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路前,褚寻阳便已先将喜讯传回宫里。回京之后,褚寻阳本想先做一番梳洗,再送浣儿进宫,没想到皇上竟迫切至此,等不及他们进宫,便先降尊纡贵地上他宁遥府来。
“徼臣参见——”
“免了、免了,朕踩在宁遥府的土地上,就没什么尊卑。”
这是皇上赐予褚寻阳的最大恩宠。有一年,辽国犯境,褚寻阳因身染重疾,所以皇上便另派武将应敌,之后却传来我军节节败退、军情告急的消息。
于是,褚寻阳顾不得身子犹虚,主动上金銮殿请命,领兵赴边关,不惜抱病披挂上阵,誓与全军将士同生死、共进退,因此士气大振;再加上有他运筹帷幄,终于打了场漂亮的胜仗。
皇上感念于他的赫赫功迹,不仅加官晋爵,赐下财富无数,甚至颁下“宁遥府内无尊卑”的殊荣,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九五之尊,只要进了宁遥府,褚寻阳都可与之平起平坐。
“褚卿,朕的宝贝皇女呢?流落在外头十五年,她必定吃了不少苦,让朕看看她长成了什么样儿——”来不及喝口茶,皇上就急切地向他讨人。
“皇上,您先别急,听微臣好好说。”他将那套袄袍呈上,“当年绛梅公主身上所穿的,是这些衣饰,没错吧?”
“对、对!就是这些。”
“那就没错了。绛梅公主并没有吃什么苦,收养她的人家姓乔,虽非富贵之家,但都是善良淳朴的好人,他们将绛梅公主视如已出,取名浣儿,将她教养成天真烂漫、善良可爱的好女孩——”“褚大哥、褚大哥——”由远而近的叫唤打断了他的话,厅内两人本能地闻声望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正想朝他奔去,才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场,她收回脚,杵在门口却步不前。
“浣儿,快过来。”倒是褚寻阳主动上前去牵她,“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跟前这位便是皇上。”
“他就是我爹啊?”浣儿张大眼,兴奋地跳上前端详。
“浣儿,不可无礼。要喊父皇,要行礼问安——”“无妨、无妨!”皇上不以为意,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化解去平日威严,“你就是朕的绛梅?”
“我不是绛梅,我叫浣儿。”还有,她也不是他的,她是褚大哥的。
“若朕执意唤你绛梅呢?”不晓得是不是被她影响,皇上玩心顿起。
果然是一派纯真,瞧她那双灵活生动的大眼睛,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呢!
“那好吧,让你喊,可是你要记得哦,我是叫浣儿,不是绛梅。”
“朕记不住呢!”他存心为难。
“这样蔼-”浣儿好同情地沉吟道,“那没关系,我会常常提醒你。没办法,谁教你跟我一样迷糊,不然就不会把我给弄丢了。”
皇上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娃儿真是有趣!”被教养成这般天真纯善,也算是福气吧?
“对嘛,笑一笑不是比较好看?不要老是板着一张脸,很丑耶!像褚大哥,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当他摆出硬梆梆的脸色给我看的时候,我还是很怕被打……还有,你笑就笑,不要给我乱取名字,我叫浣儿,不是娃儿,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没断女乃的小女圭女圭,知道了吗?”
老天!褚寻阳抚着额,头痛得暗自申吟。
早要她收敛点,举止别再像以前那么随性,要记住他教的一串宫廷礼节,不可以没大没协…不过如今看来,他这一路上的叮咛全是白搭!她根本……根本就死性难改。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皇上竟完全不计较她冒犯的行止,不但纵容她指着他的鼻子训诫,脸上还挂着疼宠的笑意。
“绛梅,随朕回宫去吧!朕要补偿这十五年来对你的亏欠。”
“可是——”虽然爹看起来人很好,但是她比较想和褚大哥在一起呀。
“听话,浣儿。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褚寻阳也不避开,任她情急地捏住他的衣摆。
他懂她的心情,他也极不愿和她分开,但现在不是时候,皇上刚与失而复得的爱女重逢,总得给他一点时间和浣儿相处,要皇上同意在这时嫁女,想都别想了!万一他恼怒起来,将一条“婬辱公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那就什么都别玩了。
因此,在这个时候坦言他和浣儿的事,实非明智之举。
“那——好吧。”浣儿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那你有空要常去找我玩哦!”
