了人的。
女孩笑逐颜开,小碎步的来,先替父亲舀了一碗汤,才捧起香味四溢的咖哩饭大快朵颐。
他这个女儿,从来不会忘记他饭前习惯先唱碗热汤,先照顾了父亲的需求,才会想到自己。
他怜惜地模模女儿的头,将挑了刺的清蒸石斑鱼挟到她碗中。“好吃吗?有没有你要的家的味道?”
“唔!”小女孩嘴巴太忙了,只能点头回答。
“那当然,你小姑姑亲自送来的,敢说不好吃你就死定了!”夏宁馨作垫要掐她脖子,姑侄俩总是这样打打闹闹。
宋尔雅轻笑。“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宁罄,要不要也吃一些?”
“不用了啦,家里还有,我回去再吃就好了。”想了想,她又道:“宋大哥,你真的不打算搬回家去吗?你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小冬冬,这样很累,搬回家来的话,至少我还可以帮你照顾小孩……”
家里明明住得好好的,她真的不懵,他为什么突然说要搬出来?
她知道他和姐姐合不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常常把气氛搞得很糟,可是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下来了,三年前他突然说要搬出去住,真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不只她,她看得出来,姐姐也吓到了,她们都不懂他在想什么。
应该说,一直以来她都不怎么懂他。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从小爸爸就告诉她,将来挑丈夫就是要挑像宋尔雅这样的男人才会幸福。
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他既温柔又体贴,而且从小就疼她,对她说话从来不曾扬高音量过,她要求的事他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
自从姐姐来了之后,害他从树上跌下来,额头留了一道疤,他和姐姐就不对盘到现在,只要是姐姐想要的,他似乎都会凑一脚,像是姐姐拿全校第一名,他也卯起来争那个位置,姐姐出国读书,他也争取同样的保送名额,甚至到最后竞争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两个人也都没留情面。
反正只要能跟她杠上、看她变脸的事,他就会做,足见他有多不爽夏以愿这个人。
直到现在,她都还很内疚当时董事会举荐公司的经营者,手中握有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她,选择支持姐姐,不然他应该是稳操胜算的……
幸好他后来没有怪她,不过他和姐姐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也因此浮上台面,形成几乎是王不见王的局面了,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出家里的。
就连和姐姐处在同一个空间、呼吸相同的空气,都像是令他难以忍受,她真的很担心,会不会有一天,他连公司都待不住,决然求去?
仿佛看穿了她的忧虑,宋尔雅温柔笑捏她颊容。“丫头,别摆那苦瓜脸,就算哪天我要走,也一定会第一个跟你说,别想太多。”
“真的吗?”
“当然——”他伸出手,本想再捏两下,对上女儿由饭碗间抬起的视线,便干笑着抽回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送走夏宁馨之后,女儿那道不时飘来的打探眼神仍没停止,他索性放下吃了一半的饭。“丫头,你有话就直说,不必这样看我。”
那眼神活像现逮奸夫婬妇似的。
“你跟小姑姑在搞暧昧吗?”一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咳、咳咳——”宋尔雅冷不防呛了下。
这年头的小孩,都这么早熟吗?
“你哪只眼看到的?”
“左眼、右眼,都看到了,不然你干么说要娶她!”
这又是谁在乱嚼舌根?
“谁告诉你我要娶——好,算了!”女子和小人都很难养,没办法讲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有切肤之痛。
“就算我要娶她,也没什么不可以吧?宋小冬瓜,请你弄清楚,你爹我一未婚,二没女朋友,就算不小心种了颗冬瓜出来,想找个家世清白的稳定交往对象也不犯法。”用不着一副他“红杏出墙”的样子。
“当然不行!你明明有喜欢的人了,这样是不对的。”眼神相当之道德谴责。
“你又知道了?”又是哪来的二手消息?他对她的八卦来源相当不具信心。
“反正、反正我知道就对了啦!”某人一时词穷,跺脚生闷气了。
终究还是小孩子啊,说不过人家就使小性子。
宋尔雅心房一阵软,张手将女儿抱坐到腿上。“宝贝,你是不是怕我忘记妈妈?”
