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理,这个专案就请你followup。”
“没问题。”刘协理是笔电事业处的第二把交椅,点点头,又说:“盖副总,有关那个……”
他还要再谈业务,却见该副总一双眼睛瞄向了前方,原是俯身靠向他桌沿的身体往后倚靠椅背,双手叉到胸前,好像准备看好戏。
刘协理也看过去,那边程小薇站在施美桦的桌边说话。
“美桦,麻烦跟你要九月的市调报告。”程小薇客气地说。
“你好烦,我下午再给你。”施美桦撇了嘴。
“你不是写好了吗?”程小薇微微一笑,瞄准敌人桌上市调小组专用的咖啡皮档案夹,直接抽走。
“喂喂!你怎么随便拿我的东西,还没写好啦!”施美桦伸手去抢,却拿不回来,猛地站起身叫嚷。
“你写完了,不然你不会有空整理你的客户资料。”程小薇指向桌上文件。“如果你真的赶不完,可以告诉我一声,我会帮忙,毕竟我也不想挨副总的骂,否则,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呦,仗着是副总秘书,会说教了哦?”施美桦冷笑一声。“帮忙?你来这里有多久?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做notebook,足足有四年丰富的经验,你在这里只是菜鸟!”
“是的,我经验不足,还请你多多指教。”程小薇依然保持微笑。
“你……”施美桦无法再对着一张笑脸发作,也找不到着力点“欺负”她,只好用力坐下来,唠唠叨叨地说:“英文好?我英文也很好啊,托福还考六百分……”
同事们看完两个女人的战争,笑着继续工作。
刘协理笑说:“美桦似乎对于不能当上你的秘书还在耿耿于怀。”
“她工作表现值得肯定,就是个性娇,还需要时间磨练。”盖俊珩淡淡地说。
“小薇进步很多。”刘协理有感而发。“说实在的,副总你当初用她时,我还担心她不能胜任,没想到现在做得很好呢。”
“她可以的,人的潜能无限大。”
盖俊珩将目光转回刘协理桌上,拿笔在纸上轻轻点着。
他无意激发她的潜能,事实上,她目前的表现只能说是“恢复正常”。
那个见了他就低头、讲话结巴、唯唯诺诺、不时流露出惊恐神情的程小薇,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
再看她的外型打扮,讲好听一点是简单朴素,他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黯淡,褪色,没有精神,像一朵凋萎中的蔷薇。
时光飞逝,人会改变。现在的他也绝对不是她印象中的他,他又怎能要求她非得重回过去光采亮丽的模样?
况且,是他自己说了,他要她放掉过去——
可恶!他妈的见鬼了撞邪目耳被塞糊住才能放掉过去!
“呃,呵?”刘协理向来对盖世太保副总十分服气,难得年轻人冷静和霸气兼具,思虑清晰,遇上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可现在怎么了,就见他一支笔在白纸上拼命打叉叉,难道……吓吓!他说错话了吗?
“啊,我认为职务轮调可以让同事熟悉……”他还是继续说。
“是有必要做职务轮调。”盖俊珩回神,停下又打了一个叉的笔。
“我们是新单位,要有自己一套完善的轮调规划,你跟几位经理讨论讨论,看要怎么做,再跟我说。”
“是。”
“刘协理,这是你的……”程小薇走过来,正要放下公文夹,赫然见到被前方隔屏挡住的盖大副总,吓得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又去周游列国,聊天打屁了?”冷冷的声音问道。
“没、没没有……”
“有时候亲自讨论业务比较好啦。”刘协理深知小薇秘书见了副总就口吃的毛病,忙充当好人打圆场。
“有事去跟刘协理报告吧。”盖俊珩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程小薇不自觉地拿手掌按上心口。吓死人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怪她太专心跟同事谈事情,没注意到他进门就直接到刘协理这里。
虽说她不再那么怕他了,但她能闪则闪,就怕他要强迫将他“朋友”的房子租给她。
回到座位上,她忙碌起来,便忘了后头办公室那位冷面先生,直到处理完桌上公务,已是十二点十五公分,大办公室只剩两、三个同事还没去吃午饭。
她敏感地探头张望副总办公室。很好,人不在,她放松身子,稍微歪在椅子上,打开网路连上租屋网站。
房子很多,但要找到满意的很难,而她看中意的,别人也中意。
她打完一通电话,不禁唉叹一声,又被人捷足先登了。她白天上班忙碌紧凑,晚上又回去得晚,根本没空联络房东看房子。
“还没找到房子?”平空冒出冷冷的声音,立刻冻僵她的手脚。
“还、还没,很快啦,再看看、再看看,就有了。”
“不是租约这星期就到了?”
