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七章 画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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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流火,观月轩里飘出了阵阵莲香,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

大热的天气,两个少女远远地躲在树荫下吃西瓜,红瓤绿皮的下关大瓜清洌甘甜,又是从昨儿起,放在深井里镇了一晚,吃到嘴里凉得沁牙,暑热立即褪了大半。

喜鹊撑得不行才住手,鹅蛋脸上微现梨涡,她惬意地喘口气,擦着嘴夸道:“这下关沙地种出的瓜就是好,可比昆明的瓜好吃多了。”

木兰吃得慢,小口小口地吐着籽,边拿了眼瞅她,一语双关地道:“我看不是下关的瓜种得好,分明是送瓜的人选得好!”

喜鹊没回过味来,还接着说:“嗯,这小花匠就是有眼色,专指着好的挑!”蓦然看见木兰噗哧一笑,露出了两排碎玉般的牙齿,这才读出其中深意,恼着要追打木兰,边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阵脸色水润得很,半夜做梦都能笑出来声来,莫不是被二少爷打动了心?”

两人绕着大柳树你追我打,笑声惊得刚上岸的青蛙又扑腾着跳回塘中。

这些天,木兰容色确实妩媚,连身量都又略长一头,不复以前的纤巧削细,全然是身姿颀长的少女风致。观月轩里人手多,如今她也照规矩穿了丫鬟服色,一身浅黄夏衫,搭配大半旧的银霜白长裙,腰间系了条粉色束带,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晕,犹如荷粉露垂,杏花烟润,走到哪里都让人眼睛一亮。

二少爷爱往观月轩跑,是大家都心领神会的秘密。木兰不想见他,曾镇南就想法子走迂回路线,对喜鹊和苗苗都好得不行,使她俩在下人中的地位迅速升温,见天就有人送瓜送果的讨好。新来的小花匠,是个模样老实的后生,被大家唤作小段子,明显对活泼娇憨的喜鹊动了心思,送来的瓜果总是比别人的好,这事常被木兰拿来打趣。

自从姑爷病愈以后,院里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轻松,主子脾气好,下人事就少,余管家跟前老有下人求着调换差事,个个都想来观月轩当差。这上下都是一派笑语,唯有段奕被曾镇南所扰,心神日渐阴霾,又不敢当众流露,只能私下苦恼。

木兰也怀了一腔又苦又甜的心事,每天看似平静,夜半醒来很是迷茫。少女的矜持让她羞见段奕,偶尔对上一个眼神,也是甜蜜中带着慌乱。段奕看她却是灼热的,用目光诉说着相思,让她身不由已地答应夜半会面。她面对琬玉时如刺针毡,心里怀了内疚,看到两人稍有亲昵之举,却又满心酸楚,两种情感纠缠得好不矛盾。爹嘱她不要刻意打听事端,只管低调做事别引人注目,可这些委婉心事,又怎开得了口对爹讲?

“不要折磨我了好不好?”昨儿半夜,段奕在桥上竹亭里抱着她说,声音里含着苦楚:“可不可以不要见二少爷了,他一来我就不是滋味。”

木兰噘起嘴,声音染上一丝淡愠:“又不是我要他来,二少爷今天管花匠要株兰草,明天找苗苗讨个雀儿,我又有何法子?”

段奕看她仰起的半边脸,在月色下粉嘟嘟的泛着莹光,樱唇欲动,秀眉含情,身上一股清雅幽香,忍不住低头吻下去。木兰恼他方才问得不对,扭过脸去不理,段奕却含住小小耳垂轻轻啜咬,弄得少女意乱情迷,气息狂乱地回过头来,段奕这才覆上绯女敕小嘴,好一阵唇舌勾缠。尝尽温香软玉后,他心满意足地捧起她的脸儿端看。

“木兰,”他动情地呢喃:“你是我的,可是岁月太长,我生怕你哪一天就不见了!”

