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小语:两心相知,天涯也成咫尺,无法靠近的两颗心,却只能拥抱咫尺天涯的无奈
上完课,裴季耘心绪不宁地走出教室。
新学期开始,只要有他的课,絮雅的出席率向来是百分之百,今天却例外了……
难道是她和庄哲毅没谈拢?
忧虑地想拨电话问问原由,又怕被庄哲毅知道,到时又没完没了,他不想造成她的困扰。
一路心神不定地步行回到住处,瞥见蹲坐在他家门外的娇荏身影,他神色一整,快步上前。「絮雅,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等你。」声音轻轻地,几乎听不见。
他张口,发现拿她没辙,只得叹息。「那你可以打电话。」
「你在上课。」
这下,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算了,你先进来再说。」他拿出钥匙开门,走进屋里,煮了两杯咖啡出来,隔著一段距离审视卷缩在沙发上的她。「谈得不乐观吗?」
她身体轻轻一颤,抬起空洞的眼眸,这一回,没有泪,因为她已经悲哀得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惊觉事态严重,裴季耘移坐到她身边,轻抚她冰凉苍白的脸颊。「告诉我,庄哲毅怎么说?」
「他──」安絮雅闭了下限。「要我把孩子拿掉。」
这浑蛋!裴季耘咬牙暗咒,却只能气在心里。
「那你呢?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忍抑下愤怒,他现在比较关心她的状况。
「我还能怎样?」她苦涩一笑,神情麻木。
「话不能这么说,孩子在你肚子里,要或不要,决定权在你。」
「孩子的爸爸都嫌恶至极了,我还执著什么?无所谓了,他想怎样,都随他吧。」语调苍苍凉凉,她机械化的说著,彷佛声音不是自己的──
「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完全不了解他。你知道吗?居然有人会讨厌自己的孩子。他说,他是一个被讨厌的孩子,爸爸厌恶,妈妈嫌弃,从小就跟著女乃女乃,所以,他也不要孩子,他觉得孩子是多余的,生了只会心烦……」
「可是你要,不是吗?你爱孩子,你爱这个和你一同呼吸、给你全新希望的孩子,你那么期待用全部的心力去疼他,就因为他不要,你就真的忍心割舍了吗?」
安絮雅怔怔然仰首。他懂她的心情……
为什么懂她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个本该与她相契相知的情人?
裴季耘张手,将她安置在最安全的角落。「想哭就哭,别这样。」
她安静地靠在他胸口,奇异地,没掉一滴泪。「裴大哥,帮我个忙好吗?陪我
去医院。」
裴季耘一怔,低头俯视她。「确定吗?你真的想清楚了。」
她从来就没得选择。安絮雅悲涩一笑。「拜托你,帮我!」除了他,她不知道还能找谁。
望进她坚定的眼神,他只能深沈一叹,无言颔首。
仍是上回那个医生。
预约了时间,他再度陪她来到医院。
医生从头到尾都在摆脸色给他看,他默默忍下,事实上,连他都不晓得他在做什么。
医生的态度,他可以理解,上回检查时,医生就警告过他们,絮雅的体质特别,再加上怀孕都九周了,这时拿掉孩子,极可能造成往后难以受孕。
没想到他们还是坚决要拿掉小孩,难怪医生看到他们就拉长了脸。
「絮雅,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医生说你要是在这个时候实行人工流产,往后受孕率不到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你以后就算想当妈妈都很难,你要想清楚。」
安絮雅甩甩头,故作坚强地一笑。无所谓了,反正阿毅不要孩子,能不能怀孕又有何差别?
「絮雅……」他忧心地拧眉。
她放弃武装,脆弱地靠向他肩膀。「我好累,什么都不想坚持了……」
裴季耘黯然无言,只能沈默地,收容她的无助。
柔暖掌心,温温地抚著她的背、她的发,像是被人捧在手心呵护、怜惜著一般,她垂敛下眼皮,似有若无地问出声。「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抚发的手顿了顿,他没回答,而她似乎也没真要他回答。
此刻,他的心情同样纠葛复杂,他已经分不清,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她因为爱庄哲毅,无怨无悔的迁就他、成全他,甚至割舍自己的亲骨肉,可是他呢?他又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会让自己也成为扼杀这个小生命的凶手?