“那个语芯、会计处的洪语芯……”感觉他站立在身边的巨大身形压力,她根本不敢抬头,只想早死早超生,便一鼓作气地说:“她说,她哥哥结婚搬出去,房间空下来,我可以搬过去。”
“这样?”
“是的。”她迅速关机,收拾桌面。“啊,我去吃饭了。”
“就算是熟悉的同事,你在人家家里每天进进出出,他们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你能叨扰多久?”
“等找到新房子,我就会搬走。”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次搬好,一劳永逸?”
她当然也希望这样,但人生并非一帆风顺,总得先爬过这座山,再爬那座山,先走这一步,才能再走下一步……
可是她走不出去,盖俊珩挡在她旁边,还拉了椅子坐下来,抓过她桌上的便条纸,写下一个地址。
“这是我朋友的房子,五十坪,四房,已经装潢好,还没住过,他人在美国,希望有人帮他缴水电费、扫地拖地板,维持环境整洁,不要等他回来了被断水断电,变成一间鬼屋。”
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段,离捷运站不远,到公司很方便。
程小薇有些心动,但她还是有理智的。
“等他回来,我就得搬出去,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地方。”
“都说他到处乱跑了,就算回台湾,没两天就会走,我叫他去住饭店。”
“不行啦,那是他的房子……”
“他没棉被没枕头没碗没筷,你叫他怎么住?他顶多就是过去看看房客有没有照顾好他的房子。”盖俊珩看着纸条,慢慢地说:“他会等到结婚才搬进去。”
程小薇一直将这房子的主人当作是他,乍听之下,竟有些微的酸涩感觉,所以,他是买来当新房,等着和女主人一起入住的喽?
“如果、如果他要结婚了……”总不能继续鸠占鹊巢吧。
“他很宅,不会那么快结婚。”
“喔。”程小薇缩了肩,低声问:“就、就我一个人住?”
“不然你打算跟谁同居?”
“我、我再想想……”她被他轰得一再低头,赶快再找理由:“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一定很贵……”
“三千块,水电瓦斯电话你自付。”
太便宜了吧?五十坪耶,现在一间小套房少说也要一万以上。
“低租金,是要你帮人家打扫房子,注意门户,知道吗?”
“知道……”她惊恐地抬头。“不!等等,我又没说要搬……”
“星期六我帮你搬家。”
面对那双永远灼灼逼视的黑眸,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好棒、好大的房子!”洪语芯拉着行李箱,一进门就兴奋嚷嚷。
“好像样品屋喔,好漂亮!”王黛如也放下手里的水桶脸盆,跑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张望。
程小薇则是拉着一只大行李箱,呆愣地站在门边。
这是她第一次进来新的租屋处。原以为是一间做好基本装潢的空荡荡屋子,没想到一入眼就是整套全新的米黄色布面沙发,一张光可鉴人的木质大茶几,还有墙上一架四十二寸液晶电视。
简单的几件家具,顿时让她有了“家”的感觉;她下班后不必再窝在窄小的房间里,她可以歪在沙发上翘腿看电视……
“不要挡路。”后面传来冷冷的声音。
“啊!”她吓得跳开一步,差点忘了帮忙开门、然后又出去般箱子的盖俊珩。
他说要帮她搬家,她百般推辞,找了黛如借车,又找语芯帮忙,两位好友情义相挺,二话不说就答应,盖俊珩知道了也没说什么,一大早仍是将车子开到她住处楼下,毕竟还得他拿钥匙开门进新屋。
也幸亏来了一位“壮丁”和一部大车,黛如也不必来回两趟载送,三个女生便拿着带得动的行李共乘一部车,剩下三个笨重的纸箱和两个大棉被则由男生负责。
“不去看房间?”盖俊珩搬好纸箱,关上大门,又问。
“喔,好、好……”程小薇茫然往前走。
“副总,小薇住哪间房间?”王黛如和洪语芯兴致高昂地穿梭在几个房间中参观,顺便帮她问出了问题。
“随她挑,我朋友不管。”
“这么好!”王黛如马上就说:“这间很大,又有观景窗,啊,是主卧室。”她放弃推荐,明白小薇一定不好意思住人家的主卧室。
“还是这间?”洪语芯指了一间。“里头钉了一排书架,小薇你的书可以摆上去,可是……没衣橱?这柜子抽屉不够摆衣服吧?”