“那你要乖乖的,别给大家添麻烦。”
“好,成交!”
“你们买卖谈完了吗?可以走了吧?”见他俩难分难舍,皇上也没想太多,只当是回京途中,朝夕相处所培养的情谊,要分开难免挂念。
“走吧,不小心把我弄丢的迷糊爹爹。”
对于她不知死活的言论,褚寻阳已经懒得去纠正了,反正皇上又不介意,还开心得很咧,他操什么心?
“臣恭送皇上。”随着褚寻阳低沉的嗓音,皇上的开怀朗笑也渐渐飘远——本以为,这一分离,再相见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毕竟浣儿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哪是想见就能随意见着的呢?
然而,出乎褚寻阳的意料,再一次见着她,是在三天之后。
那一晚,月儿高悬,柔风似蝶轻栖,他正凭窗而立,难以入眠,牵念着宫内的浣儿如今是否安好,有没有乖乖听话?有没有淘气捣蛋、闯祸连连?有没有——偷偷思念着他?
唉,他是真的放心不下她呀!
就在这时,宫内的管事太监行色匆匆地赶来宁遥府——“奉皇上口喻,宣宁遥侯即刻入宫。”
“现在?”褚寻阳难掩讶异。
“是的。”
褚寻阳心下一惊,心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皇上不会刻不容缓地在大半夜召他人宫。
一路上,管事太监将事情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
原来,绛梅公主在入宫的第一天,便莫名其妙地中了毒,幸好宫女们发现得早,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她昏迷了整整三天,直到刚刚才醒来。
褚寻阳愈听,脸色愈往下沉,恨不能立刻飞奔到浣儿身边。
见着皇上后,来不及行礼,皇上便示意他快进寝宫去看看浣儿。
“她一醒来,就又哭又闹的,直嚷着要找你,连朕的话都听不进去,朕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了。”
褚寻阳心口一疼,加快了步伐直入寝宫。
“公主、公主!请你冷静一点,宁遥侯马上就来了……”“骗人、骗人,你们走开啦,我不要你们,我只要我的褚大哥……”“唉,公主,你身体还没好,别下床呀……”“走开,我要去找褚大哥——”“浣儿!”
一群宫女正被她闹得身心俱疲,这声呼唤,神奇地止住她所有的哭闹。
呆怔了一会儿,直到确定眼前的人并非幻影后,她飞快地扑向他,失声痛哭了起来:“呜……褚大哥,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浣儿,你小心哪!”接住她虚软的身子,将她抱回床上后,那双死缠在他身上的小手,仍是牢牢地环抱住他。
“浣儿乖,我这不是来了吗?你身体还很虚,别再哭了哦。”
“呜呜呜……我好怕,这里的人我又不认识,我不要住在这里好不好?我要和你在一起……”“别怕、别怕,有我在,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褚寻阳温柔地拍抚她颤动的肩,以无比的耐性抚慰她,“闭上眼,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她的反应出奇激烈,“我一闭上眼,你就会跑掉了对不对?不要、不要,我好怕看不见你,我不要睡觉——”“不会的,浣儿。我会一直陪着你。”被她哭乱了心神,褚寻阳连声安抚。
“那你陪我睡?”
光见她梨花带泪的可怜神态,以及声声惨切的泣语,就够拧疼他的心了,哪还想得了那么多。
“好,我陪你睡。”他月兑了鞋,拥着她一道躺进床内,浣儿主动偎了过去,在他胸怀寻着舒适的角度,安心地闭上了眼,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契合,就像他们已做过千百回。
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胸前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确定她已入睡,褚寻阳侧过头,对上皇上幽沉的神色。
心知是瞒不住了,褚寻阳也很认命,小心翼翼地挪开怀中人儿,拉开她放在他腰际的小手……起身之际,沉睡中的浣儿突然眉头一皱,他赶忙倾身在她唇上印了记轻吻,她这才又舒眉甜笑,沉沉睡去。
自从那晚有了夫妻之实后,她总爱赖在他怀中入睡,但因身份问题令他无法随心所欲,纵是同房同床,他也没再有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
有时他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只要他一离开她,她就会皱着小脸,很快地醒来,最后,他学会了以一记轻吻抚慰她,她才能安然睡去。
确定未惊醒她,褚寻阳这才穿了鞋退离床铺,和皇上两人有默契地放轻步伐,退出了寝房,不忍惊扰她好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浣儿为什么会中毒?”