麻醉尚未完全退去,但是她坚持要离开医院回家,裴季耘拗不过她的坚决,开车送她回来。
「你可以吗?小心慢慢来。」停妥车,他绕到另一头扶她下车。
「没事。」才刚说完,脚下一软,往他怀中扑跌而去,裴季耘赶紧搂住她。
「还说没事!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逞强!」他既心疼,又不舍。
「我──」正要说些什么,另一道声音由天而降。
「你们在做什么!」
要命!安絮雅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本以为让他送到门口就好,自己上楼去就不会被撞见,没想到阿毅也刚好回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放开她!」庄哲毅不由分说地街上前来,迎面就是一举挥来,裴季耘没防备,硬生生挨下这一拳,松了手。
「阿毅,你别──」安絮雅想阻止,却被他一把挥开。
「你闪开!」庄哲毅卯起来挥拳,裴季耘从不打架,只能凭著本能闪避,慌乱中免不了挨上几拳。「教授就可以抢别人的女朋友吗?我说过,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纠缠她,否则惹毛了老子,我照常开扁!」
有了之前的教训,裴季耘侧身闪过。「这就是你的文化水平吗?」
「对,我学问是没你高,家世没你好,长得没你帅,只有一股蛮劲,那是因为如果我有你这样的条件,也可以当个只动口的文明人。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别人唯一仅有的东西?」庄哲毅愈想愈愤怒,拳头更加毫不留情。
裴季耘一忍再忍,再好的修养也动气了。
「够了没有!你老是在怀疑别人横刀夺爱,但是如果你对她够好,谁抢得走?你看不出来你的行为让絮雅很困扰吗?你有没有站在她的立场替她想过!」挥开直逼俊脸的拳头,裴季耘恼火地回了几句。
「她困不困扰关你什么事,我高兴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用不著你管!」
死性不改的家伙!
一时闪神,月复部挨了一拳,裴季耘视线一阵昏暗,再听到他死性不改的回答,想到絮雅为他所受过的种种委屈,裴季耘忍无可忍,拳头握得死紧,头一回真动了怒,一举狠狠挥了过去。
他从不打人,这是第一次,为了安絮雅,他打了!如果打得醒他,那这一拳,就当是代她教训他!
这一拳,又狠又重,打得庄哲毅嘴角渗血,跌退了几步。「如果你真的爱她,不会一再令她伤心哭泣,你只会怨天尤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有多浑帐?絮雅难道是那种只看外在条件的肤浅女人吗?你自己的情绪问题,为什么要她来承担?」第二拳,打得他狼狈地跌坐地面。
「这一拳,是打你的自私自利,对絮雅造成的伤害──」第三拳又欲挥去,安絮雅撑著虚弱的身体,踉跄地挡在他面前。
「够了,裴大哥。」
落下的拳头,停在苍白娇容的前方三公分处。
都这样了,她还是决心维护他吗?
望住地面上依偎的身影,他眸光一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我并不觉得委屈,真的!」
他硬生生地收回拳头,深睇著她。「你──确定吗?」到头来,她的选择,仍是不变?
她愧疚地低垂下头。「对不起……」她,辜负了他的好意。
他退开一步,再一步,吸了口气,转过身,同时,流露眸底深刻的痛楚。
「你,好自为之。」说完,他举步离去。
「裴大哥……」望著他清寂的背影,安絮雅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她──似乎伤他很深?
