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暗暗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整日,直到接近下班时段,老天爷才捉弄人似的下起倾盆大雨。
透过覆上一层薄雾的玻璃,隐约浮起一张轻颦眉心的苦恼娇容。
纪沛阳相当清楚,她不是那种会视天候而有所准备的人,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即将望着一片雨景发愁的模样。
眼前的卷宗,全成了巧笑薄喷的面容,他再也定不下心。
因着突来的冲动,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拎起车钥匙奔了出去。
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感觉不到恶劣的天候的威胁,但是下了楼来,可就不一样了。
童采宁直盯着下个不停的雨发呆,祈求老天发发慈悲,恩赐一辆路过的计程车给她。
但是这种天气,开计程车的生意简直好到天怒人怨,她只能看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计程车干瞪眼。
“采宁。”身后传来邵伟凡的叫唤,他快步走向她。“怎么还没回去?”
“呃,这个……”
邵伟凡看了看气候,立刻有所领悟。“没带伞是不是?我送你回去。”
“这……不必了,我……”她赶忙回绝,只因他眸中的热烈光芒令她心慌。
“你别跟我客气,我很乐意送你回去的。”
就是这样她才慌呀!
以前不明白他的心意也就罢了,现在明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对她,她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
没错,他是很体贴,对她的照顾很无微不至,甚至有一阵子,公司还曾谣言满天飞,说她的高薪、高职位,是靠“睡”来的。
倒不是说她在乎这些蜚短流长,而是她太明自己无力回报他什么,才更加受之有愧。
感情的债是很难还的,她不想欠下太多,那是偿不起的心灵负担。
正烦恼着该怎么回拒才不致失礼时,一声熟悉的呼唤传入耳畔——
“采宁!”
她几乎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望去。“沛阳——”
远远的,纪沛阳已经将这里的景况尽收眼底,他很清楚那代表什么。
他将车子驶近,却没有下车。
他是不是来错了?现在的他,还有资格表示什么呢?
也许,采宁需要的不是他……
有悲涩,有难堪,但在退缩前,他决定赌一赌,而她的反应安抚了他满腔的不安,让他有勇气说出下一句话。
“过来,我送你回去。”
“采宁,他是——”邵伟凡一脸错愕。
“他就是远宁的负责人,纪沛阳。”
纪沛阳?邵伟凡有点错愕。
倒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是他们有熟到可以直呼姓名吗?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情形,采宁对客户向来都是保持距离的。
童采宁看了看等候的纪沛阳,再看看邵伟凡复杂的神色,很快的有了决定。“沛阳,你等我一下。”
接着,她转过身抱歉地对着邵伟凡说道:“呃,我想,可能要辜负你的好意了,我们有点事要谈,所以——”
仅管心中有着成堆的疑云,邵伟凡仍是发挥了良好的风度。“没关系,既然你有事,那就不勉强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一步了。”采宁正欲跨出步伐,纪沛阳却出声制止了她。
“采宁别动!”
“呃?”她傻傻地站在原地,见他撑起伞下车,快步走向她。
“任你这样冒雨过来,不浑身湿透了。”
童采宁吐吐舌,将身体移靠过去,纪沛阳将伞往她的方向挪,心思细腻,不让她淋到一点雨,自身就免不了让雨水打湿些许。
这模样,谁会相信他们只是单纯的客户关系?
邵伟凡拧着眉,男人的直觉告诉他,纪沛阳对采宁的意义,绝对不寻常!
看着他们双双离去,深浓的失落,悄悄爬上心房。
???
盯着车窗外的雨景,童采宁伸出指尖无意识的轻划着玻璃面上那层雾气。
沉默了好长一段路,纪沛阳低声开口:“刚才——”
“他是我上司,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没料到她会解释,纪沛阳先是一怔,而后笑得有点酸、有点苦。“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些的,就算看出他有心追求你,那也不是我能干涉的了。”
这一点,童采宁又何尝不清楚?就因为心中仍依恋着他,所以本能的就是不想让他误会。
他们,已经是两条难以交集的平行线了,再多说什么,也只是徒添感伤。
“你不必真的送我到家,我想我可以——”
“采宁,”他轻轻打断,坚定地说。“你不必因为如此,就刻意疏远我,回不去从前,并不代表我会抛下你置之不理,不管任何时候都一样!”