“这样好了。”两位军师立刻达成共识。“小薇,这间就当书房,另一间当卧室,反正都给你用。”
“我住这间。”
程小薇挑了厨房旁边最好的房间,麻雀虽小,一样有订作好的衣柜、架子和书桌,单人床摆上未拆封的床垫,这里应是作为客房。
“是比较小,不过窗户大,采光一样好。”洪语芯走到床边,很满意地说:“对面是公寓,靠巷子,又安静。”
“哎,看得我也想住了。”王黛如笑说:“副总,你朋友还要不要分租?”
“董事长同意你搬出来吗?”盖俊珩一手一只行李箱,正拖了进来,照例是冷淡的语气。
“怎么帮我爸管教起我来了?”王黛如微微噘起了嘴。
盖俊珩一看到她的表情,立即避开视线,又走出去。
“盖世太保怎么了?我们是电灯泡吗?”洪语芯惊奇地说。
“才不是。笔电事业处每个人都嘛知道他很怕当我爸爸的女婿。”王黛如笑嘻嘻地说。
“这样哦?”洪语芯下意识地看了程小薇,随即笑说:“那我再帮你找其他适合的对象,只是没办法像他那么优秀。”
“算了,普通人就行,女人要的就只有一个爱你的好男人,唉。”
“黛如你别灰心,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程小薇刻意忽略心底的感觉,用力挤出微笑。“你们认识的时间还短——”
碰!地板震动,也震断了她的话,盖俊珩重重地扔下棉被袋。
“程小薇,你要不要整理东西?”
“我再慢慢整理,快中午!”程小薇慌忙低头看了手表,说出她既定的计划:“谢谢你们过来帮忙,我请你们吃饭。”
“好啊,我们就不客气了。”两个女生开心地说。
“副总如果您有事要忙的话……”程小薇很委婉地说。
“我饿了。”
她头皮发麻!副总大人帮她搬家,喊肚子饿,她还能坐视不理吗?
搬好家了,秘书工作熟了,呃,应该是天下太平了吧?
不知不觉地,或是习惯成自然,程小薇渐渐地不那么“怕”盖俊珩了。即便业务繁重,待处理得事情怎么做也做不完,不时还要被他念上几句,但她已能放下防卫紧绷的心态,单纯当他是一个要求严格的上司。
走近副总办公室,盖俊珩正在讲内线电话,她才放下一大落公文,他搁在桌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这种情况常常碰到,不待副总大人的眼神或手势,她立即拿起那支公司支配给他的专用手机。
“笔电事业处您好。”
“叫盖俊珩听电话!”女人好凶的口气。
“请问小姐您哪里找?”她弯身拿笔准备记下。
“这不是他的手机吗?叫他听电话就是了!”
“对不起,盖副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还是请您留下大名。”
“我简莉娜,你马上将电话转给他!”
杰森电子的简大小姐!盖俊珩的前任女友?程小薇惊讶得忘记回话。
“陈曼蓉,我说话你听到了没?”简大小姐好大的口气。
“抱歉,我不是陈曼蓉。”
“对喔,她大肚子了。哼!从早到晚和盖俊珩在一起,也不知道她肚里的小孩是谁的!”
