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五章 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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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做梦了。

在梦里,她还是一个咿咿学语的幼儿,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个很大的庭院。这个庭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是用玉做的,白玉雕琢的栏杆,白玉铺就的地面,白玉刻画的水池,周围还开满了洁白的玉兰花。天是一种近于透明的瓦蓝,大朵的白云近得伸手可及。

她蹲在一颗树下,眼睛被一只小蚂蚁吸引,跟着蚂蚁一路走啊走,走到庭院当中一个大柱子下,那柱子也是用白玉做的,上面刻着些弯弯曲曲的篆文,还有个像眼睛一样的图案。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想要去抚模那些花纹。突然,身后伸出一双手蒙住她的眼睛,她急得要哭,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娘的气息,于是她笑着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娘好看的脸庞,娘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眉目英武的男人,穿着白玉一样的衫子,冲她呵呵笑着,伸出手来想要抱她,她却缩在娘怀里撒娇……

“娘……”木兰叫着,发现自己已经醒来了。

梦境里的一切如此真实,好像她真的去过那样一座庭院,见过那样一个男人,天空下的白玉兰开得如火如荼,好像她的手指曾经触模过那些花瓣。

窗外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木兰起来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抓了一把黍米去庭中喂食。早上的空气微凉,几只鸽子关在笼中,睁着灰色的眼睛静静看她,难道也和她一样,觉得被这方天地禁锢了吗?

天色尚早,小姐和姑爷还没起床,陆续有下人开始起来做事了,洒扫庭院,准备早膳。自从段奕入住观月轩后,这里变得热闹起来,老爷拨了一批下人过来伺候,怕新婚夫妇不便,还单独设了火房。

新姑爷果然性情开朗,他在庭中喂养了鸽子,廊下教了鹦鹉,又移植来大批奇花异草,弄得满庭生机勃勃--也让苗苗多了乐趣,小丫头喜欢天天伺弄那些雀鸟,脸上竟一日日多了笑颜。

姑爷性子温和,对下人也是体恤的,很少对谁摔脸子,见着木兰依然落落大方,待她和喜鹊一样,当小姐的贴身丫鬟调度。摆夷的规矩不如汉人繁复,姑爷免了诸多礼仪,连伺寝也取消了,木兰照常隔日回家,院里是谁都夸着新姑爷的好。

即便是小姐,也应该是很满意吧。仅管琬玉大婚了,下人们仍然没改称谓,姑爷也不在意这个。婚后的琬玉变得明媚了,虽然性子还是那样沉静,脸上却带了烟霞之色,目光脉脉,总在悄悄追随着夫婿。新姑爷才貌双全,不仅饱读诗书,自小还习武练剑,因在都督府里任有重职,隔天就回段府处理公务,他不在时,琬玉就安静地读书写字。有时候,木兰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那天晚上真的有剪子出现吗?即使有,小姐也没打算用吧。

姑爷对小姐的好,是有目共睹的,簪花描眉,研墨铺纸,温存体贴到不避下人。木兰和喜鹊在房中伺候,见的自然最多。琬玉夏天怕热,爱喝冰镇莲子羹,昨儿,木兰去了冰窖取冰回来,看见喜鹊守在书房门口,独个抿着嘴偷笑,还推搡着她过去瞅。

里屋窗下,段奕把琬玉揽在怀里,正在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段奕神情专注,薄薄唇角含着笑,墨黑的长发一泻而下,有几缕散在小姐耳畔。琬玉两颊生晕,一副小鸟依人的娇羞模样,柳眉笼烟,秀目含情。阳光被窗格划分成小小的阴影,投在两人身上,好一对神仙眷侣。木兰呆呆地看着那一笔一划写下去,认出是四个字来:“琬如美玉!”