裴季耘顿了顿,没回头。「你都看到了,絮雅是怎么对你的,你很清楚。这辈子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了,好好对待她,不要以为她会永远这么无怨无悔,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失去她。」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说完该说的,他没再停留。
该走的是他,不管是这里,还是安絮雅心中,从来都没有他容身之地。
呵,多么凄凉的结论!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幽幽浅浅的问句,仍在耳边轻回。
为什么?他也同时自问。
掀开落地窗帘,一室星光迤逦而入,裴季耘望住最亮的那一颗,柔柔的思念自眸底流泄而出。
一张清雅秀丽的容颜浮现脑海,与安絮雅重叠──
他闭了下眼,额心抵靠著窗框,闷闷的疼由胸腔泛开。
「明雪……」那么相似的一张脸,那么相似的性情,同样外柔内韧的个性,同样为爱执著付出的态度,却──再也不是深爱他的那个女孩。
絮雅曾问过他,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有的,他有,只是,她只当了他一天的女朋友。
在国外求学的那几年,他认识了地,江明雪,一个有著最坚强乐观性格的女孩,困苦的环境不曾让她怨天尤人,靠著自己的能力半工半读,像株野地里的小草,努力活出生命的光辉。
她,看似什么都没有,却也看似比谁都富有,只因她知足。这样一个女孩,竟夸下海口,要给他全世界的幸福。
头一回听到,他一笑置之;第二回听到,他认真审视她:第三回听到时,她告诉他。「也许你会觉得我口气太大,你什么都有,家世、外貌、才智、人缘,看似样样不缺,我看似什么都不如你,但是,你不快乐,而我有,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快乐。」
她,竟是唯一看穿他寂寞灵魂的女孩,这番话,令他震动不已。
后来,她日日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照料他的日常起居,全心全意的对待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人,头一回,有人如此无怨无悔的为他付出,他的心,被温暖了。
就在某一天,她又问起。「决定好要让我当你的女朋友了吗?好处很多的唷!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啦,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能让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不答应是你的损失。」
如此的大言不惭,听来却俏皮可爱得令人怜爱,他的心,浅浅动了。
於是,他不再一笑置之,而是告诉她,一个礼拜后的圣诞夜,告诉她答案。
那一夜,他在家等了她好久、好久,她没来,而他等到的,是一通医院来的电话。
他匆匆赶去,由医护人员口中得知,她出了车祸,在急救当中,半昏半醒间一直惦记著他。她说,今天这个日子对她很重要,怕他等不到她会著急、会反悔……
他心头纠扯著酸楚的疼意,她是靠著自身的意志力,撑著等他来。
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她都还记著他的承诺,虚弱地笑著追问:「你还没给我答案呢,不许赖皮……」
「我没有赖皮,也不会赖皮。我答应你,让你给我很多很多的幸福,让你有机会,去证明我可以多爱你,这就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话。」他握著她的手,终究还是赶在圣诞夜即将过去之前,说了出来。
她笑了,很心满意足地笑了。「真好,等了那么久……总算还是让我等到了……只可惜……我恐怕来不及给你全世界的幸福,也来不及……看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反而是你……给了我全世界的幸福,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哦……能够当你一天的……女朋友,很、很够了……」
她是带著极美的笑意离开世间的,正如她所说,她很满足。
而留下的遗言,字字句句,都是对他的牵念。
她说:「对不起,来不及证明,你可以多爱我。」
她说:「我爱你,季耘。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所以,你一定要幸福哦!」
她说:「我会化成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守护著你,来不及给你的幸福,会让另一个人带回你身边……」
所以在乍见安絮雅那张相似的容颜时,他真的震撼地以为,这是明雪带回他身边的幸福。
愈是深入去观察她,愈是发现她与明雪的相似与不同之处。
他从来就没有将她们当成同一个人,对她,更非源於对明雪的移情作用。
一开始,或许是看著这张脸,寄托对明雪的思念,但她们终究是不同的独立个体,有各自的思想与行为模式,而后,逐渐沈陷的,是另一种全新的感情,一种拧疼了心的感情,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明雪留给他的,是来不及去爱的遗憾,而絮雅留给他的,是不能去爱的痛楚。
原来,爱了,却不能爱的折磨,远比来不及去爱还要撕裂心扉,痛不堪言。
错了,她永远不会是他的幸福,因为,她早巳将这个权利,给了另一个人,她和明雪都是同一种性情,到死都会爱著同一个男人,痴得让人心疼。
明知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让自己介入这笔烂帐?人人尽说他聪明,可是在感晴上,他却是最笨,最不可救药的傻瓜!
舍不得她受苦,舍不得她让人如此糟蹋,这辈子从不打架的他,头一回为了她而动手,可是到头来,她最心疼、最放不下的人,还是庄哲毅!
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强出什么头!谁又领了他的情?
看著握拳的右手,他懊悔地捶向墙面。
裴季耘!你到底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得两面不是人?!
明雪,如果你看见了,是会心疼我,还是连你也想笑我实在不会爱人?