见她沉默不语,他自嘲地又道:“如果,你担心的是我会打扰你平静的生活,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踏进你家门一步,这样的承诺够不够?”
“你、你为什么老是要往这个方向想呢?我只是——只是——”她有点气,气他的自贬自伤,也气他勾起了她微酸的疼痛感。
“采宁,我懂!”他沉沉地道,没让她再说下去。
是吗?他懂?这片柔肠百转的愁,他也懂?
纪沛阳沉默了下,突然开口:“愿意陪我吃个饭吗?”
童采宁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
“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了一个人面对无声的四面墙,想找个人陪我罢了。”
一个人?那……那采馨呢?
疑问卡在喉间,就是问不出口。
“我……”她想起单独在家的小旭。
“很为难?那——”
“不!没什么好为难的。”她很快地月兑口而出,就是不忍见他失望。
“你确定?”
“嗯。”她再次给予肯定的答覆。
纪沛阳没再多说,静静地将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
原本以为他会找家环境清幽的用餐地点,没想到,纪沛阳竟会带她到他的公司去。
一路搭乘专属的私人电梯来到大楼的最顶楼,才晓得这儿被设计成私人空间,完整的陈设让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像临时的休息处,反倒像极了居所。
拉开落地窗的窗帘,俯瞰脚下川流不息的人潮,万家灯火亮起,她想起儿子可能还在家里等着她。
“沛阳,可借一下电话吗?”
纪沛阳凝望她,无声点了下头。
她迅速拨了几个键,另一头也很快的有了回应。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
“小——”记起一旁的纪沛阳,她硬是将称呼咽了回去。“我会晚一点回去,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
“妈妈又要加班了吗?不要太累,饿了要记得吃东西哦!”
童采宁之所以对儿子这么放心,就是因为他从小很独立,不仅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让她忙碌之余还得分神挂心他,甚至还会反过头来照顾她呢!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当心点,累了就先去睡,不用等我了。”
“好,那亲亲——”
“先欠着,回家再补给你。”
“一定哦!妈妈再见。”
“嗯,再见。”收了线,嘴角的笑意仍未散去。她这儿子,有时乖巧独立,有时却可爱稚气得紧。
回过身,她对上纪沛阳幽沉的黑眸。
“家里有人等你?”
她艰涩地点了下头。
并不是存心隐瞒小旭的存在,而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更何况讲了也无济于事,只会让情况更加复杂而已。
“是——男性吧?”
童采宁当然知道他想偏了,可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硬着头皮再点了下头。
他微微张口,“同居”二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很难相信,思想比谁都还传统保守的采宁会这么做,除非——她真的很爱这个男人。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那么,他就不会提出共餐的要求,不会——令她为难成这般。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我说过,你也没有向我解释的必要。”他退开一步,微微笑着。“你有你的幸福,我很清楚,你的未来,没有我立足的余地,能够看到你放下伤心的往事,重新追求真爱,我真的很放心。”
说完,他转身进了厨房,没多给她一秒研究他脸上的表情。
童采宁盯着他仓促而去的背影,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采宁,你想吃什么?”另一头传来询问声。
“我来帮忙!”
“不要,采宁,你帮不来的——”
话都还没说完,她已经一脚踏入厨房。
“谁说的,我现在——”忘了该说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泪光闪动的眼眸。
纪沛阳放下菜刀,狼狈地背过身,拭去跌出眼眶的泪。
“真糟糕,切洋葱就是这样。”他面带微笑,牵强地解释着。
心口拧得好疼,童采宁得死命地咬着唇,才能不让泪水滑落。
这一刻,她真的好想不顾一切的说出真相,告诉他,她没有别的男人,她心里一直都只有他,不曾被取代!
“沛阳,你别这样,其实——”
“采宁!”他回过身,她无法解读他脸上那股莫名的神色。“我只想问:你现在快乐吗?他对你够不够好?”
童采宁傻傻地看着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不是有他陪在我身边,异国生涯的这些年,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熬过来,对我而言,他也是无可取代的,可是沛阳,他——”
“够了,这样就够了。”他不想再知道更多,只要明白,她过得幸福,那便足够。
“七年前,你说过这句话,七年后,换我来说:采宁,我祝福你,真心的祝福!”