木兰沉浸在甜蜜中微嗔:“谁说我要跑了,你别听人乱嚼舌头。倒是你和小姐亲热得很,茶水都要人家喂到嘴里。”

他仔细回想,早上都督府送来一批公文,赶着审阅了一个上午,琬玉见他汗出得多,端了茶碗过来递到嘴边,他一手拿笔一手执卷懒得搁下,就着琬玉的手喝了几口茶水,不想被木兰看了心中含酸。

“呵呵。”他低笑,为木兰的拈酸反而高兴:“只是就手喝两口罢了,又不是像你喂药那样亲热。”

木兰是女儿家,她不好意思问段奕,使了什么法子和琬玉没有夫妻之实,但一想到每晚两人独居一室,心里就有如蚁啮般难受。此时听见段奕调笑,愀然不乐道:“有人端茶喂水自然是好的,何况,小姐又是这般琬如美玉。”

“原来你识得字?”段奕一阵惊喜,让木兰后悔一不当心违了爹的叮嘱。他带笑追问:“你还有什么是的瞒着我的,我要罚你亲我一下。”俊雅的脸庞边说边压了下来。

“我又没说过不认得字,”木兰心虚地狡辩,躲闪着反问道:“你的心思我才不懂,明知道是谁投毒,你也不去追究,让人家天天担着心,那人若是再下手怎么办?”

段奕神色倏突一深,墨黑眸子下深不见底,他搂着怀中人儿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动手早了反而打草惊蛇,一切尽在掌控中。”

木兰每次拿话刺探,段奕始终没说投毒的是谁。他进曾府的目的似乎不可告人,木兰猜不透那双烟波流淌的眸子下,究竟藏有怎样的心思?

何况,自己也保留了诸多秘密,这段情愫真的会有结果吗?

这天中午,金锁来见琬玉,讨要一册金刚经的梵文原本。近来大夫人身体染恙,总是噩梦连连,她向来信佛,认定是冲撞了神灵,找了僧人做法事祛邪,需要梵本作神器。

经书是二夫人留下来的,搬家后琬玉一时找不到,便说稍后叫人送过去。木兰和喜鹊翻箱倒柜寻了一气,就是不见踪影。琬玉思前想后,怕是掉在宜香院没带过来,让木兰回去找找看。

琬玉大婚后,木兰就没回过宜香院了,院子还是空着,此时看着院里的槐树荫荫,想着那些不受情思所困的日子,心下百般感慨。她在树下静静呆了半晌,才移步往书房走去。

宜香院房间不多,书房就在卧室旁边,架上空空如已。木兰把每只抽屉都打开了查看,确是清空了的。她想着小姐晚上有看书的习惯,该不会落在卧寝了,又去旁屋查看。

小姐的寝居比书房大得多,一张沉香雕花跋步床就占了极大的地方,另有屏风和镜奁诸物。木兰到处翻找一番还是无果,床上床下都看过了,倒是折腾出一身汗。她暗暗忖度还有可能放哪儿,顺势坐在床沿以手当扇。这床还是三夫人留下的,单看用料和做工,也能猜出当年夫人所受的宠爱。她逝去后,外人都嫌这床晦气,只有琬玉搬来接着用,想必把它当作了母亲留下的念想。

槐树上的蝉鸣聒噪,听得人心烦意乱。木兰的眼光无意识地到处睃巡,落在床头的围栏上,这床共有八屏围档,上面精致地雕画着各式场景,八仙过海,蓬莱仙境,月下西厢……她一幅幅看过去,其中有一幅看不出典故,只是刻着流云萦绕,亭阁水池。木兰看完一轮后,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又回头来重新打量那幅流云图。仔细观辨后,不觉咦了一声。

那是她梦里见过的玉石做的庭院。云朵下玉兰簇簇,亭台下的水池立着一根玉柱,上面约有纹饰,若不细看极易忽略过去。

木兰心中的奇妙之感更为强烈,她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真实的地方,至少三夫人曾经去过。观月亭的一夜,像是开启了自己的记忆之门,梦里的感觉如此真实,也许她幼时真的去过那座庭院,少女甚至清楚地记得,玉庭里盛开的玉兰只有五个花瓣。