一停住脚步,褚寻阳劈头便问,对浣儿的心疼与焦虑,早巳令他顾不得尊卑。
他将好好的人交给皇上,皇上却让他见到这样的浣儿,他无法不自责,也无法不恼怒。
是他不好,如果不将她带进宫、如果不是他承诺守护她,却没尽到为人丈夫之责,今天浣儿也不会受苦。她仍会在客栈中、在姐姐的照顾下,过着无忧快乐的日子。
亏浣儿还这么信任他,将一切都交托给他,他是最失败的丈夫,他甚至连他们的关系,都无法坦言告诉天下人。
“显然宫内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关于这一点,朕会察明。竟有人胆敢伤害朕的爱女,不论是谁,朕绝不轻饶。”说完,皇上正视他,“褚寻阳,你最好给联一个完整的交代,你和绛梅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回避:“诚如皇上所见,臣与绛梅公主是两情相悦。”
“大胆!”皇上重重一喝,“朕要你代为寻女,你居然私底下诱拐朕的皇女?!褚寻阳,你可知罪?”
“微臣知罪。然,情之一字,身不由己;臣,不悔。”
“你……你……”犯了错不知悔悟,还理直气壮,真是……真是……算了,算了,事情都发生了,绛梅又这般依恋褚寻阳,他能砍了他不成?
泄气地垂下肩,他改问:“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那同床共枕的画面,他可还记忆犹新呢,但愿别……“微臣不敢欺瞒圣听。我与浣儿——已成夫妻。”
“褚寻阳!”皇上怒吼一声,变了脸色,“你好大的胆子,朕的皇女,你也敢乱来!你脑袋还要不要?!”
“皇天后土为证,我与浣儿已拜天地,纵使无人认可,终其一生,已视彼此为结发夫妻。我也是在落实了夫实名分后的隔日清晨,才发现她腿上的绛梅印记,然而,木已成舟。皇上若要降罪,臣无话可说。”
这一说,倒令皇上哑口无言。
人说不知者无罪,褚寻阳和自己的老婆欢好,的确不关他的事,他能怪他不小心娶到他的女儿、夺了他女儿的清白吗?
褚寻阳是何等聪明,察觉皇上已有软化之意,又道:“臣原想等浣儿适应了宫内的生活,再将此事禀明皇上,没想到却发生这种事……在真相未察明之前,为了浣儿的安全,臣斗胆恳请皇上让臣带她离开宫内。”
“放肆!褚寻阳,你别得寸进尺了!”骗取绛梅的感情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想明目张胆地拐走他的宝贝皇女?
“臣唤的,是浣儿,而非绛梅公主,皇上当知此意!”褚寻阳无惧地直视他。
他再也顾不了太多,大不了赌上一条命而已,没有什么会比浣儿的安危与快乐更重要。
他要的,不是皇族中的绛梅公主,而是心系于他的浣儿,谁能阻止?
皇上沉默了。
他当然明白褚寻阳的意思,寻绛梅公主,是为公,为了无愧他所身负的职责;而带走浣儿,是为私,为了不负浣儿深情。
一直都知道,褚寻阳是至情至性的奇男子,绛梅不愧是他的皇女,有眼光。
只是……
“朕好不容易才找回她……”
“是皇上的私心重要,还是浣儿的意愿重要?”
敢直言不讳地指陈皇上私心,这褚寻阳还真是古今中外第一人。
“你又岂知她意愿为何?”皇上不服气地强撑面子。
“皇上何妨一问。”
哪用得着问呀,刚才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皇上泄气地垂下肩。
绛梅的眼里根本只容得下褚寻阳,若再发生之前的情况,他可没把握摆得平。再说,褚寻阳的顾虑也没错,留在宫内,绛梅的安危确实堪虑。
无可奈何下,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只得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