程小薇开始讨厌此人了,这种子虚乌有的闲话,亏她一个大企业老板的千金讲得出来!再怎么讨厌,她还是得礼貌地说话。
“简小姐,您要不要留个话,我再请盖副总给您回电。”
“他到底在干什么?”
“对不起,他正在忙……”她望向还在讲电话的盖俊珩,他似乎已察觉到这是一通难缠的电话,也抬眼看她。
“他今天几点下班?”简莉娜又问说。
“这不一定,简小姐应该知道盖副总很忙……”
“你是他秘书,怎么不知道他的行程?你跟我说!”
“抱歉,我不方便透露。简小姐,我会请盖副总……”
“哼,不方便透露?”简莉娜带着讽笑。“盖俊珩从我们杰森电子带走多少业务机密,我们都还没跟他求偿呢。”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遇到这种蛮横无礼的大小姐,程小薇埋藏多年的战斗因子被挑动了,她不愿再居于被动听话转达的秘书角色,她必须导正视听,不为盖俊珩,而是为了公司,为了事实真相。
“我想简小姐一定是误会了。”她下意识地走离盖俊珩的桌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盖副总过去在杰森电子做的是智慧型手机代工,他现在在立星科技负责的笔电,又怎么会有业务机密的问题?”
“怎么没有?他都知道我们怎么制造的,怎么争取订单的,哼!还跳到你们立星去,摆明了就是跟我们杰森电子作对!”
“是吗?简小姐,我想请你了解一下,手机代工是要向爱波争取订单,再由他们技术指导,做好了交货给爱波,无关销售;而我们立星科技不仅没做手机代工,而且我们的笔电从研发、生产到行销全球,都是自己来的,这不只是两种不同的产品,更是两种截然不同型态的产销流程。”
“你说我分不出手机和笔电的不同?”简莉娜大声尖叫。
程小薇忙把手机拿离耳朵,就在此时,一只大手将手机拿了过去,她虽吓了一跳,但也很乐意将这通纠缠不清的电话交还给盖俊珩,谁知他只是按了一下,将通话转成扩音,再默默无声地交还给她。
“简莉娜找你。”她压低声音说。
盖俊珩拿食指比在唇上,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她,示意她继续。
看他半个倚在办公桌边缘,双眼似笑非笑,又摆出那副轻松看好戏的抱胸姿态,程小薇很想将手机扔还给他,可是……唉,她不能。
过滤闲杂人等的电话是秘书的工作,她得自己“解决”掉简莉娜。
“喂,人咧?”简莉娜的声音从扩音传了出来。
“对不起,简小姐,我刚才只是说明立星科技笔电事业处的产销流程。啊,糟糕!不小心跟您透露我们公司的生产机密了。”
“你!还没见过你这么不懂礼貌地秘书!”简莉娜已是恼羞成怒。
“你们会生产笔电,我们也会!”
“是的,我今天看到报导,贵公司简董事长在做了多年笔电代工后,有意成立自己品牌的笔电部门,我想笔电市场有了贵公司加入,大家良性竞争,生产出更好的产品,也是一桩美事。”
“我们有的是人才,到时候你们就小心了!”
“我们不怕竞争,不过我想请贵公司也要小心,千万不要将代工的专利技术用到自家的笔电,以免吃上侵权官司。”
“乱七八糟讲些什么?你比陈曼蓉还啰嗦!”简莉娜显然不想再继续专业的话题。“盖俊珩到底在干什么?还不能听电话吗?”
“他真的在忙,请问……”哼,他在旁边纳凉!
“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叫盖俊珩看报纸,教他知道杰森电子也要进军笔电市场!”
“我会转达盖副总,请问简小姐还有其他事吗?”