但是三夫人为什么要把它刻画下来,混在八屏围档中呢?这其中应该别有深意。

木兰端详着画屏,心中疑虑重重。她用手抚模那些图案,又来回敲了敲,感觉声音有点不同,好似内有中空,于是拿双手想要掰开。画屏与周围的廊柱严丝合缝,分毫不动,倒弄得手指生痛。她又想了一会,伸手往图中的玉柱使劲按压,“嗒”的一声轻响,木屏翻倒开来,露出一个小小的锦囊。

虽然年代久远,但因放在夹层中空气隔绝,锦囊看起来还是鲜艳如昔,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古篆大字,那是琬玉和木兰都熟识的同一个字。锦囊用大红束穗绕了数匝,木兰每解开一匝,心跳就加快一秒,最终,一片小小的花瓣呈现在眼前。

这是一片玉雕的花瓣,上薄下厚,状如莲花。从花萼到瓣尖都极其精致。花萼柔绿,瓣尖淡粉,恰到好处地用了俏色技法,逼真到有柔软的感觉。整片花瓣约有小指大小,放在手心中冰凉沉甸,瓣尖有一小孔作系绳用,花萼底部有一圈螺旋刻纹,似乎可以与别的部件相连。

让木兰惊奇的是,二少爷送给她的玉兰花簪,也是大致相同的瓣状,只不过用普通白玉雕成,技法也远不如这般精细。因此,她可以肯定地猜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玉瓣,应该还有四枚,合成来是一朵完整的五瓣玉兰,就像那支玉兰花簪一样。

这样一片玉瓣藏在画屏中,足见三夫人用心良苦。如果不是真见过庭院的人,就算天天对着八屏围档,也参不透其中玄机。三夫人逝得早,她不把玉瓣直接交给琬玉,显然是另有安排,她在等一个到过庭院,又能读懂古篆的人。也许,这才是爹把自己送进曾府的目的。

木兰把锦囊贴身收好,又把画屏复原,收拾得全无痕迹才出去。

她怀了重重心事回到观月轩,老远就见苗苗坐在树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旁边喜鹊在逗她开心。这孩子自来观月轩后,每日饱饭闲活,已经褪去当初黄瘦的模样,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两颊圆鼓鼓地喷出了粉红,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好个玉雪可爱的丫头!”

今天苗苗穿一身淡粉布衣,头发梳成两条小辫,上结大红色的绸缎,好像两只翩跹飞舞的蝴蝶。小丫头正嘟起嘴生气,木兰不由得生出股母性的怜爱,笑着模模她的头道:“这是怎么啦?怎么不去逗雀儿玩?”

苗苗扁起嘴,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喜鹊嘴快地答说:“刚才四夫人来过了,看见这丫头在给鹦鹉换水,也过来逗雀儿玩,嘴上夸了两句,恰好姑爷午睡起来,顺口就把鹦哥送给了四夫人,可把咱家苗苗气坏了。”

木兰知她平时最疼那两只鹦鹉,每天换食添水的有了感情,于是温言安慰:“我还说是什么大事,让她拿去好了,回头姑爷肯定会再挑两只伶俐的喂。”

喜鹊也劝说道:“那两只鸟儿笨嘴笨舌的,那么久了都不会说一句话,四夫人即便拿去,保准解不了闷。”

苗苗却忿忿地比划道:“别的鹦哥虽然会说话,却不像这两只毛色好看,也不吃蛐蛐。”

两人劝了半天,总算把小丫头安抚下去。苗苗这般重情念旧,让木兰生出了别的念头,不定哪天就能把她派上用处。

是啊,曾家大院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暗流。与四夫人偷情的人是谁?三夫人为何诡秘藏玉?投毒的人在暗中窥视,段奕行事高深莫测……木兰身边有谁是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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