心里有如针刺,疼痛只一瞬间就到达心底,木兰把冰碗交给喜鹊就跑开了。

她无法描述那种复杂的感觉。看到琬玉琴瑟和谐,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却偏偏心乱如丝。平时,她总抢着去做室外的差事,就是生怕这样的场景刺痛了双眼。那个春水一样的怀抱,曾经让她薰然如醉,但那只是月色下的一时迷乱,作不得数的,她宁愿相信疼痛是出于内疚。

面对琬玉,总是牵起铺天愧疚。段奕神情自若,只因那晚的怀抱,仅仅出于一抹同情的安慰。就像她深夜醒来时,看见瑟缩的苗苗,总会心疼地揽过来,用怀中温柔作出无声的抚慰。

她可以说服自己去面对琬玉,却没有办法回避……那些郎情妾意,心里像有根小小丝弦,总被抽出一线酸楚。

观月亭的一晚,就像一场幻相,也许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木兰永远看不到段奕眼里掠过的心痛,那抹玉色的身影逃离了眼角,他也就失却了写字的兴致。

鸽子的扑腾打断了回想,木兰去井里打了水回来,喜鹊已经起来了,今儿姑爷没有早起练剑,寝居的大门还紧闭着。两人又等了会,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端了水去楼上回廊伺着,不多会,听见里头约有响动,喜鹊扬声道:“主子可是要起来了?”屋里一阵悉簌,琬玉的声音里含了惊恐:“快进来,姑爷不好了!”

檀木床上帷幔高挑,琬玉神色惊惶地立在床边,段奕身着中衣,双目紧闭,唇边带了一丝血迹,雪白的肩袖上,零星溅了几点腥红,让人触目惊心。

喜鹊吓得傻了,木兰瞬时如同刀剜般灼痛,她回过神来,果断做了安排:“喜鹊,你伺候小姐更衣,我去禀告管家快请郎中,叫苗苗房烧两盆热水候着。”

出了这样的大事,曾家上下都闹翻了天。曾老爷过来了,大理都督段沐风过来了,两位夫人过来了,就是不问家事的大夫人,也让金锁送了百年老参来。

庭院里,黑鸦鸦跪了一地的下人,段沐风坐在硕大的紫檀雕花椅上,面沉如水,目光从众人头上来回扫过,声音里透着肃杀:“说吧,是谁干的?”他加重了语气:“郎中已经查出来了,是中毒的症状。哪个吃了豹子胆的下的手?自己出来承认还可饶你一死,若是让我查出来……”

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满院的人噤若寒蝉,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杀无赦!”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掷地有声,带了震慑的力量。

木兰偷眼看去,紫檀椅上所坐的高大身躯,乃是掌握着大理至高权力的风云人物。段沐风一身藏青滚边大袍,四方脸,深目高鼻,皱纹中杂夹着伤痕,下巴上一圈青髭线条凌利,暴怒之下,额头上有青筋隐现,更显威仪赫赫。大理没有受封之前,他是镇理王手下最凶戾的猛将,曾经帅领兵马三进苍山,力图剿杀南诏余部。镇理王病殁后,世子段兆言年轻无能,军政大权实则握在他手上,是大理不折不扣的一方枭雄。

段沐风轻蔑地扫视众人:“宵小之辈,敢做却不敢应!我不信找不出你来!”

他拂袖而去,一众亲兵跟随左右,气场才松懈下来。曾老爷面色阴沉,眉头拧成川字沟壑,新姑爷上门不久就涉险中毒,眼下昏迷不醒,若找不出投毒之人,曾家难咎其责。这门亲事竟是凶吉难断,两位夫人面面相觑,一向娇声软语的四夫人,也找不出慰解的言词。

下人们散去后,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原先都巴望着能进观月轩当差,不料主子生出如此事端,弄得人人自危的叫苦不迭。

锦被下的段奕,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眼睛下是淡淡的一圈青黑,衬着窗边斜射夕阳的一缕惨淡,越发羸弱不堪。琬玉忧心忡忡地守在床边,连灌药擦拭这些事,都不假人手地亲自伺弄,喜鹊端了茶饭来劝她进食,见小姐毫不理睬,只好无可奈何地撤下。

木兰不忍心多看,左右又插不上手,到了时辰便退下回家了。

她出了曾家院子,才敢流露出那抹压抑的悲痛,眼泪便欲簌簌而落,却强自忍着。走了一会,她沉声道:“出来吧!”

曾振南从一棵大树后闪了出来,见她脸色不善不敢开口,只是一路呐呐跟着,眼看快到村口了,才小心翼翼的说:“明儿我想向娘讨了你去,就说,书房里缺个磨墨洗砚的丫头。”

“你敢!”木兰果然恼怒起来,浓秀的眉毛微扬,转身狠狠瞪着他。

“我是为你好,”少年真是急了,声音里含了焦灼:“你想想,观月轩太危险了,这次是段姑爷中毒,保不准下回就冲你下手了!”