他靠著墙倚坐在地面,疲惫地将脸抵靠膝上,伴他终宵的,只有一室星光。
一连几天,他们没再交谈过任何一句话。
不是没瞧见她的欲言又止,每每远远望著他,她的步伐总是迟疑著想奔来,又怯然止步。是顾忌庄哲毅的感受吧?他心知肚明,不想为难她,保持著她要的,陌路人的距离。
几次在校园巧遇,安絮雅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几度想要追上前去,却又在他淡漠的神情下,冻结了所有的动作。
他看她的眼神,不再透著温暖与关怀,就像她只是他所有学生之中的一个,没有任何意义。她知道,她让他很失望,他是那么努力想将她拉离痛苦深渊,可她还是执迷不悟的往下跳,他现在一定觉得她不可救药,懒得再为她多费心神了。
这样的体悟,让她难受得失眠了好几晚,他在她心中,一直有著极独特的地位,在她最难过、最低潮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永远是他;心里有事,第一个浮现在她脑海的,还是他,那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的心灵相契。
对她而言,他不只是师长、兄长,更是世上唯一知她、懂她的人,想哭时,她只会找他的怀抱,想笑时,她想要那双温暖的眼神注视著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已经无法归类,只知道:心灵已仰赖他甚深,他对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她甚至无法去计量。
心不在焉地上完最后一堂课,她低垂著头离去,不经意地一瞥,留意到她和几名好友最爱聚在一起哈啦的那个凉亭里,裴季耘正置身其中。
他斜靠亭柱,坐在长石椅上,素描本被放在曲起的膝上,神色温柔而专注。
他在写生?
安絮雅顺著他的角度看去,想试著揣摩入画后的景象。她绝对相信,出自这才华满月复的男人笔下的,必然是一幅幅出色动人的作品。
想上前去,又怕他冷眼以对,内心天人交战了半晌,最后还是垂头丧气的举步离去。
他都摆明不想理会她了,她再去烦他未免太不识相,虽然,心底的失落感,好深、好重……
就在她转身之后,执炭笔的手一顿,裴季耘抬眸望去。
她终究,还是没过来。
有这么难吗?就这么几步路而已,感觉却是咫尺天涯,他们之间那条深深的鸿沟,他跨不去,而她也过不来。
下意识里,目光移向她走远的背影,眉心蹙起。
接近校门口的地方,一名中年男子似乎与她有什么纠葛,两人看似争执,僵持不下。
这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看来事态并不单纯。她自己没办法解决吗?
他沈沈一叹,挂念的心,终究还是放不下……
一个礼拜之后,他看著托人调查来的资料,眉心深锁。
他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一个心高气傲,但说穿了什么都不是的男朋友;一个酗酒赌博,需索无度的贪婪继父,全世界倒楣的事都让她碰上了,还有更惨的吗?
她从没告诉过他,在外头独自生活的这几年,继父仍不定时的骚扰她,她本身的负担就已经很重了,还要再应付继父无理的索求,她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样,要他怎么放心把她留在庄哲毅身边?遇到事情,他完全无法处理,早看清这男人没担当!
反覆思索了一夜,天亮后,彻夜无眠的他,起身拨了通电话。
「阁下最好有比火烧房子更重要的大事,足够让我原谅你扰人清梦的无礼!」睡眠之中被扰醒的沙哑嗓音,咬著牙说道。
「已经七点了,耿凡羿。」他为自己的行为解释。特地等到七点才打电话算失礼了吧?
「我昨天晚睡不行吗?有老婆的人不必太早睡!」
听出话中深意,裴季耘轻咳了声。「那好,我为我的失礼道歉。你曾说过欠我一个人情,现在,你还人情的时候到了。」
「什么事?」
「有个女孩,她──」
「你的女人?」耿凡羿接问。
他无奈。「别人的女人。」
「那我不帮。」耿凡羿回得又快又直接,没得商量。这家伙最要不得的毛病就是鸡婆,生得一副普渡众生的软心肠,见不得身边的人受苦受难,他干么要陪这吃饱撑著的男人一起疯?
裴季耘逼不得已,只得承认。「我爱她,可以了吗?就因为她刚好有了男朋友,所以我不方便出面,怕造成她的困扰,请你帮个忙。」
「你这怪胎也有思春的一天?说吧,什么忙?」耿凡羿没第二句话。
真是交友不慎。裴季耘再次为自己默哀。
「有一笔钱,帮我交给一个人,再拟份切结书……」
像她继父这种人,只是欺善怕恶而已,一块耿氏招牌就够压死他了。最好的方式就是花钱消灾,给他一笔钱,也算还他之前对安絮雅的养育之恩,一劳永逸。
何况,他之前对絮雅有过不入流的企图,他们是有本事告他告到死的,一般小老百姓不会笨得去挑战大企业的能耐,威胁恫吓这种手段,舍耿凡羿其谁?
只但愿,这笔钱解决了他的问题,他能够从此好自为之,同时,也还安絮雅一个平静的生活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