“你叫他……算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敝姓程……”
握在掌心里的手机再度被拿走,那抢夺速度之快,几乎连她的手背也一起抓了过去。手机离手后,程小薇慌张地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不安地搓揉被他碰触有如烫伤似的手背。
“简小姐,我盖俊珩,有事吗?”盖俊珩冷冷地对着手机说。
“啊……”简莉娜显然愣了一下,这才说:“你忙完了?”
“还没。”
“杰森电子准备成立笔电部门,我特地告诉你一声。”
“谢谢。”
“你跟老朋友讲话都这种口气吗?”简莉娜不满地说。
“老朋友知道我忙,不会耽误我上班时间。”
“也不过是叫你准时下班陪我吃饭,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跟我摆脸色!”简莉娜的语调越说越尖锐。“盖俊珩,我只能说,你为了避开我而离开杰森,连去年的分红和几千万的干股都不要,损失太大了。”
盖俊珩看了程小薇一眼,她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将手机还给他,不该再杵在这边听他讲电话,急忙转身离开,偏生这时桌上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只得过去接听。
她不想一心二用,但一只耳朵听着电话,另一只耳朵还是听到盖俊珩说:“简小姐,你高估自己了,你该知道我离开杰森的原因;如果你认为令尊宠爱你,愿意听你的话,你就该劝他不要只想着赚钱。”
程小薇听不到简莉娜的声音,因为盖俊珩已关掉扩音。
她在便纸条上写下来电者的留言,应该要走出去了,却还装模作样拿笔在便条纸上虚画着,听他那平板的声音说:“还有,年初我在晶华饭店帮你付了两千五百元的大餐费用,麻烦你开张抬头支票寄到……”
她差点笑出,而盖俊珩不再说下去,显然是被挂了电话,他不慌不忙按掉通话键,若无其事地坐回他的主管大椅。
“副总,这是郑协理的留言。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我离开杰森电子时,签过禁止竞业条款,两年内不得接触智慧型手机业务。”
为什么跟她说这事呢?四目相对,一接触那双黑黝黝的瞳眸,她立即垂下视线,不敢去猜测那无尽深黑里德涵意。
莫非是想告诉她,他离开杰森电子,走得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再无牵扯,不只没有业务瓜葛,也包括那位简大小姐?
“那是不平等条款吗?”她只能挤出一句相关话题。
“两年,还好。现在技术日新月异,你生产出一个新产品,一推出就过时,就算两年后我再接触智慧型手机,以前知道的都不管用了。”
其实,若今天他真的掌握杰森电子的业务机密,简董事长必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这个道理……呃,大学生都知道,她问也是白问。
可好像她这么一问,他也这么一答,有如聊天般的对话在无形中缓和了始终充斥在他们之间的某种奇诡气氛。
“有需要换手机号码吗?”她问说。
“我名片印的就是这个号码,再换太麻烦,她也不至于白目到这种程度。以前我就警告过她,打骚扰电话是有刑责的。”
可怜的简大小姐,竟然被讨厌到这种程度。她觉得好笑,却又心头一惊!那她是不是也被厌恶、被痛恨?他甚至一通电话也不打,一句话也不辩驳,就任两人硬生生地分了、断了。
错在她,她活该被讨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只要一天在盖俊珩身边,她就一天无法挥掉过去,那个什么“放掉过去”、“重新开始”全是口号,过去的印象痕太深,不可能磨灭得掉。
如今,她只能努力熬,熬到曼蓉放完产假回来,她一定要离开了。
“没、没事的话,我、我……出去了。”她慌慌张张地跑掉。
又结巴了。盖俊珩看她差点踩歪了高跟鞋,嘴角浮起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刚才听她条理清晰地讲电话,他知道,过去的程小薇回来了。
她的工作表现不只让他放心,也颇得部门主管和同事的激赏,他总会在进出办公室时,刻意去捕捉她脸上的亮丽神采和自信笑容。
可她为什么一跟他说话就要结巴,就要慌张呢?
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笔,那是她刚才拿来写留言的,他抚了抚,模了模,转了转,再紧紧地握住,眼睛盯住大片透明玻璃墙外面的她。
然后他打开抽屉,将这支最普通不过的原子笔丢了进去。
“曼蓉,再一个月就生了,身体还好吗?”