宋冬临帐口、闭口,答不出话来,只好沉默地低下头。
父亲不爱她提起关于母亲的事,每次她问,他都会很沉默,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为了不惹父亲难过,久而久之,她也很少再问了。
有的时候,他也会告诉她一些关于妈妈的事。
他说妈咪很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所以她也要争气些,丢他的脸没关系,丢了妈咪的脸可不行,免得她更有借口指控是他的遗传基因不好。
还有她的名字,因为是冬天出生的,才会取这个名字。
她还知道,她是未足月生的,那时在妈妈肚子里太顽皮了,活泼又好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还差点脐带绕颈,半夜连忙送医挂急诊,差点把他们给吓死。
后来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会对妈妈的肚皮碎碎念:“宝宝乖,离那条绳子远一点,不要再乱扯了喔,要跳绳出来把拔再陪你玩。”
不过妈妈真的被吓到了,在医生认定宝宝成长够健全时,九个月就坚持要剖月复产,就怕她又玩过头发生危险,不在乎肚子上多一条丑丑的疤。
所以,妈妈虽然表面上很倔强,但是她心里是很在乎他们的,只是没有人爱过她,她还学不会要怎么爱而己,他们要有点耐性等她。
从她懂事以来,她就知道,不管心里再怎么渴望母亲的拥抱和一个健全的家,都不能吵、不能闹、不能要求,只能等,耐心地等,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爸爸烦恼就好。
但是有的时候,她也会担心爸爸是不是忘记了她还在等?
“宝贝,别担心,我没有放弃,现在还没有。”
“真的吗?”女孩仰起头,带着些许期待与脆弱。
“嗯,我答应过你,哪天我放弃了,会第一个让你知道。”
“你不会偷偷的去爱小姑姑或别人吧?”
他失笑。“有你这个小法官在监视,我哪敢?”
总算安抚了他家的小女王,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和咖哩饭奋战,他在心底浅浅叹息。
娃儿长愈大,就愈像她妈妈,从五官、神韵、到受了委屈还是睁大双眼不哭的倔强眼神,都像极了。
这种事是瞒不了人的,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察觉。血缘与感情的牵绊,也不是她想否认就能掩饰得了,究竟要到几时,她才肯面对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曾经,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要他、不要小冬儿,而他也有男人的傲气与尊严,带着孩子远离她、彻底与她分割,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但是无论心底再气、再怨她的无情,仍无法让自己绝了念,彻底放弃她。
这些年下来,她后悔了没有?他不晓得,但是面对无止尽的寂寞、等待,他真的累了。
有时候,他也问自己,为何独独对她如此执着?真的就只因为最初那一眼吗?她眸底的倔强、高傲,深深吸引了他,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即使,为了自己一时冲动而铸错,懊悔得要命时,她背脊仍挺得直直的,不肯让任何人瞧见她的脆弱,然后,夜深人静时,才偷偷过来看他一眼,不断追问护士,他伤得要不要紧?什么时候会好?留下疤的话怎么办……
她不会道歉、不会认错,不乞求任何人的谅解,因为她不打算被原谅,只会将犯下的错放在心底,反覆惩罚自己。
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如此亏待自己。
他从没遇过这样的人。一开始是好奇,到后来愈是深入观察、了解得愈多,就愈移不开目光,到最后,一颗心只容得下她了。
她的个性算不上好,严格来说,还差得很,明明不坏却硬要表现出最不讨喜的一面,明明与她无关的事也不解释,宁可任人误解,孤僻又高傲,不接受他人的善意,坚决将自己包裹在孤独无声的厚茧中……
然而,他却看见了她在那个茧中,孤单地落泪。
明明脆弱却以坚强伪装,明明想哭却张大眼从不让泪流下……那矛盾逞强的模样,让他生平首度尝到为一个人心疼的滋味。
她不懂得爱自己,那就让他来爱,即使她筑起牢不可摧的心墙,一次次冷漠拒绝,他总是想着,如果连他都离开她,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她还要让他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