“沛阳……”
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已转移话题,故作轻快地说:“你不是要帮忙吗?别杵在那里,快去洗菜。”
“噢!”她下意识地点头,边捡菜,边抬眼偷觑他。
撇开方才的哀伤情感,纪沛阳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停下切了一半的洋葱,他不怎么确定地问她:“你真的行吗?”
不能怪他有所质疑……记忆中,她是个连下个水饺都会黏锅,甚至为红萝卜要不要削皮的问题考虑半天的人,他能抱多大的信心?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嘛!我现在和以前可不一样了,要是不争气点,饿死的人可不是只有我——”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又说错话了,忧心地抬眼看他,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吗?那就让我看看你进步了多少吧!”
一切早就不一样了,不是吗?她的温柔贤慧,为的是另一个人。
最痛的,莫过于她成了另一个男子怀中的珍宝,那么,其他又还有什么好意外的?
将一包肉丝丢给她处理,他转身忙其他事去了。
“青椒炒肉丝吗?”
“是啊!看你挑食的坏习惯又改了多少。”
“答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纪沛阳一脸“早知道了”的表情。
她爱吃青椒,肉丝却死都不碰,但问题是光炒青椒味道又不对,他只好想尽办法变化各种口味,改掉她不吃猪肉的坚持。
“这么讨厌吃肉,干脆去当尼姑算了!”这是他当年的调侃。
“我当尼姑,谁来嫁你?”她撒娇地赖进他怀中,神态娇憨。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纪沛阳想娶还怕没老婆啊!”他顺势搂住她,印上一记缠绵的醉吻。
直到甜甜蜜蜜地分享完一记美好的热吻,她才微喘地道:“不娶我?那还把人家抱那么紧做什么?”
“你哟!”
“说爱我,不然不让你抱。”她回避他温存的举止,傻气地坚持着。
“好好好。爱你,爱你,爱你!我纪沛阳爱死你了,非童采宁不娶,这样有没有满足你大女人的虚荣了?”有时,她像个孩子,而他总是好包容、好温柔地疼宠着她,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是有他浓情相伴的那些日子……
见她发愣似的盯着手中的肉丝,纪沛阳明白她想起了什么。
“不会弄吗?后悔说大话了?”他刻意扯开敏感的回忆。
“谁说的?我弄给你看!”她果真当着他的面熟稔俐落地放下调味品及少许的太白粉搅拌,看得出这些年她有不少下厨的经验。
收回恍惚的心神,他专心处理手边的工作,与她合力煮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餐。
???
用完餐之后,两人默默地倚着落地窗,远眺台北夜景。
“你晚归真的不要紧吗?”
望进他不安的眼底,像是极渴望多留她一会儿,却又害怕为她带来麻烦的胆怯……她胸口缩成一团,好心酸。
“没关系的,你不要想太多。”他看起来太脆弱,这个时候,她万般的不想离他而去。
“可是——我还是送你回去好了。”
“你在赶我?”
“当然不是!”他月兑口喊道。
他想留她啊!就算只是短暂的几分钟……
她的未来,没有他立足之地,他很清楚,他们的人生早已背道而驰,今天是最后一回了,往后,他再也不会容许自己任性的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所以,他想留她,想珍惜此刻独处的有限时光,没有俗世纷扰,像是只剩他们两人,他可以自欺的当作他还拥有她,就像从前。
“想不想听点音乐?”太静了,静到放空的脑海,容易涌起太多迷离似梦的往事。
“也好。”她蹲身在放置音响的矮柜前,翻找几片CD,突然间,目光定在某一处。
“你——还留着它?”她颤抖着手,拾起一片多年前的旧CD。
“你呢?早忘了吧?”他自嘲道。
“不,我没忘——”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始终被她放置在灵魂最深处,小心珍藏着,她不会忘的。
将CD放了进去,幽柔浪漫的音乐在有限的空间中漾洒开来,荡进两人心底。
看岁月如梦听誓言如风回首往事已朦胧
为你喝的酒为你忍的痛谁记得谁愿带走
用一生伤口换一夜寂寞不该为爱再停留
放开你的手面对我的愁无力分辨是对是错……
纪沛阳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陪着她凝望透明的玻璃窗外斜斜洒落的雨丝。
“记得吗?我们就是在这样的雨天相识的。”也因为这样的雨天,让他们相知相许。
低幽深情的旋律,网住两颗难以逃月兑的心,卷向那泛黄陈旧,却依然缱绻入心,抛不掉、舍不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