“唉,肚子大到走不动,整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
“好像要走动走动,运动一下比较好吧?”程小薇没生过小孩,只能凭印象问说。
“是啊,每天就等我老公回来带我散步。”陈曼蓉在电话那头哎哎叫。“整天待在家里好无聊,前两个月的度假感觉都没了,看书看不下,电视新闻每台都一样,要我上网又坐不住,更别说做家事了。”
“怀孕后期比较辛苦,你就当作是帮宝宝调养身体。”程小薇先是安慰,再试探地说:“等你放完产假回来上班,就不会无聊了。”
“嘻嘻,那可说不定,我可能会请育婴假喔。”
程小薇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土星科技订有留职停薪的育婴假,曼蓉要是申请那么久的时间,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熬得下去。
“咱立星对待女员工真好,喝!杰森就不一样。”陈曼蓉又呱啦啦地说:“一知道你怀孕,巴不得你赶快辞职,连产假都不想给呢。”
“你还是回来上班吧,你比较适合当他的秘书。”她直接哀求了。
“老板对你不好?他凶你,你就给他凶回去啊。”
“可是……”她心虚地探向后面的副总办公室,不料才一转眼,就看到桌边站着那尊总是神出鬼没的大魔王,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在盯她。
已经六点了,早过了五点半下班时间,她现在应该不算是占用上班时间讲私人电话——呃,虽然桌上还有一堆东西待整理。
“啊,我不说了,再联络。”
“老板来了对不对?”陈曼蓉听她语气,好笑地说:“帮我把电话转给他,好久没跟他哈啦了。”
“喔。”程小薇很乐意让大魔王转移注意力,立刻起身,恭敬地将话筒递给盖大副总经理。“副总,曼蓉要跟您说话。”
“嗯。”盖俊珩走近一步,就站在她桌子前面讲起电话,语调平平地说:“有事?很好……满意……可以……胡说!”
程小薇坐回位子,本想专心整理文件,可是盖俊珩就靠在她前面桌沿,那袭深蓝色的西装外套下缘也落到了桌面上,随着他讲话时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就愣愣地看着他的西装在桌上轻轻扫着。
这样看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距离却有又这么地近,近得她想去抚模西装的布料,间接感受那久违的热度……
“程小薇,曼蓉跟你说话。”突然话筒递到了她跟前。
“喔,谢谢。”她接过电话,小心翼翼地贴上仍然发烫的听筒。
“呵呵,小薇啊,老板还是老调调。”陈曼蓉开心地说:“我问他,你表现得好不好,他说很好。我问他满不满意,他说满意。我说,那我不回去了,就给你当他的秘书,他说可以。然后我叫他不能虐待你,他就老大不爽了。”
“喔。”她很想回应,抱怨几句,可是她没办法说呀。
“好了,不跟你说了,他一定还在旁边盯你,有空再聊喽。”
放下电话,她硬着头皮站起身,视线从他的长裤、西装下摆、领带、领口、下巴、鼻子,终于来到了那双黑黑冷冷的眸子。
“请问副总有事吗?”
“我先走了。公文锁好,房间锁好。”
“是。”她僵硬地回应。
这不用他过来这边等她讲完电话,再亲自交代吧?他若先走,她自然会将待办公文放进他的柜子,再锁好他的办公室,无需额外说明,顶多打个手势或留张便条即可。
他等了这么老半天,又被迫跟曼蓉哈啦,只为了交代这句废话?