“我又没招惹谁,人家干嘛来害我?”嘴上虽这般说,木兰还是为他语气里的焦灼有所触动,降低节声调宽慰似的道:“二少爷,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会小心的。你回去吧,天晚了路不好走。”

这么多天了,才听她说出这一句温存的话,曾振南犹如见到一丝曙光,全身说不出的舒畅,说话也大胆些了:“你怎么不戴那枝玉兰簪子?那是我画了样子,去玉坊守了一天才打好的,你戴上肯定好看。”

木兰一阵心虚,那簪子她本是不要的,可样式过于精巧,又暗合她的名字,女儿家爱美,忍不住在小姐大婚那晚戴上了,结果不知掉在哪里,她反复找过无果。眼下只好嘴硬地说:“我爱戴不戴,用不着你来管!”

淡淡月色下,木兰的瓜子脸清雅灵秀,一双晶亮的眸子灿若繁星,又如明珠生晕,妩然一段风姿。曾振南看她烟眉轻蹙,樱唇微噘,样子可爱动人,多听得一句话也是好的,根本没在意说的是什么。怕她不耐,终是依依不舍地说:“那我回去了,后天再来送你!”

木兰到家时,爹正教柱儿习字,旁边放着戒尺。弟弟见了她一头扑上来,捧着字贴喜孜孜地献宝:“姐,我背得孙子兵法了,爹夸我聪明呢。”木兰脸上绽开了笑颜,长姐为母,娘又去得早,柱儿是从小由她抱着长大的,早就超出了一般的姐弟感情。

柱儿乐颠颠地跑来跑去,把一碗茶水送到她嘴边,这是爹自己酿的药茶,清香微苦,打小就喝惯了的,木兰咕嘟嘟一口气喝完,就着几个菜团当了晚饭,心里舒服了很多。每天,只有回到这个又穷又破的家里,看着一老一小两个亲人,少女才觉得安然和美。

柱儿睡下后,木兰像往常一样在灯下缝补旧衣,边和爹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中,爹老了,脸上有了风霜之色,眼角生出刀刻般的皱纹,让她一阵心酸。这些年爹拖着病体,尽心传授才学,尤其对柱儿严历有加,就像这油灯一样耗尽了心力。

爹问她今儿累不累,木兰不想说观月轩的事,怕他扰心,因此含糊带过,只挑着轻松的话头讲。

“爹,”她爱娇地开口:“昨晚我又梦到娘了,可这回奇怪,以往都梦到扬州,这回是去了一个玉雕成的庭院。”

她没注意到爹的脸色凝重了,自顾说下去:“梦得真真儿的,那院子里有好多玉兰花,还有根玉柱子。”

啪的一声,爹手里的书掉了,木兰吓一大跳,抬头看到爹脸色苍白,嘴角有血丝溢出--这情形似曾相识,竟和段奕的病症一样。爹颤抖着指向药匣子,她明白过来,惊惶地取出一枚蚕豆大的药丸,和着水让爹吞了,好半晌,爹的脸色才缓和过来。

“兰儿呀,”爹急切地唤她,“你实话告诉我,曾家院子可有人出事?”

她搞不懂爹如何猜出来的,当下不敢隐瞒,——了,包括大婚血月那晚,在观月亭心如何遇见段奕,只略去了拥她入怀那一节。

烛光下,爹的眉心渐起一道褶皱,最终有决断的神色,肃然道:“段奕的病寻常郎中治不好,即使捡回命来,神志也难清明!”木兰听得这两句,脸色已经发白了,强自镇定听下去。

“你拿我的药去,每天偷偷给他服一丸,连服七天会好转。”爹切切地望向她:“千万别被人发现,那毒性并非一日所就,恐怕有人还会下手。”

“爹!”木兰泪光闪闪地望向他:“你的病症和他一样,难道也是有人给你下了毒吗?”。

爹苍白清癯的脸上,显出一种出鞘凶剑般的森寒,那是木兰从未见过的,使他整个人看去不复往日的温文柔和,他郑重而清晰的叮嘱道:

“木兰你可小心了,那人就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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