“副总,抱歉让你久等了。”王黛如拎着包包过来,准备下班。
他在等黛如,不是等她讲完电话?程小薇陡生一股怅然的失落感。
“事情处理好了?”盖俊珩仍是那淡淡的口气。
“是的。德国那边交代清楚了。”王黛如回答。
“走吧。”
“我堂姐婚宴啦。”王黛如忙弯下腰,小小声地跟程小薇笑说:“嫁给咱代工伙伴的小开,我爸叫副总一定要去,还不准我今天开车,就是要他下班载我过去。”
“你不换套晚宴服?”程小薇用力地扯出笑容。
“我妈妈帮我带到饭店,去了再换,哎唷!”王黛如警觉地直起身子,果然见到盖副总已经走到大门,正冷着脸回头等她。“小薇,摆摆喽,副总不在,你也早点下班。”
“摆摆。”
程小薇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摆摆的声音,她只觉得喉咙干涩,眼睛也涩涩的,看着他们一双人影走出去,也听到了同事们的欢呼声。
欢呼是因为总被凑成一对的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近水楼台,多几次相聚的机会,说不定很快就冒出火花来了。
是该祝福他们的。程小薇说不上那种感觉,当她接到简莉娜的电话时,她不以为意,还很乐意杀杀简大千金的锐气;然而面对黛如时,她只能吞下难以言明的酸涩,揉揉微疼的心口,以微笑面对一切。
别再想了,趁副总不在,赶快整理整理,她也要下班休息去了。
夜里,她撕开一个大纸箱。这是她搬来后,最后一件尚未整理的行李。平常工作忙累,衣物皆是一点点、一件件、一天天慢慢整理到柜子里去,而最不急需使用的这箱书便留到了最后。
她拿开最上头的几份笔电业务相关资料,现出了下面她大学时代念过的会计专业书籍。
两年前,她重拾书本准备公职和会计师考试,但她那年的高考只能瞪着题目发呆,提早交卷出场。
幸亏她还能应付立星招考的初级会计考题。既然有了稳定工作,加上书本早就改了好几版,就算留着当作工作参考用书也嫌旧了。
审计学,丢了吧。她随意翻过几百页的内页,确定没有夹钞票还是书签纸条,这才笑着撕掉最后署名的空白页,放到地上。
就这样,翻过一本又一本的教科书,地上也叠起一大堆准备拿去回收的旧书。早知道用不到这些书,又何必辛辛苦苦从台北搬回高雄,又从高雄搬到台北,然后再从租屋处搬到这里来?
该放掉的过去,一定得丢弃,否则就是累赘。
她拿出最下面一本中级会计学下册,又是觉得好笑。准备高考竟然没念到这本,到现在还当做垫底的压箱宝,实在是她连上册都念不完了,更遑论下册,恐怕这本书从毕业后就没再拿出来过吧。
她随手一翻,便碰触到封底里头一层硬硬的东西,她疑惑地拿出一张五乘七的护贝照片,顿时哗啦一声,厚厚的书本掉落地面。
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敲醒她的回忆,她只能呆愣愣地凝视照片。年轻快乐的他和她啊!他,阳光帅气,牙齿笑得白白的,左手搭在她肩膀上,调皮地在她肩头比出V字形胜利手势;她,倚在他的肩窝,头歪歪地装可爱,笑容明亮甜美,两手也往前比出V字形;她仿佛还能听到他们一起喊声“耶”,齐齐向着镜头绽放出青春无敌的笑容。
她忘了什么时候夹进去的,但一定是她大一下学期修中级会计学、也是和他热恋时所拍的照片,却是距离他们分手的日子再没多久了。
许许多多的往事突然涌现,来得太快、太猛、太多,有如狂潮席卷而来,她无法一一回想清楚,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与他相处时的快乐与甜蜜。
分了就分了,都十年那么久了,如今的他,很淡,很远,很疏离,他不再属于她,而将属于另一个更好性情、更温柔可人的女子。
她后悔吗?她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就算是自己不对,她也不后悔的;巴掌打都打了,她还能收回去吗?
可是,看着照片里开朗大笑的他,她的心竟是微微地痛了起来,起初是小小的,如针扎般的刺痛,再来是被揪住似的闷痛,好像有人用力捏压她的心,不让她的心脏搏动,而痛楚的感觉越来越大,从心脏,到喉咙,直窜到她的眼底,最后化作朦朦胧胧酸酸热热的一片水雾。
她眨下眼,滴掉那串不该有的泪珠,打开抽屉,拿出剪刀。
今夜,她正式向过去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